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誰是我的敵人?誰是我的朋友?

徐方自然是我的敵人。想搶我的位置?沒那麽容易!可每天看他領著幾個人埋頭工作,我卻不知道他們在幹嘛。公司的項目全在我手裏,也沒聽說他去接了什麽單子。找人去打聽,也沒半點消息。既然敵情不明,我也不敢貿然上去剛正麵,隻能先耐著性子觀察。

可誰是我的朋友?

與人相爭,必有所“恃”。一旦衝突擺上台麵,七公的應對方式並不難猜: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我和徐方,他會解決誰?徐方是他找來的空降兵,個人能力肯定比我強。我唯一勝算就是“人氣”,隻要我能拉攏一幫人跟我共同進退,七公動我之前就得掂量掂量了。

可問題是,我的“人氣”簡直堪憂!自從坐上設計總監這位置,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罵人和挨罵。不罵吧?這幫宅男會當你是hello kitty,各種怠工、拆台、內鬥……花樣層出不窮。至於挨罵,公司一年到頭做無數項目,總有賠錢的,賠錢我就得背鍋,背鍋就得挨罵,早習慣了!

這幫宅男之上,就是阿呆和小奇這兩個組長,還有羅胖子這個銷售。羅胖子應該算我的人,不管他這成天一口一個“老大”是真心還是假意,別人聽著就隻當他是我的人,那他就跑不掉。硬件組的阿呆當初是我提拔的,看中的就是他人如其名,遇事呆頭呆腦沒個主意,所以硬件組一直是我實際掌控,他也應該算我的人。

軟件組的小奇是公司的老人,資曆比我還老,一直認為自己不該隻做個組長,覺得是我搶了他設計總監的位置,總跟我不對付。可這幾年軟件業務越來越多,營收也很可觀,隱隱已有坐大之勢,有時連七公都得給他點麵子。這小王八蛋,一定會坐山觀虎鬥,說不定還等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分析了半天,除了小奇和他手下幾個死忠,其他的人我還是有希望爭取到的,先拿今晚這頓飯試下水溫!

“老大,我把位子訂好了。”羅胖子給我發條消息。

今天有個項目結算完,按慣例,研發部會組織大夥兒聚餐。這是我期待已久的機會:徐方肯定不會去。大多數宅男也不會去,雖說公司會承擔一半的餐費,可他們還是舍不得自掏腰包付另一半。所以通常隻有10來個公司骨幹會去,正好拿來試點!

一下班,辦公區全是呼朋喚友的聲音,按感情狀態各自抱團:單身的打車,有女朋友的擠公交,已婚的騎自行車。羅胖子照例跑來蹭我的車,一路上各種小道消息說個不停。其實我挺煩羅胖子的“小道消息”,隻是他一向以為這是他最大的價值,所以我隻能裝作感興趣的樣子,免得他跟著我沒什麽安全感。

到了酒樓,羅胖子裏裏外外跑著張羅,宅男們東一個、西一個,快天黑了才聚齊。還是老規矩,一人點一個菜,以示民主。這個環節最能體現這幫技術宅的功力,比如:“你們這魚,是公的吧?”

旁邊幾個人立馬詢問這其中的講究,馬上開始討論“性別對鱸魚肉質可能產生的影響”。好在服務員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輕描淡寫跟一句“我們這的魚全是公的,進貨時挨個選過。”隻是她轉眼還得麵對另一個問題:“你們這牛肉,是犛牛還是水牛?” ……等服務員拿著菜單離開,我餓得都想抱著桌子啃了。

一群男人坐一起,自然免不了喝點小酒怡情,怡了一會兒,自然免不了怡到女人身上。別的人聚一起喜歡談錢和房子,宅男們從不談這些,倒不是什麽清高,而是大家都沒什麽錢,更別說房子了。這種事談起來就跟太監上青樓一樣,讓人空餘惆悵,所以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回避。談女人,其實就是組團意**,宅男們大多有心沒膽,**來**去還是同事間那幾個老八卦。無非是誰的女朋友、誰的同學、誰的表妹之類,八者娓娓道來、如若親見,那氣勢足以上茶館說書。被八者含羞帶臊、欲迎還拒,那神情足以進閨房繡花。這些所謂的八卦其實跟小男孩玩自己的雞雞一樣純情,可這沒關係,隻要他們自己覺得****就好。

聊完女人自然聊遊戲,這方麵我沒發言權,實在不知道鑽進別人定的一堆規則裏有什麽好玩的。不過等大家聊到遊戲裏金幣不值錢的時候,總算有人問:“對了,老大,咱們這個季度的獎金好像沒發吧?”

