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太平古渡(一)

莫彪送走書信去臨安緊急求援後,一直未有消息。這日在提刑司裏,雖然他表麵上一如往常,坐在自己的大書案旁寫著公事,沒有任何的表情,但是他的內心既緊張又焦躁。潭州這裏牽連著朝廷上下的各種關係和利益,他一直小心地走在這張無形的網上,不讓自己跌了出去。可如今他覺得自己,已經成為這張網上被人盯住的獵物了,隨時有可能被吞噬,他對這樣的結局充滿了恐懼。他自從進入朝廷官場以來的信條一直就是:要做這張網的獵人。他會拚盡最大的力量去防止自己也淪為別人的獵物。

趙奎一到提刑司就被莫彪叫了進去,而他最近也一直在惴惴不安。莫彪氣惱地責問他,前些日子為何要錄用冉璞這個不知道根底的人?趙奎也在後悔這件事情。人是真德秀推薦的,主辦林俸跟潭州府衙的王京是多年好友,這些他都知道,官場上彼此推薦自己一方的年輕人進入職場,本來也是稀鬆平常之事。要怪就怪自己大意了,太小瞧了這個冉璞。

可是莫彪已經開始懷疑所有人了,他要趙奎排除一切可能的威脅。莫彪問,“林俸這個人可靠嗎?”趙奎認真想了一會,說道,“林俸這個人,平時基本不愛管閑事,也不愛打聽消息。他對賈山他們的事情應該是不清楚的。他在提刑司裏幹了快十幾年了,比我來地還要早些。可靠談不上,但應該不會被人收買跟我們作對的。”

莫彪覺得應該在提刑司來個大清洗了,今天就是要征求趙奎的建議。他第一個想趕走的就是這個林俸,問趙奎怎麽想?趙奎回道,“林俸的父親叫林朝義,衡山人,當年是史彌遠和趙方在青陽時候的舊屬。林俸的職位據說是趙方幫忙舉薦的。”當莫彪聽到說林俸父子都是衡山人,立刻想到了趙方也是,而且趙奎也是,趙奎是趙方的遠房子侄。趙方雖然已經故去,可他的兩個兒子趙範趙葵是朝廷聲望日隆的年輕將領,很多朝中年輕一代的世家子弟都是向他們看齊的。他們可是千萬不能得罪的。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毫不起眼的林俸,居然還能牽上宰相史彌遠!於是他想想也隻好罷手了。

此時林俸剛買了一卷宣紙,悠然地走在回家路上。他知道最近提刑司不太平,賈三跑了,陳寶居然死了。但這些都是他平時看不上的人,對他們的所作所為,他早就非常不齒,甚至動過念頭去舉報他們。可是有提刑司最高官員莫彪護著,他知道舉報也是枉然。況且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這一點很像他的父親林朝義。他的父親本來有機會跟隨趙方,甚至史彌遠,在朝上大有作為一番,可他對當時朝廷的黨爭不滿,對飛揚跋扈的掌權者非常不屑,就辭官回家鄉了。幸虧當初趙方顧念他父親的昔日情分,給他推薦了一份在潭州眾人都羨慕的職位。如今林俸已經無心科舉,隻想著過好自己的安穩日子。過些時候,他準備辭去這份差事,去辦一個屬於自己的私館教授學生,也免得看到那些人生氣。

剛好此時,冉璞和蔣奇正護送著楊聲前往潭州的鹽商大戶瑞豐記的路上。冉璞看到了路邊上行走的林俸,不由得心裏一動,他覺得林俸應該知道提刑司那些人幹的很多事情。可是自己跟他並不熟悉,不能貿然上去攀談。於是他決定回去找一下王京,讓王京想辦法爭取林俸的合作。這幾日,冉璞陪同著楊聲,已經洽談了鹽商大戶豐澤號和湘鹽等,當大戶們看到潘州的最高統治人物楊價之子楊聲前來谘詢,都是半信半疑。後來有在潘州做生意的商人認出了楊聲,而且楊聲帶有楊家的信物隨身,這些大戶們就開始紛紛地大獻殷勤。

