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上次在我家“過夜”後,於燕很少再出現,像是在給我時間“好好想想”,可我並沒有太多閑暇去“想”。所以今天她突然約我出來喝茶,我心裏多少有些不安:像是全無準備就被推上考場,看著考卷,兩眼茫茫不知何處落筆。

這家茶樓很是僻靜,裝修也頗為素雅,於燕領我到後院,院裏種了幾棵銀杏樹,時值深秋,落葉鋪得一地金黃。院中有個不大的魚池,邊上立著幾塊太湖石,與池中幾尾錦鯉相映成趣。

兩人坐定,老板送來個竹製茶盤,上麵放塊茶餅,一把造型古樸的紫砂壺,帶幾個小杯。又提來個木炭爐子,上麵架個銅壺燒水。

等銅壺裏水沸,於燕提起來,澆在紫砂壺和幾個小杯上,好一會兒才取茶放進紫砂壺裏,泡上後合蓋,又不停往上澆著滾水。過了片刻,我看她提起紫砂壺,以為終於能喝上了,她卻把茶水倒個幹淨,重新加上滾水。原來第一遍水隻是洗茶。

又等了幾分鍾,她總算提壺斟茶,色如琥珀的茶湯細細流出,落入天青色的瓷杯中,真有珠落翠盤之感。

“你試試。這是81年的七子餅,我一直放這,沒舍得喝。”她遞一杯給我。

“這比我年紀還大啊。”我接過喝了一口。

“怎麽樣?”她問。

“不錯,比較醇厚。”

她淡淡一笑,給自己也斟了杯,拿著湊近聞聞香味,這才小口抿著,一會兒放下茶杯,問:“你上次不是說公司裏有事兒?怎麽樣了?”

“還不就那樣。”

“怎麽,鬥不過人家?”

“你覺得可能嗎?”

她笑笑,過會兒說:“我有個朋友想在這兒買個房子,你有沒有什麽好推薦的?”

“你朋友?”我有些懷疑:“怎麽不說同學,表弟呢?”

“咦,你連這都會了?”她笑道:“好吧,就是我想買,你覺得怎麽樣?”

“買就買唄。”我說:“這兒房子又不貴,三環以內,百來萬就能買個大套三,上哪也方便,住著——”

“要不改天你陪我去看看?”她突然說。

“還是算了吧,”我說:“你自己去,看上了就買唄,我跟著摻和什麽啊。”

她看我一眼,拿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過會兒放下茶杯,將杯裏殘茶倒去,又重新斟上一杯,捧在手裏嗅著茶香。過了片刻,她輕聲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麽會分開?”

我一怔,這個話題實在太突然了,突然得我上一秒還沉醉於非洲大草原的雄渾壯美,這一秒卻被潛伏在草叢中的獅子撲倒,一切在瞬間變得鮮血淋漓。

是的,我們為什麽會分開?

這個魔咒一般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纏繞著我。在某個時刻,我甚至以為隻有死亡才能徹底解脫。可我懦弱了,我沒有勇氣麵對死亡,我隻是走了出去。

那是個下著暴雨的傍晚,我走在街上,木然地走著,我想讓自己更痛苦一些,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更痛苦一些。我繼續走著,像失去靈魂一般走著。然後,我跑了起來,我不停地奔跑,我拚命地奔跑,我想衝到時間的前麵,我想永遠停留在下一秒。我以為,那樣,我就能忘記這一秒……

是的,我們為什麽會分開?我無數次問自己,我翻來覆去地回憶曾經的每一個細節,我一遍又一遍地發短信問她:“為什麽?”……可從沒得到過答案。我以為一切都已化作灰燼,連最後一縷青煙也在空中變淡,消失不見。

可現在,她竟然坐在對麵,重新點燃了一簇火苗。

是的,我們為什麽會分開,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

最初,是我想分手。

和別的情侶一樣,我們也會吵架。剛開始的時候,無論我們吵成什麽樣,第二天總能和好如初,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這樣的日子大概維持了一年多,再往後,爭吵的次數越來越多,和好的速度卻越來越慢。有一晚,我真感覺沒法繼續了,第一次提出分手,她不願意,隻是哭,我說,那天亮再分吧。整整一宿,她一直在哭,當窗外天空開始發白,她突然緊緊抱住我,哭著說:“天亮了。”我所有的堅持被瞬間擊潰,再次和好。

