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大早還在路上,羅胖子接連打來幾個電話,懶得理他。剛到公司樓下停車場,就看羅胖子直奔過來:“老大,打電話你怎麽不接啊?出事了,出大事了!”

“你少在這大驚小怪的,慌成這樣幹嘛?去電梯口等我。”我一腳油門開了過去,他急得大叫:“你可快點啊,這次可真是大事。”

停好車到電梯口,羅胖子早迎上來:“小奇,小奇去辭職了,還帶著軟件那邊幾個骨幹一起,據說跟七公差點吵起來!公司裏現在快炸鍋了,全在說這事。”

“哦,我知道了。”我說,伸手按下電梯。

羅胖子一臉驚詫:“老大,你這——小奇這一走,還是帶著人走,軟件那邊馬上就要垮啊!你說小奇費了那麽大的勁,好不容易把軟件部帶得越來越好,真看不懂他這吃了什麽藥,怎麽說走就走?”

“他吃了什麽藥?他這是忘了吃藥吧。”我眼看電梯門開,示意他進去:“你別在這廢話,先回公司去,我想想這事兒,等會兒再上來。”

“那你可得好好想下。”他慌忙跨進電梯,門一關,那張圓臉總算在我眼前消失。

我回車裏點了根煙,看著眼前煙霧繚繞,心裏無比愜意:總算來了!

小奇辭職,正是我一手促成的。

在得知公司麵臨收購後,我思考了很久,最終決定:一定要攪黃這事兒。可我也知道自己的分量:那就是,沒有分量!雖說在公司裏算個中層,可這種事我沒有任何發言權。

但辦法總比困難多,總有辦法可想的。我的辦法很簡單:把七公引到另一條路上。

有人來收購公司,打拚多年的事業能換成真金白銀,其實也不算壞事。但如果有人打著“收購”的幌子,其實是來挖人,挖渠道,挖客戶呢?

這種事,七公一定沒法忍。而這段時間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把這次收購打扮成這樣一場騙局:

我讓軟件組獨立,為的是把水攪渾,順便一石二鳥收拾小奇;我假意去要求漲薪,七公已經自作聰明地認定有人在挖我;我讓羅胖子帶徐方去見客戶,這種事不用我操心,自然會有人給七公打小報告;我抓住一切機會給他說各種笑話、故事,全都隻有一個主題:有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如果這些七公都能忍,那有件事他肯定不能忍:我往徐方電腦上放了個隱藏文件,裏麵全是公司的客戶資料,為了保證這文件能被人發現,我又附了段病毒特征碼上去——公司網絡部每天都會掃描內部網絡,防止病毒感染。想來,這份文件已經擺上七公的辦公桌了吧?

這就是我希望七公看到的:徐方在四處活動,挖技術骨幹,挖客戶,收集客戶資料……如果對方真是來收購,沒必要讓徐方做這種畫蛇添足的事。然後,七公就該得出一個我想要的結論了:這場收購,是個騙局!

隻是小奇的辭職,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說意料之中,因為這的確是我私下找人幹的,弄了場騙局逗逗他,但讓我意外的是:他居然真上鉤了。我並不希望他現在走,最好是在我攪黃收購之後再走。否則,我在“布局”的同時還得收拾軟件組的爛攤子,實在分身乏術。再說了,我給小奇準備的可是“豪華套餐”,他不能隻吃道甜點就走啊……

無論如何,小奇去辭職,隻會讓七公的壓力更大,我希望七公能明白:“對方”在得寸進尺,並且是真刀實槍地挖人,再不狠心拒絕“收購”,隻會在“騙局”中深受其害。

抽完煙,我上樓進了公司。小奇果然不在,辦公室裏還有幾個位置也空著,正是那幾個小奇的“死忠粉”。剩下的宅男們全都聚精會神地坐在電腦前,但公共群裏沒人說話,大概全拉著小圈子在聊。羅胖子的位置也空著,估計又拉誰出去私聊了。我裝作上網看新聞,偷偷觀察宅男們的表情,眼睛瞟來瞟去,卻把阿呆瞟了過來:“老大,我想跟你說個事。”

“什麽事?”

他麵有難色:“咱倆出去說?”

