第二章名師高徒(二)

師父楊欽所住持的道觀,供奉三清尊神:玉清之主元始天尊,上清之主靈寶天尊,太清之主道德天尊。《道德經》有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化生為混沌元氣,由混沌元氣化生為陰、陽二氣,再由陰陽二氣衍化為天、地、人三才。由此產生天下的萬事萬物,一化為三,三本於一。而氣清輕者上升為天,濁重者下降為地,諸天至高為玉清、上清、太清三種天界,觀裏供奉的就是這三清道祖。

道觀坐落於群峰之中,當地人稱雲台上宮。上宮依西峰沿東麓築就,構築奇絕。觀後山巒層疊,萬山之中雲海蒸騰,猶如白龍翻滾,宛若仙境。雲開處蒼翠如海,山風吹拂,鬆濤陣陣,奇峰聳立,怪石穿空。遠眺深穀林莽,古藤如織,山猿攀援,飛禽啼鳴。觀前和觀內卻地勢平坦,上宮規模宏大,殿宇層次分明。觀內又多植梅花,每逢隆冬花開,雪中高樹,紅粉梅梢,暗香浮動,真是個超凡絕俗之處。

尤其稱奇的是山上有終年不絕的清冽泉水,泉聲叮咚,宛如琴聲,沿奇山怪石之間匯聚而出,或為池潭,或為飛瀑,或為溪澗。楊欽命工匠將山泉引入院內,匯聚成一池。因楊欽曾長期生活在洞庭湖區,素來喜歡蓮花,所以在池中遍植蓮花,每逢夏日,嫩蕊珠凝,片片翠玉,盈盈欲滴,陣陣清香,沁人心脾。楊欽又令人在池中築了一亭,九曲回廊牽連至池邊。某年不知何處飛來一群白鶴於池中,其中有兩隻不知何故,竟然終年逗留於此。所以楊欽將此池命名為鶴池,此亭為觀鶴亭。

一日師父楊欽給二人講解詩經,恰好看見雙鶴飛落,於是念道:“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魚潛在淵,或在於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蘀。他山之石,可以為錯。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魚在於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二人問這是何意,師父講解道:“於無邊的沼澤野外,忽然聽到鶴鳴之聲,震動四野高入雲霄,看到遊魚潛入深淵或躍上灘頭,又看到檀樹近旁的一座山峰,此山上的石頭原來可以用作磨礪玉器。此詩作於周時,這是在諷諫掌權執政的周宣王,要求訪賢才之人於未發現的山林之中。你們要想成為於世有用的賢才,就務必勤於治學,千萬不可懈怠。”二人知道這是師父在勉勵自己治學不輟,於是點頭諾諾。

又一日冉璡讀到一本關於本朝四京的書籍。昔日四京: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南京應天府。故都東京,位於汴京開封,曾經人口過於百萬,富華甲天下,幾代宰相耗用舉國之力,營造出曾經的人間仙境無限繁華,四方商賈雲集於此,街巷如網,車水馬龍,遊人如織。朝廷南遷後範成大出使金朝,經過開封,回來說:“新城內大抵皆墟,至有犁為田處。舊城內麓布肆,皆苟活而已。四望時見樓閣崢嶸,皆舊宮觀寺宇,無不頹毀。”聽者無不憤恨金人,更怨憤朝廷軍力不爭,無法收複昔日失地。冉璡問師父:“開封乃是四戰平原之地,無險可守,為何本朝開國時定都在此?”楊欽讚此問極好,說這問題隻用兵法不足以解答,讓二人查閱書籍後再來應對。

多日後,冉璡回答道:“本朝太祖太宗曆經中原十國亂世,深知藩鎮弊端,立朝國策‘強幹弱枝’,強大軍隊集中於中央,地方精銳基本抽調禁軍。因此無論定都哪裏,都必須養兵,養兵百萬乃是本朝開國國策。確定了養兵,如此眾多的士卒將領,加上皇宮和中央官員,供應給養用度所需就是頭等大事,安全問題退居其次。本朝開國之初,都城首選無非開封洛陽兩地,長安早已破敗,重建幾無可能。因而定都隻在開封洛陽兩地。”

曆史記載,宋太祖趙匡胤當初想定都洛陽,因為可以“據山河之勝,以去冗兵,循周漢故事,以安天下也。”洛陽北據邙山,南望伊闕,洛水連貫其中,東有虎牢關,西有函穀關,雄關險要足以防守。

冉璞接著說道,“太祖中意洛陽,卻沒有仔細考慮實際情形。那時洛陽久經戰爭,早已殘破,遠不如開封繁華,尤其距離江淮江南產糧中心更遠,漕運不便。與其消耗大量糧食在運輸上,不如選擇漕運交通便利的開封府。開封府正處汴水中央位置,西接黃河、渭河而通洛陽,南連淮河、運河可直抵長江。”

冉璡繼續敘說道,“當初太祖起初欲遷都洛陽,群臣反對,都願留在開封府。太宗則勸諫擇都‘在德不在險’。太祖見眾人反對,隻好說‘今姑從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

冉璞則問道,“真如太宗所說的,難道後來都城淪陷金國,是因為失德嗎?其實,事實上萬物既有一利,必生一弊。開封府僅北部外圍一條黃河,四周全無山川之險,自古就是四戰之地。本朝立國之初,契丹遼國就占據了幽雲諸州,遼兵若南侵,北方鐵騎在平原上就會一馬平川,直驅黃河北岸,一旦突破黃河,即可直抵開封城下。”後來金軍入侵造成的“靖康之難”就是這個後果。