這以後,兩人都變得更加小心,努力嗬護著這段感情。嗬護就意味著讓步,越是讓步,我越覺得兩人並不合適:她喜歡交各種朋友,我隻喜歡和韓羽高文呆一塊兒;她時刻都敏感而小心,我時刻都大而化之;她凡事都要贏,我凡事都隨緣;她喜歡上課,我喜歡逃課……

有次韓羽生日,叫我們去吃飯。我因為有課,讓她先過去,沒想下課後又被輔導員抓去辦個事兒,眼看實在跑不掉,隻好給韓羽打電話說去不了。後來,韓羽跟我說,於燕一個人坐著哭,還拿煙頭燙自己的手……

當時我聽了,隻覺得說不出的怪異,真是說不出,完全找不到一個準確的理由來描述這份怪異,是她性格剛烈?是她心理陰鬱?是她不怕疼?反正我覺著一個也不對,隻是暗下決心:分手,一定要分手。

我等待著時機,等待著一個在我看來彼此都無話可說的理由。然後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給別的男生寫的信,其實那男生是她高中同學,信的內容也沒什麽出格之處,但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便提出分手。

在我們的小房子裏,她很平靜地聽我說完,然後讓我出去轉轉,說想一個人靜靜。我在外麵逛了一會兒,回來一開門,頓時驚呆了:她一個人,倒在血泊裏。

她割腕,割了三刀,暗紅的血液流了一地,像是無盡的深淵,就算將所有的山盟海誓投進去,都無法填滿。我抱著她哭,送她去醫院,可她的眼裏沒有任何光芒,有如死灰,像是所有的火焰都已熄滅。

這事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在想:當一個女生願意為你付出生命,這意味著什麽?至少在那個年紀,我認為這是不可承受之重。

我開始反思,慢慢的,開始習慣反思;我開始讓步,慢慢的,開始習慣讓步,我開始習慣身邊有這麽一個人,無論愛與不愛;我開始習慣一切都聽她的,無論願與不願;甚至,我開始習慣討好她……

隻是我怎麽也沒想到:她開始提分手。

她無緣無故地生氣,她不再每天回我們的小窩,她屢次堅決地要求分手,她無數次地避而不見……

可我,就像當初的她,著魔一般想盡一切辦法維持不分手的局麵,那確實是種“局麵”,爭吵,消失,尋找,和好,周而複始。我們像是在談戀愛,又像是已經分手,我們像是戀人,又像是陌生人——這局麵直至畢業,總算因為距離而明朗:徹底分手。

隻是,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割腕,為什麽在我全心對她好的時候提分手,為什麽又願意維持那樣一個“局麵”?還有很多,我都不明白。

那是種報複麽?可能吧,我罪有應得。

“你知道嗎?”她問。

“一點。”

“想聽聽我說嗎?”

“也行。”

她撿起地上一片落葉,拿在手裏仔細看著,輕聲說:“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是真的很愛你,想把一切都給你,就算你衝我發脾氣,就算你總是責怪我,我也隻是想,一定是自己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有時我這樣想著,甚至有點痛恨自己。有時我也會生氣,可隻要想想那些最初的溫柔,就覺得很甜蜜,我總是告訴自己,你是愛我的。”

“可是這一次,我真的傷心了。”她伸出手,手腕上那三條刀痕無比清晰:“無論我怎麽解釋,你始終堅持你的想法,你用刀子般的眼神看著我,眼裏全是憎惡,像是在看一個低賤的妓女。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眼神,我想,我愛你,已經愛到忘了自己,愛到不知道還能怎樣做的地步。可你,為什麽會這樣對我?我真的是萬念俱灰,一心求死。後來在醫院,看著變成另一個模樣的你。我想明白了,我要和你分手,因為我愛你。是的,我因為愛你才和你分手,我這麽做,隻是要你永遠記住我。