等的就是這句話!我趕緊夾塊肉穩定下情緒:“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公司最近事情比較多,大家體諒一下吧。”季度獎其實早批下來了,但具體怎麽發放,得根據我打的考核分數來定。財務問我要過幾次考核表,都讓我拖了過去:徐方來了,得讓宅男們感受到一點變化,這是第一步。

“事情再多,該發的錢也不能拖著啊。”宅男們個個一臉牢騷。錢嘛,落袋才為安,多關心點沒壞處。

該我出場拉仇恨了:“七公也有他的難處吧,徐方這批人都是高薪挖過來的,估計他有點肉痛。”

“高薪?多少錢?”宅男們抓關鍵詞一向很準,神馬肉痛關他屁事。

我“猶豫”一下:“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這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早練過八百遍,我才不會傻到說個具體數字出來,得給宅男們留下點想象空間,再唬人的數字也遠不及他們五彩斑斕的想象力。

果然,各種羨慕嫉妒恨的表情不一而足,連阿呆都陰沉著臉,抓起酒杯一飲而盡。這種場麵下,我也不能脫離群眾啊,沒人願和你“同甘”,可“共苦”一定是喜聞樂見的啊:“別說了,我跟你們一樣,也沒拿到季度獎。”

這幫沒良心的,全都自顧自地討論著,根本沒人搭理我!如此熱烈的氣氛,我不順勢澆點油怎麽對得起自己?

“都理解一下吧,”我說:“大家都是公司的老人,我不說你們也都知道,公司要發展,肯定需要新鮮血液。咱們公司也需要徐方這樣的人才,聽說他一來就給七公提了不少好的建議,他帶來的這幫人呢,做軟硬件的都有,各方麵能力也都很強,咱們公司往後可能會做些調整,會有一番新氣象的。”

雖說造謠不用成本,可我說到這還是停了下來,看看宅男們的反應。果然,“調整”這重器一出,場麵立刻安靜,宅男們麵麵相覷,人人自危,滿場就剩羅胖子一人低頭猛吃。“提建議”這種事宅男們自己就幹,我三天兩頭收到七公轉給我的各種“舉報信”,隻是他們以為我不知道。

所以徐方“提建議”這種事他們沒理由不信,徐方手下什麽人都有,這也是事實,公司裏向來“一個蘿卜一個坑”,那麽一番“調”之後,誰會被“整”?

我繼續裝傻:“都怎麽了?趕緊吃啊,別擔心獎金,我去催一下吧,盡快發下來。大家跟著我幹這麽久,都是兄弟了,誰還沒點感情?放心,隻要我還在這位置上,肯定會盡全力維護大家的利益。”恐懼和希望是人最大的弱點。要讓人死心塌地跟你走,得先用恐懼驅趕他,再用希望引誘他,“威逼利誘”這四個字從不會錯。

羅胖子忽然說:“就是,總得講點道理嘛。咱們在一起幹了這麽多年。他們幾個人一來,我們獎金被扣著不說,以後說不定還得挪地方,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江楓,兄弟們可全指望你了。”

我聽得暗爽:“我也指望你們啊,你們不幫我撐著,我拿什麽去和七公談?要說道理,這天底下就一條道理,大家都要活!剩下的都他媽是歪理。我呢,隻能說能爭取到的,我一定會幫大家爭取。可要說一人發個女朋友這種事兒,你們還是打死我算了。”

宅男們哄堂大笑,我趁機招呼大家:“來吧,都把酒杯滿上,咱走一個。”

宅男們哄笑著紛紛舉杯,唯獨小奇一個人坐著吃菜,一臉不屑,看得我牙癢癢。之後大家繼續喝酒吃菜,時不時幾個人湊一塊兒小聲聊著。

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特別好!種子已經播下,今後我隻需要澆澆水,等著乘涼就行。心裏正得意,沒想韓羽來個電話:“快來高文這,咱們去見王大衛,就上次說那投資人,給高文投資的。”

“怎麽這個時間?這都9點過了。”我說。

“求人的事兒還由得著你啊?人這會兒剛下飛機。你別廢話了,趕緊開車來接我們。今晚王大衛買單,不用你掏錢。”

果然深知朕心!