正如趙汝讜預計的一樣,商人們都想攀上楊家這棵大樹,好在潘州做生意。而楊聲則聲明受父親委托,要建幾條新的鹽路,防止川鹽進入潘州的路徑被戰亂切斷。這真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絕好機會,因為潘州自治,並不受朝廷的鹽引製度限製,商人們聽到後無不心動,紛紛表示願意合作。而楊聲則要求見一次他們的鹽倉和他們的鹽引,以此為依據判斷商戶的實力。這個要求並不算過分,可有的商戶是不願意的,因為他們的進鹽很多都是私鹽,甚至有的大戶基本都是私鹽,一旦泄露,他們承擔的風險就太大了。但是隻要有巨利,總有人願意承擔這樣的風險。

於是各種消息迅速傳向了這裏的關鍵人物:提刑官莫彪。原來這些年來,就是莫彪這夥人一直控製著整個荊湖南路最大的私鹽轉售倉庫,潭州的幾家大戶都是在受他的控製。

莫彪對楊聲的突然到來覺得非常不一般,可是潘州前來洽談購鹽的確也是合情合理,他隻是覺得這個時機太過湊巧了。跟趙奎商量了一下這個事情後,他們意見一致地對楊聲的出現持懷疑態度,隻是還沒有任何根據。於是他們決定不參與這些大戶跟楊聲的合作,還要派人盯著楊聲在潭州的一舉一動。派什麽人去呢?

這時莫彪又一次表示了他對賈三陳寶他們極度不滿,“早就跟你們幾個說過了,不要去貪那些蠅頭小利,欺負那些窮困囚犯,惹出事情來,總是名聲不好。隻要做好我交代的事情,難道還愁富貴嗎?”趙奎苦笑著回答,“大人你有所不知,很多事情本來就有規矩的。他們也隻是按照規矩行事的。”莫彪非常看不上這樣的規矩,搖搖頭,他知道他下麵的人就是通過各種手段來立規矩,才能樹立下麵人的“威權”。可是他也承認,更多時候,他下麵人的“威權”的確給他帶來了各種好處。隻是偶爾下麵人的威風耍過了頭,還得是他來善後。他此時心想,賈山陳寶他們,是不是平時有些驕縱地過頭了?

想到賈山,莫彪就問趙奎,“賈山去了鹽倉是嗎?”趙奎點頭說是的。莫彪沉默了一會,說賈山最近出了太多失誤,鹽倉那裏還是要小心戒備才行。他讓趙奎最近抽空去一趟鹽倉視察一遍,不要再出差錯了。趙奎隻好點頭同意。

這幾日,冉璡讓楊聲冉璞他們幾個四處去找鹽商大戶交際磋談,雖然一時還沒有大的收獲,可也看過了幾家大戶的鹽倉,還看到了他們的官府鹽引文書一應俱全。可疑的是這幾個大戶鹽倉的規製比他們賬目應有的規模要小了許多。幾個人商議了一下,覺得這些大戶一定有很多不能為外人所知的隱情。

此時轉運使派去袁州和江陵的差人已經回來,並沒有什麽可疑的發現;隻有去蒲沂的兩位還沒有回來。冉璡心想,那裏該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了罷?冉璡正想著心事,看到冉璞、蔣奇和王京三人一起在往外走,他們這是去找林俸去談話。冉璡心中一動,可以讓冉璞試探一下林俸,看他是否知曉蒲沂太平城這麽個地方。