公司出這麽大的事,他來打聽點小道消息也正常,反正是小道消息,編瞎話嘛,誰不會?我應一聲,跟他出了辦公室,倆人找了處清靜地方,結果他一開口就嚇我個魂飛魄散!

“我想辭職。”他說。

媽的,眼下正是黨國多事之秋,用人之際,你跟我說要走?剛才我還在想,要是小奇真走,軟件組的爛攤子怎麽收拾,轉眼你又扔個硬件組的爛攤子給我?我他媽忙得過來嗎?我不是千手觀音,沒那麽多手!也不是孫悟空,分不了身!這怎麽弄?怎麽弄?我幹脆跳樓算了,說不定明天電視上就有“某白領疑因工作壓力跳樓身亡”,再來倆專家把我當反麵教材,瞎逼叨幾句“青年人如何麵對職場壓力”“如何塑造健康的職場心態”,死了都不放過我——對了,跳樓算工傷不?

媽的,想哪去了!

“你跟著湊什麽熱鬧啊?”我說:“小奇又不是真辭職,他是去讓七公加點錢,頭兩天還跟我說過。”

他一愣:“小奇不是真辭職?”過會兒,忽然又歎口氣:“這段時間,公司裏可真是亂,人心惶惶的。”

“你別聽那些小道消息,都是些無事生非,造謠生事的,唯恐天下不亂。好好的事兒也讓他們越說越亂。”我說。

他看我一眼:“這種事,也說不準吧。其實我是真想辭職的,想很久了,今天也是找個機會來跟你說一聲。”

我心裏一緊:這是來真的?忙問:“找好下家了?”

“還沒有。”

那肯定有得談,無論如何,先得弄清楚他心裏怎麽想的,才好對症下藥。我想了想,說:“你這下家都沒找好,辭什麽職啊?是在這兒有什麽不爽的?說來聽聽,我看能不能幫你解決?”

他搖搖頭:“你也解決不了,你看這段時間亂成這樣,公司裏傳什麽的都有。”

他是對“分家”不滿?還是他也知道了收購的事兒?我忙說:“這段時間是特殊情況,具體的我也不太方便說,不過呢,我可以給你保證,熬過了這一陣就好了,到時候咱們馬照跑,舞照跳。”

他猶豫片刻:“其實,我不是因為最近這些事兒才想辭職。平時公司裏各種偷奸耍滑,勾心鬥角,吃裏扒外的事情,太多了,我隻是不喜歡說,一件件都看在眼裏,有時覺得,呆在這裏真的沒什麽前途。”

“這有什麽啊,哪家公司都會有這種破事兒。”我說:“這就跟人一樣,誰身上沒點小缺點啊?總不能人隨地吐個痰,你就說這人無可救藥,得拉去槍斃吧?”

“這不一定吧,我有個同學說他們公司就挺好的,起碼沒咱們這些毛病。”

難不成,他這同學想拉他過去?應該是了!我忙說:“這天下烏鴉一般黑,哪來什麽白烏鴉啊?白烏鴉都是刷過漆的。從來都是按下葫蘆起了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哪來什麽十全十美?你同學在忽悠你!這就跟夜景一樣,夜景為啥漂亮?因為你看到的每一束光,都是別人希望你看到的。為啥希望你看到?想忽悠你過去賣命唄。”

他笑笑:“我怎麽感覺,你好像被七公洗過腦了。”

“那隻能說明你先被洗腦了,否則你用什麽標準下這個結論?”我說:“說真的,你自己好好考慮下,你現在收入也不錯,咱好歹也多年感情,跳別的地兒你能撈著什麽啊?”

他卻不搭話,隻是扭頭望著遠處,過會兒忽然說:“江楓,這段時間公司裏出這麽多事,我雖然看不明白,可還是相信你的,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做這些,有沒有把握?你有沒有想過最壞的情況?到時候硬件組這幫兄弟,還有我,你有什麽打算?”