眼看宅男們早已吃完,都坐著喝茶聊天,我剛才連哄帶騙說了那麽多,這會兒也該給他們留點相互交流的空間。跟羅胖子交代幾句,便說家裏有事,得早點回去。宅男們假模假樣地挽留一番,很痛快地放我走了。

開車去高文家接上他倆,直奔見麵的地方。這是片臨河建築,號稱本地的娛樂航母,吃喝玩樂一條龍,要啥有啥。

下車後,韓羽忙著聯係王大衛。高文卻拉著我問:“江楓,你看等會兒我跟他說話,需要注意點什麽?”

“不用,你放鬆就行。”我說:“這又不是一錘子買賣,就跟相親一樣,彼此看個緣分,說不定相上十次八次才成。再說了,你現在連個團隊都沒有,就一個想法,完全是空手套白狼,淡定點。”

他勉強笑笑:“其實我做了很多準備工作。”眼看韓羽打完電話,又過去問:“我等會兒需要注意什麽嗎?”

韓羽看他一眼:“沒什麽好注意的。別慫就行。”

“我沒慫啊。”

韓羽忽然冷笑:“商場如戰場,人家把錢給你,是要你拿著上場拚命的。你這人還沒見,就想著注意這個,注意那個,哪來那麽多要注意的?這就是慫!你心裏得這麽想,孫子,趕緊把錢給爺掏出來!不然爺宰了你!這才叫不慫。”

高文聽得一呆,也不知這番話他是“如醍醐灌頂”還是“如墜五裏霧中”,眼看他三魂七魄都快去完了,我隻得說:“高文,要不這樣吧,你多說點調查數據,這個你有準備吧?”

他呆呆地看我一眼,忽然像是醒悟過來:“有準備的,還準備了很多。”

“那行,你不管有用沒用全跟人說一遍,記不清的就編,你數據越多,證明你了解得越多,你的話才有說服力,人家才可能信你。”

他連連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

正說著,來輛出租車,下來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見了韓羽就笑著連連招呼。應該就是他了,這人約莫40來歲,戴副金邊眼鏡,人倒是挺客氣,過來便說:“久等了,剛才路上堵車。”

“行了,別跟這客氣了。”韓羽說:“找個地方坐下再聊,都跟我走。”一路上處處燈紅酒綠,滿街紅男綠女,我以為他會找個茶樓,沒想他領著我們進了家會所。

一進門我就被亮瞎了:大廳裏什麽都是金色的,金色的燈光、金色的牆、金色的地板,連中間擺設的一輛古董車也是金色的。果然,越是肮髒的地方越要裝點得富麗堂皇,越是肮髒的事情越要裝點得正大光明。

一群身著金色短裙的女孩兒呈半圓形站在門口,躬身齊喊:“晚上好,歡迎光臨。”每次看見這種場景,我都想上去一人發盞燈,然後讓人來一句:“有請一號男嘉賓!”

“先生幾位?”一個領班模樣的女人上來問王大衛,這種地方的人,眼睛都奇毒無比,一眼就看出王大衛是“領隊”。王大衛跟她小聲講了幾句,這領班便帶我們進了個包間。

這包間和常見的KTV包房沒什麽兩樣,隻是所有的東西都透著股土豪味兒:地毯上綴滿了精致的玫瑰圖案;歐式的真皮沙發,靠背幾乎延伸到屋頂;白色大理石的茶幾,大小快趕上一張床了。領班打開投影機,放下的幕布幾乎將整麵牆遮住,上麵的人個個看著跟姚明似的。

我和高文在沙發上坐下,房間另一頭還有張長條矮桌,配了幾個小凳,韓羽拉著王大衛過去坐著。一會兒,五六個妹子魚貫而入,一口一個“老板”,徑直過去坐下,轉眼便跟倆人聊得火熱。

高文自打進這包間,一直是手足無措的狀態,過會兒問我:“為什麽叫她們公主?”

