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相府密論(二)
莫澤收到消息之後,仔細斟酌了半天,決定先到宰相史彌遠那裏探聽一二。轎子到了相府時,已然有兩頂大轎停在外麵。莫澤沒有想到的是,史彌遠讓萬昕站在門口致歉,此時謝絕一切訪客。莫澤讓人打聽一下轎子乃是誰的,門人回報說是光祿大夫鄭清之和京湖製置使史嵩之兩位。莫澤頓時醋意大發:那史嵩之是史彌遠的親侄,無話可說;鄭清之算個什麽,不過一個馬屁文人罷了!莫澤衝著鄭清之的轎子啐了一口,隻好先打道回府,然後再做打算。
此時,宰相史彌遠在他的東花廳裏,正襟危坐地侃侃而談。這跟以往頗為不同,往日裏跟趙汝述、李知孝和莫澤他們這些人議論朝事,他總是歪坐在榻上聽他們講,自己不時地加以點評。可今天這二人是他親自走到外麵去迎接的,這是非常罕見的一幕,史府家人們都知道,能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史相出動迎接的,除了聖上,大概就是這兩位了。
史嵩之的父親是資政殿大學士史彌忠,是史彌遠的堂兄。史嵩之年少時風流倜儻,在東錢湖梨花山讀書,他不喜歡甚至厭惡程朱之學,而更喜歡陸九淵呂祖謙這些人提倡的明理躬行,學以致用。他反對空談心性,行事果斷。很多人說他一旦掌權,必將專橫,他也絲毫不以為意。
史嵩之與名士陳塤從小一起長大,他倆的才氣都深得史彌遠的賞識。對於史彌遠的青眼有加,他們卻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姿態。陳塤是史彌遠的外甥,曾在省試時名列第一,很早就高中進士,但他唯恐有嫌疑是受了提攜,竟然跟史彌遠絕少往來。陳塤的脾性同他的高祖陳禾一樣,看重氣節而輕視名利,因此耿直一生。與他相反,史嵩之從小就注重功利,立誌要建功立業,為了達到目標,可以使盡任何可能的手段。
史嵩之中進士後任職參軍,不久史彌遠問他說:“我要給你換一個新的職位,你選擇一個地方罷。”史嵩之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要遠離臨安,就去襄陽鄂州一帶。”史彌遠以為他這是要去地方上鍛煉自己,聽了很高興就答應了。襄陽地處在漢水中遊,與樊城遙相呼應,是朝廷扼守長江的屏障。史嵩之意識到了荊襄的地位,而史彌遠卻對荊襄的價值一向未有重視。史嵩之自入仕以後,一直都待在襄陽一帶,苦心經營,頗有成效,如今他已經是掌握一路軍馬的朝廷要員。史彌遠對他寄予了厚望,希望史嵩之能夠繼續家族得到的榮華和恩寵。
兩人中的另一位,鄭清之,雖然出身平常,卻是參與了史彌遠多次機密的合作者和策劃者,是同他一起擁立理宗的功臣之一。朝廷裏眾人都明白,鄭清之已經是史彌遠選擇接班宰相位置的主要人選了。
今天兩人一起到史彌遠的相府,是因為史嵩之回來省親,史彌遠要創造一個機會,讓他們二人跟他一起深談,增加彼此的信任跟合作。這就是史彌遠的深圖遠慮。
這時史彌遠交給鄭清之一件奏章,是大臣真德秀寫給聖上,主張把行在遷往鄂州的建議。史彌遠說道,“德源,嵩之,你們都來看看這篇奏章。”鄭清之和史嵩之先後讀畢,史彌遠將目光投向史嵩之,“嵩之,這個奏章建議行在遷到你們那裏,你怎麽看?”史嵩之非常肯定地說,“叔父,此乃真知灼見,極為高明之策!”史彌遠目光閃爍,說道,“這奏章是真德秀的大作。不過這個對策卻是一個書生提出來的,一個名叫冉璡的年輕人。”然後史彌遠問史嵩之,“你為何如此高看它呢?”