我心裏一驚,什麽叫“你做這些”?看他這樣子,好像知道得還不少?什麽叫“有沒有把握”?難不成他要選邊站?忙說:“放心,我做這些,其實也是為了大家,為了全公司的人。就算是最壞的結果,也虧不了這幫兄弟,也影響不到你。我之前就仔細盤算過,現在這些,也全在我計劃中。”

他很仔細地看著我,忽然笑了:“那好,隻要有你這話就行。我去看看他們剛才做的測試咋樣了。”

我一下回過味兒來:我去!這什麽狗屁辭職,搞了半天了他這是指南打北,圍魏救趙,聲東擊西?最後這話才是他真想說的吧!媽的,他是拿辭職來逼我說真話,一步步做足了鋪墊,最後一腳把我踹坑裏!我還傻了吧唧以為他真想辭職,跟這勸他半天,你大爺的!你不是阿呆,我才該叫阿呆!

眼看他轉身要走,我連忙叫住他:“你辭職這事,跟七公說過沒?”

他有些意外:“還沒,怎麽?”

“可以跟七公說說,反正小奇也在要求漲工資,你再去一說,七公為了留你,肯定順帶也給你漲了。”

他笑笑:“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這會兒七公已經夠煩了。”

“有什麽不能湊的啊?”我說:“憑什麽小奇可以要求漲工資,你就不可以?你能眼看著七公給小奇一人漲?這世道,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沒人會主動給你什麽,凡事都得主動爭取,對吧?最早就是我去找七公,逼著他給我漲了工資,後來不知怎麽讓小奇聽說了,他這才去找的七公,你看吧,七公肯定也給他漲。當然,我也就一說,去不去還是你自己拿主意。”

他猶豫再三,總算點頭:“那我去試試。”

“那行,趕緊去。”

七公,您老正火大呐?別急,我來幫您澆點油,還是97號的,包你爽!

剛回辦公室就接到韓羽電話,上來就問:“有錢沒?”

“多少?”

“有多少算多少,我跟人打牌。”

我一想,說:“那我過來,你賭多大的?”剛給七公火上澆了油,這會兒不跑,等著接十二道金牌呐?

“別廢話,趕緊帶錢過來,我把地址發你。”

我跟羅胖子交代兩句,便腳底抹油,開溜。韓羽說的這家賓館在使館區,臨街的門臉看著破落不堪,進來才發現裝修豪華,大廳裏地板和立柱全是天然大理石,一群人聚在大廳一角,圍著張小桌站了一圈,韓羽坐在桌前,跟幾個人正打牌。

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俯身到他耳邊,小聲說:“帶了4000。”他翻我一白眼,又低頭琢磨手裏的牌。

牌桌上4人,其中一個居然是王大衛。他左手邊坐個皮膚黝黑的中年人,穿件藍白相間的T恤,手裏夾根煙抽個不停。這中年人對麵是個禿頂的胖老頭,長得還挺喜氣,一邊看牌,嘴裏還哼著小曲兒。

除了韓羽,其他三人麵前都擺著一遝錢,看那厚度,少說也有2萬。這三人背後還分別站著幾個年輕人,個個西裝革履,一臉殺氣,跟電影裏的黑社會似的。

我隻在電影裏看過類似場景,沒想到現實裏也有,還是在這明晃晃的酒店大廳裏,這麽明目張膽,看來藝術還真是來源於生活。可眼前幾人,個個怡然自得,那神態模樣不像是身處賭局,卻像是幾個老友喝茶閑聊一般輕鬆寫意。相比之下,電影裏那些滿是肅殺之氣的賭局,就有些可笑了,看來藝術還低於生活。

這麽一小會兒,韓羽已經連輸2把,我剛取的4000還沒夠,拿錢包又掏了200才結完帳,心裏正叫苦,抬眼卻看提香匆匆趕來,跟我點頭一笑算是打過招呼,遞個厚厚的紙包給韓羽,也不多說,到不遠處找個沙發坐下。

我讓韓羽這兩把牌輸的渾身發虛,索性也過去:“挺長時間沒見你了。”

她微微一笑:“嗯,我過來看看。你來多久了?”

“剛來一會兒,本來還在上班,韓羽打電話讓送錢過來,我就來了。”

“我也是在上班。”

“還好你來了。我給他4000,他玩了兩把就輸個幹淨,嚇得我都不敢站他旁邊了,感覺就跟我帶衰一樣。”

她笑道:“他也就玩個開心,對了,他剛讓我把錢給你,可又沒說你拿了多少。”

我就奇了怪了,剛才她把錢給韓羽就過來坐下,沒見韓羽跟她說話,怎麽就——我去!她以為我是心疼剛才輸的錢,想問她要?