“也可以叫行政啊,”我說:“就是個雅名兒,以前都叫小姐,現在小姐這詞兒算是毀了,都改叫公主了。恐怕過幾年得改叫貴妃、皇後,再過幾年得叫太後、老佛爺了,挨個兒毀唄。”看他一臉的沒聽懂,隻得補充:“其實就是三陪。一般情況下不會幹好人好事,可要是不一般的情況,比如客人不一般的有錢,不一般的大方,那公主們的思想覺悟就提高了,也願意幹點好人好事兒了。”

他點點頭,又問:“你怎麽知道這些?”

“我有時候接待公司客戶,也來這種地方。”

幾個“少爺”來回跑個不停,茶幾上很快就擺滿了東西:一瓶皇家禮炮,還有幾瓶軒尼詩和一大堆小吃。王大衛在那邊左擁右抱,跟公主們玩著大話骰,玩得眉開眼笑。

尼瑪,這就是韓羽找來的投資人!

高文看了一會兒,問:“他們在幹什麽?”

“玩骰子,大話骰。”我把遊戲規則跟他簡單說了,心裏一動:“其實你該過去玩玩。”

他一愣:“我不會這個。”

“不會可以學啊,這玩意兒絕對是創業必修課。”我說:“裏麵道道可多了,比如:說真話沒法生存,必須說假話;也絕不能相信別人;你手裏有什麽牌並不重要,能把人哄住才重要;不能隻算計自己手裏的牌,你得把別人的牌算進來為我所用。”

他聽了卻隻是笑笑,過會兒說:“我想過去和他談談,你看合適不?”

“談什麽?”我說:“人玩得好好的,你過去找不自在呢?哪有你這樣衝上去就跟人談投資的?大街上一個陌生人上來跟你借300塊錢,你心裏怎麽想?總得先混個眼熟再說錢的事吧。剛才我讓你過去跟人一起玩骰子,就想讓你先混個臉熟,你又不去。”

說話間,那邊過來個公主,聊了幾句就一個勁兒地跟我喝酒,大概指望我們喝完能再叫一瓶。

“你上來坐吧。”高文忽然說。

妹子笑道:“不行的,我們這裏有規定,隻有客人才能坐,我們隻能在地上跪著。”

高文將信將疑,又拿小眼神兒看我,我隻得跟他解釋:“都是這樣的,她們隻能跪在地上,坐上來會罰款。”

他不再說話,隻是往旁邊坐了點,讓出個空位,大概心裏還是希望這公主坐上來。我懶得管他,跟這公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過會兒感覺有些不對勁:高文盯著這公主就沒轉過眼!

奇了怪了,高文在妹子麵前向來臉薄,現在一直盯著這公主看,什麽意思?趁著公主去兌酒,我小聲問他:“看上這女的了?”

他總算收回目光,悄聲說:“她長得好像一個學姐。”

“什麽學姐?大學的?”

“對,我們係的。”

高文跟我不是一個專業,他的學姐我倒不認識。可這事兒要是真的,那可就好玩了。

“你簡直是個人才啊!”我說:“人臉上抹這麽厚都能讓你一眼認出,你是一直惦記那什麽學姐吧?”看他麵露窘色,我心裏更樂:“行了,你別老盯著人看,跟個色狼似的,你坐著別說話,我幫你問問。”

他居然有些忸怩:“還是別問了吧。”

等這公主兌完酒過來,我先閑扯幾句,趁機仔細看了看,還真是個小美人,索性話鋒一轉:“感覺你跟這裏別的女孩兒不一樣啊。”

“有什麽不一樣呢,都一樣啊。”她笑著說:“都是女的嘛。”

“你談吐很有修養,氣質也挺好的,不像那些女孩兒大呼小叫的。”先拍拍馬屁,女人嘛,一開心什麽都往外摟。

“哪有。”她還真開心了:“你真會說話,身邊女孩兒肯定很多。”

火候已到,該單刀直入了:“你上過大學吧?能感覺出來。”

“上不上大學都要喝酒呀,來,我代那些被你騙過的女孩兒罰你一杯。”

“那不得讓你罰死?”我說:“其實現在大學真沒意思。我有個朋友就是大學畢業,好像是一環邊上那個什麽大學來著?記不清了,他學的計算機,畢業6、7年了吧,結果現在送快遞,要多慘有多慘。”

“是啊,送快遞挺辛苦的。”她隨口說著,正巧韓羽那邊有個公主玩累了,叫她去替一下,她說聲抱歉便過去了,再沒回來。

大概,高文沒看錯。

直到散場,高文都一直坐著發呆。王大衛去結賬,韓羽跟幾個公主說笑個不停,妹子們一口一個“帥哥”,個個眉目含春,看那樣子怕是恨不得倒貼了。可韓羽連個電話也沒給人留,轉身就叫我:“吃宵夜去,王大衛請客。”

會所旁邊就是家24小時營業的粥店,一條龍服務那真不是吹的。王大衛點完東西,笑著說:“這裏的粥很是地道。”

我連忙陪個笑:“王總您常來啊?”