史嵩之瞄了一眼鄭清之,他是一個心有九竅反應極快之人,擔心鄭清之懷疑他有私心,因為他的駐軍就在荊襄,如果行在遷往鄂州,最大得利者當然非己莫屬。所以稍微猶豫了一下,史嵩之回答道,“昔日陳亮曾經力諫朝廷經營荊襄,因為以荊襄作為朝廷重鎮,可以維持一種可攻可守的有利態勢:若北軍侵略淮南,則朝廷自荊襄北出,斷北兵之後;若北軍以侵略荊襄,則以兩淮及川蜀兩麵之軍牽製其後;若時機成熟,令荊襄之兵可以北上,北軍必回兵增戍河南,朝廷可以川蜀之軍北攻關隴,再以水軍經海道與山東豪傑配合以取山東。如此則實現以荊襄與東西兩翼之軍配合,對朝廷來說極為有利。”史嵩之用別人的話來回答,這是他狡黠的地方,不露痕跡地為自己爭取了利益。
史彌遠轉頭問鄭清之,“德源,你怎麽看?”鄭清之不是將領,軍事不是他的特長,但這個人非常善於從全局思考問題,他覺得這個建議看起來很合理,不過執行起來的問題很多,於是他說道,“朝廷南遷以來,格局業已穩定多年。如果沒有緊急需要,倉促遷移行在,則牽一發而動全身。倘如搬遷利益未見,反而會弊端叢生。在江南有著諸多利益牽扯的官員們必將率先反對。一動不如一靜,此事必當慎重。”
史彌遠笑了,點點頭對鄭清之說,“什麽叫作老成謀國,鄭德源是也!”又轉頭對史嵩之說道,“今後凡大事,你應當多多請教鄭大人,必定會有益於你的。”史嵩之聽到這樣的話,趕緊衝鄭清之一拱手施禮,“今日受教了!”鄭清之也還禮說道,“都是自家人,子由無須客氣。”史彌遠接話笑道,“好一個自家人,說得很好。”
這時,管家萬昕送來了新進的香碳,放進香爐燃起,頓時香氣四溢,令人感覺突然之間滿室生輝。史彌遠喃喃自語道,“‘花氣無邊熏欲醉,靈芬一點靜還通。’原來這個朱熹老夫子也喜歡熏香哪。”念完想起來真德秀寫信向朝廷推薦人才,就是這位年輕俊才冉璡了。他想把這個事情說與鄭清之和史嵩之,看看他們的用人之道,於是就問道,“嵩之,你剛才很讚賞那個方案,現在真德秀向朝廷推薦這個年輕人,你怎麽看?”史嵩之點頭說道,“這個策論的確高明,此人值得朝廷任用。”
史彌遠又問鄭清之,“德源,你又如何看呢?”在朝中,鄭清之跟真德秀從來就不屬於一個陣營,卻一直以來對真德秀頗有好感,甚至在心理上覺得跟真德秀是同道中人,於是回答道,“西山先生自來不結黨爭,是一位以賢明著稱的廉吏。如今他推薦此人,我看應該不會錯罷。不過一切都由史相做主。”
史彌遠沉默了一會,說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嵩之,你做如何理解?”史嵩之回道,“詩經記周之事,所謂王乃是周朝,此詩是說士人在周苦樂不均。此句是否還有其他深意,還請叔父指教。”史嵩之明白,他叔父說的這句是一個引子,他一定另有意思。
史彌遠點了點頭說道,“周乃天下共主,裂土分封,是為‘建國’;諸侯國君分土於卿大夫,是為‘立家’。如此乃為封建之意。做學問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誌。但我提詩經此句,實則是要借用其詞‘王臣’。我就改了一下罷,叫作國臣,對應的就是家臣。”
鄭清之笑著說,“史相要杜撰新詞,如何遠道借用《詩經》?”史彌遠也笑了,繼續說道,“‘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自古以來家國天下,真正理解這些又有幾人?”史嵩之不明白史彌遠到底要說什麽,問道,“叔父這是何意?”