王京跟林俸多年好友,彼此登門入室實在尋常不過。可王京卻另有安排,他讓冉璞蔣奇在附近茶館裏等候,然後自己把林俸請到茶館來飲茶敘話。大約兩炷香的工夫,王京把林俸領進來了。王京向林俸介紹說這兩位是轉運司的蔣奇和冉璞,林俸看著冉璞微微一笑說道,“前幾日二位剛找過我幫忙,不想今日又見麵了。原來閣下已經離開去轉運司了。”林俸說的是那日領路帶他們去抓捕賈三的事情。冉璞見他有微諷之意,鞠了一躬笑著回道,“都是為朝廷盡力當差,還請先生原諒。”林俸見他謙遜,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於是四人落座,小二給眾人上茶。王京先開口說道,“前些時候轉運司公差被害,現在已經查明,是賈山和陳寶他們幹的。那賈山現在不知下落,他們今天是來請教你是否了解他的消息。”林俸知道必會問此,坦然回道,“既然子平發問,我一定會知無不言。這賈山逃去了哪裏,我的確還不知曉。子平也知道,平日裏我跟他們那幾人並不往來,他們做的事情基本隻跟趙奎知會。我也不打聽他們那些事,免得惹來麻煩。”

冉璞看著林俸,又看了一眼王京,王京衝他微微點頭。冉璞知道林俸是個非常謹慎的人,本來也並不期望他能夠告知一切內幕,於是對林俸說道,“我們都知道先生的為人正直,不會跟賈山他們同流合汙。今天來,隻是有些事情想請教先生,還望先生知道的話,能告知我們一二。”林俸見他說得真誠,便回道,“那麽請問。”

冉璞便直接問道,“請問先生是否見到賈山他們時常跟鹽商們來往?”林俸聽到問這個,有點意外,想了一下說道,“我倒並未親眼見到他們公開地常來常往,不過求提刑司辦事的人很多,他們如果私下往來,這也並不奇怪。”蔣奇問道,“那麽有沒有鹽商去過提刑司?”林俸回道,“這個自然有的。”蔣奇接著問,“那他們一般都是見誰呢?”林俸回憶了一下回答道,“如果有鹽商來,基本都是找的趙奎,偶爾莫大人也接見的。”冉璞接話問道,“趙奎是否經常外出公幹呢?”林俸肯定地說,“好像不是。”蔣奇又問,“那麽賈山呢,他會不會時常離開潭州公幹呢?”林俸有點猶豫了,回道,“嗯。”

冉璞心裏一動,問道,“知道他去什麽地方嗎?”林俸這時說不知了。冉璞想不如單刀直入地問一下,看他的反應如何,“是不是蒲沂?一個叫太平城的地方?”當林俸聽到太平兩個字時候,臉色變了一下,瞬間又回複了平常,隻說不清楚了。冉璞都看在眼裏,見他不肯說了,隻好繞著問點其他的。蔣奇也看到了林俸態度的變化,心裏想這裏一定有蹊蹺。

說了一會閑話,冉璞和蔣奇見林俸已經沒什麽可說了,心裏猜測他不願意再講別的了,於是兩人就都看向了王京。王京見他二人也問不出什麽了,就對林俸說道,“曾經有一位前輩講了一句話,‘催科不擾,是催科中撫字;刑罰無差,是刑罰中教化’,我知道此句是令尊朝義公一篇文章中所寫,後來被趙方趙大人反複引用,人們都覺得是至理名言。令尊大人為官最是清廉,對官府裏麵的腐敗祿蠹之徒深惡痛絕。現在,真德秀大人即將要大力整頓潭州官府風氣,趙汝讜大人要在潭州清除官府作奸犯科之輩,他們還要削除強加在潭州百姓身上的種種苛捐雜稅,在潭州實行真正的惠政。林公,這些難道不是在踐行令尊大人的遺誌嗎?我們都希望此時你能給我們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

林俸聽他說到這些,心裏被打動了。最後他跟冉璞說,“賈山經常去的地方,我確實不知,不想給你們誤導。但是我的確聽到他們提過太平這個地名,那地方應該靠近鄂州。我還曾經聽他們說過,有一批重要的賬簿文書,裝在幾口箱子裏麵。前段時間被賈山剛剛運走了。至於其他的情形的確非我所能了解了。”三人知道林俸說的這些話一定都是實情,於是都對他稱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