“倒是來過幾次,喝粥是調養腸胃的最佳方式。可以調養腸胃,增強食欲,延年益壽。比如我常喝的百合枸杞粥,百合是潤肺佳品,能寧心安神。枸杞有祛風治虛的功效,兩者合用,再輔以紅棗小米……”

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我發現一個問題:這胖子特別嘮叨!一碗粥就能絮絮叨叨扯個半天。還特別固執!我連著幾次想岔開話題都沒得逞,他依然不依不饒地大談特談……看來今晚高文得自求多福了。

等粥送來,這胖子總算閉嘴。我跟高文使個眼色,他立馬會意,一口一個“王總”,上去把創業計劃和盤托出:各種需求,各種數據,各種展望,連我都聽暈了。

等高文說完,王大衛慢條斯理地說:“其實網絡這個東西,我個人是持保留意見的,一直不願意投這方麵的項目。”

我聽得發懵:難道韓羽沒跟他說過這是網絡項目?他這一開口就否定,什麽意思?他要真不想投,直接不來不就行了?忙說:“王總,網絡是個大趨勢,現在全在搶移動端這個入口,這完全就是個富礦,到處是機會。投入不大,成長性卻很好,今後的回報率也高。”

他看我一眼:“什麽機會?忽悠投資人的機會?”

我居然還笑得出來:“哪裏,當然是賺錢的機會。”

他淡淡一笑:“在我看來,網絡是人類有史以來麵臨的最大挑戰,因為它改變了文化的生產和傳播方式。之前無論什麽時代、什麽國家,社會文化一直是精英文化的延伸,所以社會才會進步。比如工業化和信息化,本質就是讓普通人用聰明人的方式做事。

但網絡讓平民文化第一次擁有規模優勢,商業又最青睞規模,兩者相輔相成,導致平民文化開始占據社會主流。平民文化是種歡樂的文化,因為普通大眾就喜歡輕鬆自在、喜歡感官享受、喜歡天上掉餡餅。這和強調理性、自律、信念、犧牲的精英文化是背離的,精英文化的核心是痛苦,因為隻有痛苦才能創造價值。

任何社會,當主流文化被改變,舊有的價值觀一定被扭曲,價值本身會改變,價值生產體係也會改變。”

果然是成功人士!第一次聽人把“我不掏錢”這四個字說得如此高大上,連曆史感,責任感都搬出來了!不僅高大上,還長!這你妹,開口“精英”,閉口“平民”,有錢了不起?

“您說得很有道理。”高文恭恭敬敬地說,這傻鳥還沒聽出味兒來。

我幹脆也胡扯:“說白了就是讓一部分人先蠢起來,以先蠢帶動後蠢,最終實現大家一起蠢。”胡扯誰不會啊,反正有人先扯,先扯帶動後扯,要扯大家一起扯。

王大衛笑笑:“我經常飛美國,就我的觀察,這個過程在美國身上特別明顯,美國今天的問題,歸根結底還是文化出了問題。在平民文化的衝擊下,清教徒主義勢弱,學生不喜歡學理工科,成年人不喜歡做艱苦工作,人人都想掙快錢,都貪圖享受,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國家的問題,全是人的問題,人的問題全是思想問題,剩下的都是動物的問題。美國還有本錢,但它想重回世界之巔,文化的回歸是一道邁不過的坎,隻是他們沒有太多選擇,宗教和種族主義,他們必選其一。”

我算是看懂這胖子了。這種人,我接待公司客戶時見多了。有點什麽總想秀一下,逮個機會就能說個不停:有秀發家史的,有秀孩子的,有秀釣魚技術的……這胖子嘛,是來秀逼格的!