“別介,”我說:“憑我跟韓羽的交情,這種賬從來不記,他贏了我就分點,輸了就算了,無所謂。”靠!4000塊錢的逼咱還是裝得起!大不了這月不過了!

“那怎麽好,他剛才交代過我。”她說。

“沒事兒!”我“大度”地揮揮手,揮得肉疼。媽的!韓羽你要真給我輸了,這月我就上你家蹭飯!

跟提香聊了沒多久,那邊牌局總算結束,韓羽過來扔下一疊錢:“盈利5300,還有你4000本錢,江楓你都收著。”

我拚命保持鎮靜:“那行,我就收著。”可雙手偏偏不爭氣,摟錢的時候直發抖,連說話聲都止不住地發顫,生怕這財迷樣讓人看了笑話,忙問韓羽:“這幫人都誰啊?怎麽跟他們混到一塊兒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剛王大衛叫我來的,估計都還混得不錯,王大衛都得叫人哥。”

“哦,這樣啊。”手總算沒抖了,我連忙招呼提香:“走,今天我請客。還沒單獨請你吃過飯,今天補上,想吃什麽隨便點。”

韓羽笑道:“你拿我幫你贏的錢,請我的人吃飯,麵子裏子都讓你掙完了。”

“話不能這麽說吧,我剛才擔的風險就不算?”我說。

韓羽這句“我的人”,提香聽了似乎很受用,這會兒春風滿麵:“要不咱們去吃魚?韓羽也喜歡,我知道城外有家魚莊,味道很不錯的。”

我忙說:“那行,咱就吃魚去。”魚多便宜啊,撐死了也吃不了幾百塊錢。

三人上車一路說笑,剛出城,韓羽忽然叫住我:“靠邊停一下,咱今天不吃魚,我領你們去個地方,絕對好玩兒。你把車掉個頭到我那去,我把小乖帶上,”

我心裏一急:“你怎麽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早說,這剛過立交,沒法掉頭。”

這廝還耍橫:“我怎麽想要你管?那地兒是個流浪貓狗的救助站,我帶小乖過去接受下教育,這破狗,現在嘴巴越來越刁,得讓它看下別人家的狗是怎麽過的。”

“那咱們就去吧。”提香笑道:“我也想去看看。”

我隻好到前麵掉頭,去韓羽那兒接上小乖,又聽他一路指點往城外開,過了好一陣,總算到了這救助站。

這地兒依山而建,外麵一扇虛掩的大鐵門,裏麵不時傳出幾聲狗吠,小乖一下來了精神,也跟著叫了兩聲。

本以為這種地方全是狗糞味兒,沒想進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眼前一條地磚鋪就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前麵小山坡上,那裏有成排的狗舍,全是統一的灰磚藍頂。一路走來,園子裏到處都種著黃角蘭和梔子花,難怪滿是花香。不時能看見些幹活的工人,或除草,或挖溝,見了我們,都和善地笑笑。

我問韓羽:“這地兒這麽大,弄下來得花不少錢吧?”

“好幾百萬吧。”

說話間到了一處空地,一大群狗圍了上來,烏泱泱一片,看得人心慌。奇的是,這些狗卻不亂叫,隻是默默地跟在一旁,亦步亦趨。有的狗殘疾,兩條後腿放在兩輪小車上,就靠著兩條前腿拖著小車,卻也進退自如。

小乖立刻狂叫,這破狗的護主之心又開始熊熊燃燒,結果熱臉貼到冷屁股,讓韓羽一巴掌打得沒了聲音。

一個老太太慢騰騰走過來,狗群轉而上去圍著她。這老太太個子不高,臉上一團和氣,圍著個塑料布做的大圍裙,可能剛才還在幹活。

韓羽過去打個招呼:“黃阿姨,我帶朋友過來看看。”

“歡迎,我領你們轉轉吧。”這老太太嘴裏說著“歡迎”,神色卻是極為冷淡,連敷衍似的笑容也沒半點。她說是“你們”,卻隻拉著韓羽走在前麵,看也沒看我和提香。我倆隻得相視苦笑,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麵。