這時史彌遠又陷入思考,問道,“你們說,這大宋究竟是誰的,是趙宋一家之天下嗎,還是真的是天下人之天下嗎?”鄭清之和史嵩之對視一眼,不知道如何回答。史彌遠突然目光勁射,“非也。大宋實則是以趙宋為王,君臣共治的共有之天下。文彥博曾言,‘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我們說家國天下,也可以說是家族天下,士族天下。所以當先有家臣,才有國臣。”鄭清之聽了這話,默然不語,心裏想,史相今天一定是有感而發了。
史彌遠繼續說道,“嵩之是我侄兒,德源也不是外人,有些苦楚本不足為外人道也。我這些年來擔著宰輔重責,有人說以我為首,在朝中有個什麽四明黨。說什麽‘滿朝紫衣貴,盡是四明人。’德源你知道嗎?那些人為何不說我們四明人才輩出,卻誹謗我們在搞家族裙帶?無論你怎麽做,即使你鞠躬盡瘁,也會有流言蜚語。如今我也看開了,說與你們記住了:欲要成大功,必以用人為重為先;而用人必以家臣為重為先。你們兩位現在已經身居高位,將來還要為朝廷,為聖上承擔重責。我今天就是要跟你們好好談談這如何用人之道。”
鄭清之和史嵩之兩人聽到這裏,不禁在想,史相是不是真老了,人老了心胸就會變得狹隘起來,不能容人了呢?史彌遠仿佛看穿了他們的想法,說道,“並非我老了,狹隘了,而是這些年來血的教訓。你們一定要記住,關鍵的時候,關鍵的地方隻能用家臣。聽說幾年前去世的趙方,曾對他的兒子們評價過一個年輕將領,說他‘才氣橫溢,汝輩不能用,宜殺之,勿留為異日患。’趙方是個明白人。你不能使用的,或者不屬於你們的人,無論如何出眾,你們都不要輕易拔擢。切記!”鄭清之和史嵩之雖然並不十分以為然,仍然點頭諾諾。
史嵩之問道,“此人究竟是誰?現在哪裏呢?”史彌遠看著史嵩之,他很了解這個侄子,知道他對這樣的人最感興趣,說道,“此人名叫劉整,現在趙葵帳下。”史嵩之隨即說道,“此人遲早須將為我所用。”
鄭清之此時心想,史相為相多年,得罪了朝裏朝外太多的人,他對用人必須小心謹慎才行。可身擔宰輔之責,如果一直這樣行事,恐怕會傷了天下士人之心,人心聚難散易,稱職的宰輔應該以盡量攏住天下士人才對。於是鄭清之問道,“史相,如果隻用家臣,恐天下英才,隻可十得其二三。”史彌遠笑笑說道,“真正的英才,十得二三足用矣!我今天似乎大費周章地跟你們講了這些,是因為看到你們兩個,對有些事情還沒有完全悟通。你們兩位,尤其是你德源,內心還有名士情節,要不得了。你們是我矚意的接班人選,我之後家族的延續和興旺,你們一定要挑起這副擔子。切記!”
史嵩之這時問道,“叔父良苦用心,侄兒一定銘記在心。我還有一事不明。”史彌遠問道,“何事呢?”史嵩之說道,“不少人都跟我說李全奸猾狡詐,不可信,不可用。為何叔父偏要堅持用他呢?”史彌遠笑了,“李全這個人,當然不是家臣。我是在把他當國臣用的。這個人有衝勁,有才。有他在,在山東那裏他可以折騰金國人,甚至蒙古人。其他人做不好這個事。當然,我也在一直防備他真有反心,真有那天,自信收拾他還是容易的。嵩之,你也要在軍中尋找培養你的家臣。我看孟珙這個年輕人就非常好,你一定要籠絡住他。”鄭清之笑道,“那趙範趙葵兄弟如何?”史彌遠衝著史嵩之笑道,“恐怕他二人不是你所能籠住。不過我相信你的才能是在他們之上的。”當時趙範趙葵二人已立戰功,名氣之大,在朝中無人不知。史嵩之看叔父如此高看自己,其實是在激勵自己,於是衝著史彌遠深深一躬說道,“侄兒一定不辜負叔父的厚望!”
最後鄭清之問史彌遠道,“那麽如何回複西山大人呢?”史彌遠不假思索地說道,“所議之策待朝廷研判;所薦之人待科考進舉,或有功於朝廷一並加職錄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