“王總您說得很好,”高文點頭說:“西方人都有信仰,這點咱們中國人就比較欠缺。”

“誰說中國人沒信仰啊?關鍵是看靈不靈。”我說:“你看逢年過節,那些靈驗的寺廟多熱鬧啊!搶頭香搶得打架!咱們是誰靈就拜誰,不靈的吹得天花亂墜都沒人理。所以你要想在中國傳個啥,最少也得治個病、化個水啥的,沒點好處誰信你啊。”媽的,這年頭不裝逼都出不了門。

王大衛又笑:“這說法很有意思,宗教是信仰,但信仰不一定是宗教。人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就是信仰。而宗教解決的問題是,你從哪裏來、該怎麽生活、要到哪裏去。”

高文點點頭:“這很像哲學。”

“宗教本身就是種哲學。其實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就決定了人該怎麽活。但中國人對怎麽活這個問題,早有答案,不需要宗教來解答。”

“是什麽答案?”高文問。

“是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些全是人的社會和家庭角色。整個儒家思想就是闡述人的社會性,定義人的社會角色,強調人的社會責任,由此確定人的社會行為。簡單說,就是告訴社會中每一個人,你是誰,你有什麽責任,你該做什麽。

而儒家根據什麽來定義這一切?社會利益。從本質上看,這就是一種樸素的社會主義。所以漢代以後,中國再沒有貴族文化、遊俠文化,隻有社會文化。中國人生活的重點是人與人的關係,而不是人與神的關係。隻有人與人的關係才是真正的平等,這話字麵上很好理解,但需要些閱曆才能真正理解。

最後關於怎麽活這個問題,答案就很簡單了:為人活,為責任活,為自己的社會和家庭責任而活。所以儒家社會就是個責任社會,每個人身上都有責任。”

高文歎口氣:“為別人,為責任,就是沒有自己,難怪都說儒家壓製人性。”

王大衛淡然一笑:“你為社會,社會自然為你。你為父母而活,你又是人之父母,看似利他,實則利己。你說人性,一個人生下就拋至荒野,被野獸養大,他會思考“人性”嗎?沒有社會,連人都沒有,哪來的人性?連“人性”這個詞都是社會給你的。所謂人性,不過是個體與社會角色之間的錯位表象。”

高文像是真聽進去了,沉默半響,又問:“為什麽會是儒家?而不是宗教來確定我們怎麽活,這是個偶然還是必然?”

王大衛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滿意:“偶然中有必然。儒家崛起的前提,是秦朝打破了血統論對社會結構的鎖定,血統論和宗教之間存在利益紐扣,血統論一倒,宗教就無法得勢。這個坎,全世界也就中國邁過去了。

戰國時期的血統社會,搞的是“世卿世祿”“親親尊尊”,王侯將相是真有種的,沒有農民起義,起義也不可能奪取政權。是秦國用軍功爵位製喊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是它能統一六國的根本原因。但為什麽秦朝自己會倒在這上麵?因為軍功爵位製隻是種軍事製度。在社會層麵,關於人該怎麽活這個問題,它無法做一個全麵闡述來取代血統論,這就留下了真空,自然生亂。

這時候,就需要個既否定血統論,又能代替血統論的學說。其實先秦諸家都否定血統論,隻是法家有君臣、無父子,有違天道,所以秦朝會背個殘暴的罵名。墨家有父子、無君臣,有違人道;道家什麽都沒有。而儒家把各階層都照顧到。同時儒家也是否定血統論的,符合時代大勢。在儒家學說裏,君君自然最好,可如果君不君呢?那就要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話孔子隻是沒明說。所以漢代之後,中國曆史,中國社會,中國人心裏,其實就兩句話: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前一句保證社會活力與公正,後一句保證社會結構與秩序,缺哪句都不行……”

我在想一個問題,一個很有曆史感的問題:錢呢?不是說好了來弄這裝逼犯的錢嗎?現在錢又弄不到,陪這死胖子聊這亂七八糟的幹嘛?看高文那“求知若渴”的樣,估計早忘了弄錢的事,韓羽一直在悶頭大吃,蝦餃已經來來回回點了三盤!倒是這裝逼犯越說越來勁:

“儒家之所以不是宗教,因為它並不談人要到哪裏去這個問題,孔夫子實在聰明,凡是可能產生衝突的,他一概不語。其實這個問題也不需要他回答,因為中國人一直是信神的。”

高文笑道:“不是吧?”