轉了一圈才發現,這麻雀大的地方竟然五髒齊全,除了狗舍貓舍,宿舍,廚房、倉庫,連貓狗專用的洗澡間,做絕育的手術室都一應俱全。甚至還有片菜地,據說是為了省點菜錢,這我倒信,這裏的貓狗少說也有好幾千,日常費用肯定低不了。

老太太最後帶我們到會客室,這裏牆上掛了不少照片,全是各色訪客的合影,又貼著些表格,上麵都是些捐助人的名字。旁邊還有塊小黑板,寫著本月需要捐助的物品。我裝作不識字的樣子,想慢慢蹭回去看照片,結果韓羽這天殺的,一把抓住我:“黃阿姨,我這朋友一聽說咱這兒,就說這是行善積福的好事兒,一定要來看看,還準備捐5000塊錢。”

老太太看我一眼,點頭道:“很好,謝謝。”

我——我還能怎麽弄?跑是不成了,外麵幾千條狗堵著呢,老太太隻要振臂一呼:“這個特別帥的帥哥,帶著你們的飯錢跑啦!”幾千條狗撲上來能把我撕碎了!天可憐見,這5300我放兜裏還沒捂熱!難怪韓羽這王八蛋半路改道,非得來這,敢情他早惦記上這錢!

我掏錢的手又抖了:“黃阿姨,這是我一點心意。其實我早就想過來看看,也希望能盡一點綿薄之力,我——”

“哪那麽多廢話!”韓羽一把搶過錢,掐指一點:“還真是5300,這份善心可得趕緊記下。”抓支筆就往牆上的“捐助名冊”上寫,寫得我心裏愁雲頓生,苦不堪言。算了,人家賭神說過,賭博贏來的錢隻能做善事。

寫完名字,韓羽越發來勁:“這有錢人出錢,咱窮人就出點力吧,黃阿姨,你看有什麽活要幹的?我剛才看有人在外麵挖溝?要不我跟我女朋友幫著挖溝去?”

老太太笑著搖頭:“我們這鋤頭不夠,你們想去挖也沒工具。不如你們去幫著給狗洗澡,那裏缺人手。”

“黃阿姨,我剛才看外麵放著幾把大鋤頭。”一想起5300我就肉疼,明知這老太婆不想讓他們幹重活,也要出來踩一腳,否則難消我心頭之恨。

老太太不動聲色:“那些是壞的,放外麵等著修。”

我去!鋤頭你要怎麽修?是要換個機油,還是做個BGA重植?老太太你這瞎話還真是張口就來啊,你這看上去頂多“耳順”的年紀,怎麽就“隨心所欲”了呢?

我這一番“腹謗”,卻看提香過去挽著韓羽:“那我們去給狗狗洗澡吧。”

老太太點點頭:“好,不過這些狗都是剛送來的,身上很髒,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能有多髒?”韓羽說著槍口一轉,打我身上:“能比這有錢人的心還髒?”又挽起袖子:“咱就去洗狗,江楓你也去,把你那黑心好好洗洗。”

我氣不打一處來:“再鬧我一鋤頭挖死你。”

這孫子毫不示弱:“你信不信我放狗咬你?”

狗狗的洗澡間離得不遠,幾步就到。說是洗澡間,其實就是個臨時搭的棚子,連個排水管也沒有,汙水就順著地麵流出去,一直流到坡下的水溝裏。但好歹熱水器,吹風機什麽的全都齊,看著還像那麽回事兒。

幾個學生模樣的義工正洗條大狗,見我們說要幫忙,其中一人到旁邊犬舍,牽出條髒兮兮的大黑狗,說些注意事項便回去忙了。

韓羽搶過水管,幾下把這狗渾身上下澆了個透,又回頭叫:“你倆楞著幹嘛,快動手幹活啊。”

“你一男的搶著輕活幹,還真好意思啊。”我說。

“什麽叫輕活兒?這明明是個技術活,你當是個人就會啊?這裏麵講究可多了。”

提香笑道:“那你可得好好發揮,讓我們見識一下。”說著拿過肥皂,上去給這狗抹著。

眼看提香都沒說什麽,我也隻好跟著上去抹肥皂。這狗簡直像從垃圾堆撿回來的,身上散著陣陣惡臭,熏得人直想吐。很多毛都結成了硬塊,硬得打不上肥皂,得用手撕開才行。好在它還算老實,無論我們怎麽弄,都一聲不吭地站著,動也不動。