如果我接受你後來對我的好,畢業後因為距離,我們還是可能分手。然後,你有了新的生活,你會慢慢忘了我。可如果我不給你彌補過錯的機會,讓這段感情就此中斷,那你永遠也忘不了我。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會被悔意纏繞,無論過了多久,你都逃不掉。還記得我第一天來,問你這世界上最讓人痛苦的是什麽?你的回答讓我很滿意,我是對的,這麽多年,我一直是對的。”

“當時你真這麽想?”我問。

她拿過爐子上的銅壺,像剛才一樣,往紫砂壺上一遍又一遍地澆水,過會兒放下銅壺,看我一眼:“我剛才說,這段感情,是中斷。是的,隻是中斷,在這段讓彼此刻骨銘心的感情麵前,七年的時間根本不算什麽。就像是我們早上起來,各自去上課,分開了一會兒,到現在,又回到了我們的小房子。隻是這一次,我們再不會分開。”

一隻小白貓出現在不遠的石牆上,有些警惕地看看我們,過會兒,大概確認了並無危險,便懶洋洋地趴下曬著太陽,又不時舔舔自己的前爪。沒過多久,好像被遠處什麽聲音驚醒,四處張望一番,起身跳下牆頭,消失不見。

“我不會和田莉分手。”我說。

“哦?”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仍然愛你,但我們不可能重新開始。”

她淡淡一笑:“為什麽?”

“其實我們之間,這7年並沒什麽改變,現在和過去沒什麽區別,就算重新在一起,我們也會用以前的方式相處,用以前的方式爭吵,把過去的所有痛苦重演一遍。這不是重新開始,這隻是回到過去。回到過去是件很殘忍的事情,因為它否定了這7年間發生過的一切。既然分手,說明我們並不適合在一起,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

“可你說,依然愛我?”

“如果不是對你還有感情,這段時間我也不會陪著你了,可能這不算是愛,隻能算是感情,也可能這是另一種愛,不以占有為目的,隻是單純地希望你能過好。我知道你不缺錢,可我還是要說,如果你今後遇到什麽困難,可以告訴我,能幫上的我一定盡力。”

她輕輕一笑:“你這話——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了,為什麽你老是把我放在一個需要保護需要幫助的地位?以前是,到現在也沒變。你知道我現在什麽感覺嗎?你愛的並不是我,你愛的是那個在你想象中,被你傷害需要你保護的小女孩。”

“可能吧。”

她微笑說:“無論你愛的是我,還是那個小女孩,我都挺感動的,也很高興。我們一起經曆過那麽多,到現在還彼此相愛,沒有幾個人能這樣。既然如此,哪還有什麽是我們過不去的?”

我又有種被逼到牆角的感覺,起身要了杯雀舌,看著杯裏的茶葉在滾水中慢慢伸展開來,重新綻放出一片嫩綠。輕輕晃動,滿杯嫩綠也隨之搖曳,仿佛風吹過山崗,激起一陣陣綠浪。

“你剛才問我,有沒有想過我們分手的原因。”我說:“我現在說說我的看法,你願意聽嗎?”

“你說。”

“因為我們是一見鍾情。我們在做情侶之前沒有做過朋友,相互之間缺乏了解,了解是溝通和解決問題的基礎,可我們之間沒有這個基礎。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相處很好,是因為我們在用感情解決問題,其實感情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隻是掩蓋問題。

感情終究會變淡,但問題總會出現。當感情淡到無法掩蓋問題的時候,便是我們開始爭吵的時候,爭吵又讓感情更淡,這是個惡行循環。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就錯了,愛情,不能隻從感情開始。愛情是需要理性的,因為愛情本身是感性的。”

“你怎麽忽然說這個?”她問。

“我是想說,我們到現在,彼此已經足夠了解,這更讓我明白,我們不能在一起。我們都是比較強勢的人,性格差距也大,思維方式,說話方式,這些都有區別。倆人在一起的唯一結果,就是相互煎熬。”

她忽然笑了:“你的意思是,田莉比較弱勢?”

“話不能這麽說。”

“你們怎麽認識的?”

“有次我去參加個展會,她們公司就是做展會的,就這麽認識了。”

“她是老板?”

“不,普通文員。”

“哦,那還挺好。”

我忍不住說:“你這是習慣性虛偽?”