王大衛不以為意:“隻是信法不同,我們是信‘人可成神’,而且 ‘人皆可成神’,這在中國之外是不可想象的。比如佛教,印度佛教認為隻有少數人有佛性,但中國佛教認為人皆可成佛。這兩種觀點的對比很有代表性,可以解釋中西方社會在結構上的根本差異。其實‘人皆可成佛’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延伸。中國的神大多是凡人做的,中國人信神,是為了自己成神,不是為拜神。

雖然相信‘人皆可成神’,但成神卻不是終極追求。在中國人眼裏,神依舊在塵世中。我們的終極追求是完全脫離塵世,無拘無束,進入純粹的精神世界。這就是仙,比神更高的層次。”

我真的憋得好辛苦,啥都別說了!這胖子一定是上網看什麽修真小說看多了,看成神經病了!怕是等會兒就要談什麽元嬰、度劫、神器……

“這種追求在全世界獨一無二,並且有個特殊標記——玉石。在傳統文化裏,玉石既是這種精神世界的具象化,也是人與這種精神世界之間的橋梁。把玉石和普通石頭放一起對比,就很容易理解塵世和純粹精神世界的區別。絲綢、瓷器、茶葉,包括中國人的審美,其實都是玉文化的延伸——”

我手機忽然響了,羅胖子打來的,連掛幾次他一直打,隻得起身說:“我出去接個電話。”

韓羽一臉警惕:“接個電話還出去?不是想逃單吧?”忽然一拍腦門:“哎,我想什麽啊,今天王大衛買單。你快去,打多久都成。”

“是公司同事,在這說不太方便。”我說。出來一接電話,就聽羅胖子叫:“老大,出大事了,真的出大事了。那個徐方,根本就不是什麽招的新人,他是被派來收購咱們的。”

“啥?”我一下懵了。

“收購,有公司要收購咱們,那徐方就是對方派過來的,可能想了解下人事什麽的,反正我也說不清楚。但收購這件事千真萬確!”

我心裏一緊:“你聽誰說的?能確定?”

“千真萬確!我有同學正好在那個公司,就是要收購我們的那家公司,剛才打電話給我說的。我又去探了下徐方的口風,他沒否認。”

媽的,難不成是真的?

“你盡量多打聽點消息,明天上班我再找你。”我說。

“我知道,老大,你可千萬要好好考慮下。”

掛了電話我越想越奇怪:沒理由啊,公司現在盈利正常,客戶穩定,上下遊的供貨銷售也都正常。七公年富力強,幹勁十足,沒理由賣公司啊!可剛才羅胖子說得真真兒的,這到底什麽鬼?

回到店裏,王大衛還在跟高文聊:“其實這世界上隻有兩種文明,中國以弱製強的弱者文化和西方以強製強的強者文化,兩者殊途同歸。你仔細想想一個弱者要怎樣才能戰勝一個強者,想透想全,就理解今天的中國了。中國文化為什麽有很強的同化能力?因為以弱製強總是能團結大多數,消滅極少數。你再仔細想想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強者,強者在社會中的權利和義務,就理解西方世界了,連帶先秦時期的中國也理解了,因為那時候我們玩的就是以強製強……”

直至深夜,這裝逼犯總算盡興,一群人買單出來,來了個車把這裝逼犯接走。我開車送他倆回家,高文上車就一直望著窗外發呆,跟他說話也不理。過會兒我實在看不下去,安慰他:“高文,別在那兒苦著臉了,我剛不跟你說了嗎?這就跟相親一樣一樣的,哪來那麽好的事兒啊,見一次麵人家就投錢了?沒事兒,咱就當今晚免費聽人說了段書,說不定多聽幾回就弄到錢了。”

韓羽忽然笑道:“你個傻逼,錢已經到手了。”

我聽著稀奇:“到手了?什麽錢到手了?”投資?剛才聊了半天,沒見談投資啊。

“王大衛答應先投300萬過來。不信你問高文。”

“你就扯吧。”我說,在後視鏡裏看一眼高文,他居然在笑!笑得我心裏越發詫異,忙問:“高文,剛才韓羽說得是怎麽一回事兒?錢真給了?”