我一會兒就被熏不行,想走開透透氣,可看提香還在一絲不苟地幹著,眉宇間也沒一點嫌惡,相比之下倒顯得我矯情,隻好繼續忍耐。看她十指上下翻飛,仔細撕著狗毛。忽然想,那些如蔥白一般的手指,平時肯定是被各種護膚品精心嗬護,這會兒卻在一堆結成硬塊的狗毛中掙紮,它們會不會發出尖叫?

“提香,你休息會兒吧。”我實在撐不住了,她再不休息,我自己拚著臉不要也得跑了。

“沒事兒,就快弄完了。”她說。話音剛落,這狗忽然身子一抖,尖叫一聲,嚇得我一哆嗦,連忙收手。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剛才隻顧著說話,不小心扯下一撮狗毛,難怪這狗吃痛叫喚。偷眼看提香,她卻身形不動,眼盯著狗重新安穩下來,又繼續洗著。

好不容易洗完,這破狗抖了個驚天動地。它倒是爽了,我和提香卻猝不及防,被弄得滿身泥水,一身狗味兒,韓羽這賤人樂得哈哈大笑。

“這居然是條白狗。”我有些意外。

提香點點頭:“像是薩摩耶。”

又洗了一條狗,黃阿姨過來叫大家吃飯,三人收拾一番,跟她進了廚房。屋子裏擠滿了等著守嘴的狗,多到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看著地上,稍不留神,耳邊就是一聲淒厲的慘叫。剛才還在外麵曬太陽的貓們,這會兒也都放下身段,進來圍著桌子轉個不停,所到之處,狗兒們紛紛退讓,看來喵星人已是此地一霸。

一會兒,又進來幾個義工,7,8個人圍坐一圈,開始吃飯。菜不多,還全是素的,炒茄子、炒豆角、炒黃瓜,唯一的葷腥就是麻婆豆腐上那點肉末,廚師的手藝像是電焊工教的,菜油和豆瓣醬都沒煎熟,搞得每盤菜的味道都古怪得讓人意外。這讓我越發思念那家未曾謀麵的魚莊,思念那些未曾謀麵的魚,它們是那麽的可愛,我甚至清晰記得每條魚的名字:水煮魚,番茄魚,糖醋魚,酸菜魚……

韓羽端著碗滿地逗狗,提香捧著碗吃得特淡定,至少從她表情看不出菜的好壞。搞得我幾乎懷疑她跟我吃的不是同一桌菜,忽然靈機一動:我可以假裝聊天啊,聊著聊著,很自然地把碗放下,既不會讓主人難堪,又不會顯出我的矯情,一舉兩得!這套路我熟啊!我他媽實在是太機智了!連忙叫提香:“你今天挺厲害的啊,洗第一隻狗那會兒全靠你,我是被那狗熏得快不行了,都沒怎麽弄。”

她笑笑:“主要還是你在弄吧,我也就打打下手。”

“你別客氣了,我才是真的打下手。”

她“意會”般笑笑,不再說話。

沒法聊!韓羽是指望不上了,這家夥正滿屋找小乖。我索性找上對麵的黃阿姨:好歹我剛才捐了5300呢,你弄桌這麽難吃的菜來,虧心不虧心?還不該盡點主人的義務,陪客人聊會兒?

“黃阿姨,您這成天操持著這麽大塊地方,挺辛苦的吧。”我說。

她看我一眼,淡淡說:“不辛苦。”

我正想,是先問“這裏有多少隻公狗,多少隻母狗?”還是先問“這裏的狗都有名字嗎?分別叫什麽?”她忽然說:“你心中存了這辛苦二字,自然就辛苦了。不去想它,就不辛苦了。”

果然,花了錢的就是不一樣!我隨便客套兩句,她馬上扯這麽多!還扯得如此有水平,連禪意都出來了!我趕緊打蛇隨棍上:“阿姨您這話,聽著很有意味,您是信佛的?是居士?”

“是也不是。”

“這話該怎麽聽呢?”