她笑道:“那你要我說什麽?我說,這麽個普通文員,算什麽啊,江楓你趕緊跟了姐,姐包你這輩子吃香的喝辣的,你願意聽麽?”

“隨你。”我倒不是願意聽什麽,隻是奇怪她笑得這麽開心,我剛才說了那些話,這會兒也不是想看什麽“淒淒慘慘戚戚”,可她這番輕鬆自在,我實在看不懂。

“那就這樣吧。”我起身說:“你什麽時候回去?到時候我去送送你。你老這麽一個人待這兒,你爸媽也不放心吧。以後要是有空,隨時都可以過來玩。”

她笑笑:“我為什麽要回去?”

我心裏奇怪:“那你真打算在這邊做事業?賣那什麽古玩?”

“那些東西我就弄著玩的。這兒消費水平太低,也弄不出什麽花。要是真做買賣,我肯定去北上廣啊。”

“那你去啊,還留在這幹嘛?”

“這地兒是你家的?我愛走就走,愛留就留。”

我心裏越發懷疑:“你該不是還在想什麽吧?我知道你的厲害,可我絕不會跟田莉分手,我連想象一下和她分手的畫麵都覺得殘忍,這種事我不會幹的。”

她輕輕一笑:“可你一定會幹的。”

我一時失語,不知她這笑從何來,更不知她這話從何來。

“你現在喜歡田莉,甚至準備和她結婚。可你當年,難道就不想和我結婚?你自問一下,當年的我和現在她,哪一個你用情最深?恐怕還是我吧,你別不承認。可你當年是怎麽對我的?用不了多久,你看著田莉就會厭煩,就會覺得很累,就算她刻意討好你,也隻會讓你更煩。你就是這樣的人,跟韓羽一樣的人,你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你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耐心,完全憑一時的喜好,熱情來的時候,你比火山還熱烈,熱情過去,你的冷漠足以把火山凍住。”

“我和韓羽是一樣的人?你怎麽這樣說?”

“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什麽你和韓羽會這麽鐵?因為你倆是同樣的人。”她看我一眼,忽然笑道:“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這點,但我知道,我當年就知道。我有時為了討好你,甚至刻意去模仿韓羽說話,可就算這樣也融化不了你的冷漠。你剛才不是說,我們都沒有變麽?這話你說對了,確實如此。所以你一定會和田莉分手,就像你當年對我一樣。如果你不和她分手,說明你變了,那你剛才那套什麽隻是回到過去的說辭,再也站不住腳。既然你可以被改變,那就算你和田莉結婚,我們依然有可能在一起。怎麽我都不虧。”

我一時語塞,7年,她真的一點沒變。可我,我到底,我到底變了沒?

“我勸你再好好想想,你這樣,我也挺為難的。”我說。

“我早就想好了,我慢慢等著就行。你和田莉已經相處一年多了吧?我第一次來,在車上就逗你說過,然後跟田莉聊天時又特意問過,你當時沒注意到吧?你就快厭煩她了,甚至你會在腦子裏找各種各樣的理由,讓自己討厭她的理由。我就等著你討厭她,到時候她會束手無策,但我知道怎麽應付你。等你最後決定跟我在一起,就會知道我倆才是最合適的。”

我是這樣的人嗎?我真是這樣一個薄情寡義、恣意妄為的人嗎?真是這樣一個,聽上去連自己都憎惡的人嗎?我不知道,我一個勁地喝茶,一杯雀舌讓我喝得沒了味道。可到最後,我還是隻能重複一句話:“我不會和她分手的。”

“你相信自己嗎?”

“相信吧。”

“你相信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麽?”

我隻能苦笑:“我比你還相信這點”

“那就好,我就在這個城市呆著,其實我早就決定了。今天叫你出來,本來隻是想隨便聊聊,剛才興起,也就聊到這兒了。反正我就等著,等著你的善變,等你哪一天厭煩了田莉,自然會跟我在一起。”

我一時百感交集,隻覺萬般思緒卻無從說起,隻得說:“你不要這樣,你這,你這簡直是拿自己來賭。”

“我就賭了,而且已經下注了,你敢跟我賭麽?”她看著我,那無所畏懼的眼神幾乎讓我退縮。

這是一個賭局嗎?我敢下注嗎?我扔下的,是怎樣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