他點點頭:“真給了。就是你出去接電話的時候,王總說先投300萬過來。”

“300萬?”我差點一腳把油門當刹車踩:“我出去接個電話也沒用10分鍾吧,他就答應給錢了? 也沒說下協議,股權什麽的?靠,怎麽我回來也沒聽你們說起,感覺像是故意躲著我一樣,這胖子是看我不順眼呐?”媽的!早知道投資人這麽好騙,我剛才也該想個什麽創業計劃啊!

“不是的。”高文說:“王總還說很欣賞你,說你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他到底怎麽想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答應了投錢,還讓你和韓羽做資方代表。”

我越發糊塗,這事兒怎麽想都覺著詭異。還有這什麽破代表,韓羽就不說了,人是他找來的,做個代表也正常。我跟這胖子又不熟,話都沒說幾句,莫名其妙把我拉進來幹什麽?可不管怎麽說,錢到手了總是好事兒。

“高文,錢都到手了就該高興啊,你臭著個臉幹嘛?”我說:“剛才還以為你在想錢的事兒。”

他遲疑片刻:“不是,我在想那個學姐。”

“什麽學姐?”韓羽一下來了興趣。

我把先前跟那公主聊天的事兒,前前後後詳細說了一遍,韓羽聽完歎一聲:“可惜了。”

高文也歎氣:“是啊,真的可惜。”

“你可惜什麽?”韓羽笑道:“我是可惜這妹子隻是個公主,要是個小姐該有多好。學弟嫖學姐,這才是真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完事兒了你還可以拉著她的小手說:學姐,我花了7年時間,才睡到你的**。哈哈哈……”

我眼看高文臉色難看,趕緊岔開話題:“高文,你說你在想她,都想些什麽?”

他歎口氣:“我對她很有印象,以前係裏組織活動的時候經常看到她。那時候,她是個很驕傲的人。我剛才在想,究竟是什麽樣的經曆,會讓一個女生丟掉所有的驕傲,墮落成現在這樣,每天跪在地上應付各種各樣的男人。再想起她以前的樣子,我心裏就很難過。”

“也不一定是你學姐吧,可能隻是長得像。”我說。

“剛才臨走的時候,我偷偷去問過,她沒正麵回答,隻是叫我以後常去玩。我想,這應該算默認了吧。”

韓羽又跳出來:“當然叫你去玩啊,人家最喜歡你這種傻孩子了。過兩天她會說以前在什麽地方上班的,絕對是正當職業。然後呢,然後爸媽要做手術了,弟弟妹妹要做手術後了,實在不行就是爺爺奶奶要做手術了,反正家裏需要錢,你懂的,哈哈。你要假裝不懂呢,她會說,哎呀,我真不想做這行的,我最多一個月就不做了,再讓你摸兩下。這時候你要穩不住,就跟你談結婚騙彩禮了,哈哈哈哈……”

我聽著好笑:“看你這意思,拯救過不少失足婦女吧?”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你跑?這些都是標準套路,專為高文這種純情小處男打造的情感套餐。你沒聽過啊?男人最喜歡幹兩件事,勾良家婦女下海,勸失足婦女從良。”

“就你會瞎扯淡!”我眼看高文快鬱鬱而終了,隻好叫他:“高文,其實吧,她做公主不殘酷,你去問她才是殘酷。”

他又歎氣:“你說我去問她,這樣做很殘酷,這個我懂。可你為什麽說她做公主不殘酷?”

他聽了也不說話,一個人低頭坐著,過會兒問:“江楓,你覺得讀書會改變一個人嗎?”

“什麽都不能改變一個人,因為人隻會接受自己願意接受的。”我說:“無論多強大的力量,隻要是試圖改變人的,最後一定會失敗。倒是那些不去改變人,而是利用人,欺騙人的,反倒會成功。”

韓羽忽然冷笑:“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真是諷刺。”

“覺得諷刺你就別聽啊。”

高文沉默良久,說:“我就是想不通,為什麽有的人讀書後就變了,可有的人又好像沒變。”

“這沒什麽想不通的。”韓羽說:“人是可以改變的,因為人可以被欺騙、被**、被脅迫。到最後他就忘了自己原來的模樣,變成另一個人。”

高文歎口氣:“我本來希望人是可以改變的,可聽你這麽一說,又覺得,還是不改變更好。”

“你別聽韓羽的,”我說:“人是不可能改變的,韓羽說的那些隻會讓人假裝改變。”

高文聽了默不作聲,隻是扭頭望著車窗外,就那麽望著,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