她放下碗:“若是信,必有所求。所求即為所欲,心存此欲,便依舊在塵世中,又如何信?若求無欲,這一念即是欲,以有求無,卻如何求?終是三尺白綾罷了。”

我擦,這逼裝得beautiful!我本想借著夾菜躲過去,一不小心,卻見韓羽辛災樂禍地看著我,那表情就跟我怕了這老太婆一樣!索性放下筷子,上去抬杠:“黃阿姨,你剛才說不去想幸苦,可人如果不想苦與不苦,那不是和草木禽獸一樣了?”

她微微一笑:“人與草木禽獸,何須有異?無非是饑來餐飯倦來眠,悠然樂哉,怡然天道。苦與不苦,無非是那奸妄之人,為一己之私,以饑寒為苦,以飽暖為不苦,以人代天,化常道為非常道,繼而以苦為害,以不苦為利,以利害生七情六欲,以情欲生爭鬥,至此天道無存,人為芻狗,樂哉?苦哉?似是而非罷了。”

完全沒法聊!可我也不能慫啊!說不過咱可以跑題啊!跑題我最拿手了:“阿姨,剛才問您是不是信佛,您說的意思,好像不是?可我聽你後麵說這些,聽著像是佛家的?”

她淡淡一笑:“是也不是,便是,也便不是。佛需二心求,一心求佛,便已入魔,這世間,凡一心者皆為魔。”

我真是——雖然完全聽不懂,可這逼還得裝下去:“這麽說,何為佛,何為魔?”

“初心為佛,本性為佛;欲念為魔,執念為魔。”

“那這二心求佛,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呢?”

“取其意,卻其形,自然觀自在。”

大媽!能好好說話嗎?你沒事就上街跳跳廣場舞啊,又健身又開朗心情,要不你可以炒炒股打打麻將啊!再不濟你也趕早市搶點便宜菜啊,這麽多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動你不參加,非得把自己弄得神神叨叨的,有意思麽?就你這症狀,我給你開個方子:連跳3天廣場舞,包好!

“阿姨您說得真好,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說。

她點頭道:“你很好,有資格做韓羽的朋友。”

我有資格做韓羽的朋友!?我有資格做這二皮臉的朋友!?忽然想起上次韓羽說,等他有錢就建座精神病院,搜集一幫精神病陪他說話。我現在有點信了:上次的王大衛,眼前這黃阿姨——韓羽給他倆留的VIP套房吧?

草草吃完這頓飯,三人向黃阿姨告辭,也不知這老太太是收了錢高興,還是對飯菜質量過意不去,堅持出來送送我們,一直把我們送上車才揮手作別。

回來路上,我隨口說:“這黃阿姨挺好的啊,救了這麽多流浪狗,真是個善人。”

“好什麽啊?”韓羽說:“照我說,這是種惡行。”

我莫名其妙:“你聽清我的話了麽?”

“怎麽沒聽清,我是說,黃阿姨弄這麽個救助站,看著是慈善,其實是種惡行。你聽清了嗎?”

“提香,你男朋友瘋了。”

提香直笑:“沒關係,電一下就好了。”

“韓瘋子,聽見沒?”

韓羽翻個白眼:“跟你們沒法溝通。咱就說流浪狗吧,成天都在垃圾堆裏刨食,那些垃圾,在它眼裏就是正常的食物,它已經習慣了,並不會覺得痛苦,可能還挺快樂。可有一天,有人扔條香腸給它,等它嚐過香腸的美味,發現自己以前竟然吃的是垃圾。這時候它才會痛苦。對垃圾的恐懼和對香腸的渴望,會一直折磨它,讓它失去自己,學會屈服。你看救助站的狗,全都低眉順眼,沒一個有氣質的。”

我有些聽不下去:“難不成放任流浪狗不管,甚至打死,那才算善良?”

“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一條狗如果饑寒交迫,就應該讓它饑寒交迫,隻有魔鬼才會站出來,打死它或者救助它。這並不是殘酷,隻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模樣。”

“那你當時為什麽救小乖?”我問。

“我當時就想試試這狗能不能救活,後來也就湊合養唄。”

“提香,你男朋友真瘋了。”我說。

她卻笑道:“韓羽的觀點挺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