楊欽聽到他們這樣解釋,連說“好,好。”又問,“那麽當初可有辦法解決?”冉璡答道,“朝廷當初養兵之策大錯了,它造成了腐敗無用的冗兵,進而朝廷的負擔太過沉重。而且全國的精兵幾乎都集中在開封府,造成邊境空虛,都城之外的老弱殘兵怎能抵禦北方精兵入侵?隻能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態勢當中,‘守內虛外’的想法太過弱勢。養兵遠不如屯兵,可以在北方中原選擇要塞駐防,撥給良田讓軍隊屯墾,一可減輕朝廷及百姓負擔,二可防止軍官驕墮士卒懶散,三可防止北方入侵,不能讓其輕鬆通過駐防在河北山西的諸多軍隊防區。”楊欽笑說大善。

冉璞評論道,“軍之戰力在將不在兵,本朝養兵已經是錯,養將則更是大錯。”楊欽點頭,冉璡繼續說道,“太祖趙匡胤對藩鎮的禍亂曾經評價,‘五代方鎮殘虐,民受其禍,朕令選儒臣幹事者百餘,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一人也。’本朝重視文治,以各級文臣製約武將。太祖經曆五代兵亂,深切感受藩鎮武將的直接威脅,轉而對文臣士大夫更為放心,所以他就說,文官‘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一人也。’吳越王向宰相趙普私賄瓜子金十瓶,此事恰巧被宋太祖碰見,他說,‘受之無妨,彼謂國家事皆由汝書生爾?’如此地偏向文臣,幾代之後,國家哪有許多優才願意從武呢?為了防止武人們起異心,朝廷於是就優養將領,而這即是大錯。將可以優待,不可優養。優養則使眾將領逐漸失去作戰的動力,回避國家的安危,就是古人告誡的‘忘戰必危。’”

冉璞接了話說,“更有甚者,朝廷常常猜忌打壓良將,大將軍狄青由於軍功卓著升任樞密使,朝廷上下對他逐漸嫉妒猜疑,有佞人妄稱看見狄家的狗長出角來,家中出現怪光;又有人稱狄青曾在相國寺內身穿黃袍。僅作了四年樞密使的狄青終於被罷官,以護國軍節度使出判陳州事,最後在驚疑終日中發病去世。如此猜疑,猶甚仇寇。長此以往則將無戰心,軍無戰力,國家社稷能不危險嗎?”

聽到此番話,楊欽長歎了口氣,“嶽武穆之事何嚐不類此!”然後冉璡問起嶽飛之事,“誣陷武穆謀反,究竟是秦檜等奸佞之謀,可是還有他人之意?”楊欽拊掌大笑,“孺子可教也。”但並沒有直接回答問題,隻是告訴冉璡冉璞,秦檜死後朝廷追贈申王,諡號“忠獻”,寧宗在位追奪其王爵改諡“謬醜”,嘉定元年宰相史彌遠執政又恢複了他的王爵和諡號。張俊死後追封循王,諡號“忠烈”,萬俟楔死後諡號“忠靖”。這幾人都是謀害嶽飛的主要參與人物,諡號都有一個“忠”字。在臨安西湖棲霞嶺南麓,有人建了嶽王祠,民間用鐵鑄了四個人像,都反剪雙手麵墓而跪,即陷害嶽飛的秦檜、王氏、張俊和萬俟楔四人。楊欽問二人,為何他們的諡號都有一個“忠”字,而後世民間對這幾人如此痛恨呢?二人稍微開悟,但依然難以理解朝廷何以要自毀長城。楊欽要他二人今後思考其中奧義。冉璞忽然又問,“果然如此,後世朝代可有無可能再補上呢?”楊欽正色思考了下說,“有儒家在,斷無此可能。即使苦主嶽武穆複生,隻怕也不樂見此。”於是師徒開始論起了儒學經義。

楊欽說道,“我的所學大都不屬儒家,但你等如今安身立命,須得博取功名,恐怕不可不學經賦。儒家經義自漢以來,各朝需要不同,則理解不同,自取其義甚至篡改經文,稀鬆平常。後世對儒家諸子舍取自如,合則鼓之,不合則棄之。當今朱熹師從二程也是如此,他取《禮記》中的《中庸》《大學》兩篇,與《論語》《孟子》合為《四書》。朱熹對人說,‘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又編著《四書集注》,於初學之人是大有裨益的。其道學之說也有幾分道理。但以我觀之,朱言實有深圖。朝廷存亡危機日甚,卻跟君上大談‘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未聞其於國有何救亡之謀,其於民有何濟世之功。不知何故當初被貶偽學之後,今天卻又大興於世。”

說到這裏,楊欽看著二人說道,“如今你們兄弟二人都已經年過二十了,正是報效國家之時。而你等要想報國,則需舉業。我看以你們的學識,播州官學早已經不足你們二人了,不如到幾大書院遊學去。石鼓書院,白鹿洞書院、嶽麓書院和應天書院並稱本朝四大書院。石鼓書院掌事戴溪乃是我昔日好友,我為你二人修書給他,你們可以到那裏遊訪曆練。”二人欣然接受。

於是二人擇日出行。臨行之前,冉母告誡兩人,“楊欽師父對你們的諄諄教誨,一定要銘記於心,永遠感恩。我聽說他的所學跟官學書院大不一樣,你們一定要謹小慎微,千萬不可讓別人待你們跟異端一樣,否則後患無窮,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切記,切記!”兩人允諾。告別了母親、師父和眾族親,趕往了衡州石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