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高文的“公司”實在讓人擔憂,我甚至不忍心再去打聽他的情況。有時閑下來,也想著是不是去勸勸,可稍加盤算隻能得出一個結論:工程太大。還是由他去吧,各有各的緣法,我這還一堆麻煩事呢。

比如現在,我就坐在七公對麵,一番欲言又止,欲語還羞,欲迎還拒之後,總算把好大一個圈子兜了回來:加薪!要加薪!七公你今天多少也得給我打發點!

“是外麵有人挖你?”他問。

總算來了!我在這墨跡半天,其實要的並不是加薪,而是這句話!沒有公司來挖我,但我需要七公這樣想。

我故作吃驚:“什麽?”既要表現出心事被人撞破的驚訝,又要假裝在拚命掩飾這份驚訝。這演技,我真想給自己磕個頭!

“小江,我一向都很器重你的。”他說。

他這會兒的表情,該用什麽詞來形容?“和顏悅色”“和藹可親”“和風細雨”?

“不是,洪總,您可能……”我尷尬,我扭捏,我嬌羞……這演技,北影不請我去做教授是他們虧!

他揮手打斷我的話:“對方真的有誠意?我很懷疑。要是他們開的價碼夠高,你剛才要求的恐怕就不是加薪,是辭職了吧?”

“哪裏,洪總您誤會了。”我繼續嬌羞……

“以你在這個行業的經驗,對方挖你,不會隻要你一個人吧?是要你帶個團隊過去?”

“啊?”我是真呆了,這問題不在預演稿裏。

“小江啊。”七公語重心長:“就為了這麽點錢,你放棄現在的一切,到新的環境重新熟悉工作,重新熟悉上下關係,值得麽?看問題不能隻看到表麵。你想想,你要付出多少邊際成本?上班的地點變了,同事變了,可能連負責的工作都會變,你理清這些東西,付出的精力遠不止這點錢吧。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幫你看清楚問題,對你,我一向是關心愛護,悉心培養,一直希望你以後能獨當一麵,挑起公司大梁。”

這你妹,輕輕巧巧就把話題轉了向,七公你這連哄帶騙的,要換了別人,根本扛不住啊!

“你進公司也7年了吧?這7年不容易啊,你為公司做的貢獻,我全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甚至很多時候,我在心裏是把你當兒子看的。”

我他媽打工掙點錢,還得給人當兒子!你他媽也就大我十來歲,還真好意思說這話!得虧我早上沒吃飯,所以還能忍著嘔吐的衝動說:“洪總,我也一直把您當父親看的。”這種不要臉的本事,打小跟我姐吵架就學會了,修為絕不在他之下!

“我一直都是很信任你的,很多工作都放手讓你去做,你提的建議,我也都認真考慮,就算我認為不妥的,也會和你仔細討論,這種彼此的信任,在現在這個社會裏,是很可貴的。”

哇——七公你從來都是“這事就這麽定了!”討論個鳥!

“你的要求我會考慮。放心,我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你跟我這麽多年,絕不會虧待你。”

媽的,我跟你談錢,你跟我談感情!說了半天一個子兒沒加,還考慮?前年我要求給下麵漲點加班費你就在考慮,考慮到現在一個子兒沒加!還好我今天來不是真為了加薪,不然得氣死!

可問題是,七公說了這麽一大段,我現在該怎麽演?是“赧顏汗下”還是“貼然無詞”?等等,我上哪學的這兩個詞?“赧顏”是什麽?捂臉麽?“貼然”又是什麽?把臉貼到地上?

算了,既然戲已演到,那我就準備跑路啦:“洪總您這些話,真是說到我心裏去了。想想這些年,我對公司,對您,還是有感情的。”

他滿意地點點頭:“這些也的確是我的心裏話。”說著忽然看我一眼:“這段時間,公司裏事情也多,所以你心裏有些想法,我也能理解。等咱們熬過這一陣,後麵就輕鬆了,這就需要你多做工作,帶好隊伍,保證正常的工作秩序。我現在先給你個定心丸,今後無論如何,我都絕不會虧待你,你放心。”

這話聽著,怎麽有點弦外之音?我來不及細想,忙說:“好的,要是沒別的事兒,那我先下去了?”

“不急這一會兒,來,坐下咱倆聊聊。成天都談工作上的事,大家感情都淡了。你最近都看些什麽書?”

聊你大爺!你一大老爺們兒跟我談“感情”?你這不要臉的程度遠在我之上啊!老子要出去好好吐吐。

“也沒什麽,就是胡亂看吧。”我說。

“年輕人,還是要多讀書,多學習,多提高自己。我推薦你看看《道德經》。咱們中華文化,一部道德經就夠了,這絕對是一部神書——”

我眼看他說得性起,猛然想起上次那張太極圖,生怕這會兒他又畫一張,再拉著我說半天——哎喲,想想就好可怕!忙說:“洪總,這個我不是很懂。”

“不懂沒關係,我給你簡單說說,道是天地萬物的共性,什麽共性?陰陽相生,強弱相易,剛柔相濟,太極圖就是最好的詮釋,這是動態的客觀規律。德是以道為基礎的主觀方法,道德經妙就妙在既有道篇,又有德篇。兩者一天,一人;一靜,一動;一客,一主,實在是精妙。整個道德經就是立足於矛盾,以矛盾詮釋萬物,自然無懈可擊!”

這都沒逃掉!我算是明白了,七公肯定是報了什麽“國學速成班”,說不定還是交600返300話費那種!這學了幾天,憋不住,找人顯擺來了。

“整個中國哲學史,隻有《道德經》認識到世界是由矛盾構成,在矛盾中變化。其他學說則是或選矛,或取盾。為什麽?想忽悠人,就必須走極端。不管玄,名、佛、理、心,還是法、墨、理,都是這樣。這些學說失道離德,連自圓其說都做不到,隻能想當然。要麽想成了宿命論。要麽想成了極端的現實主義。什麽一斷於法,那情於何處?搞得身死國滅也是活該。什麽相愛非攻,那何以解恨?什麽萬物皆空,那這四個字卻是空也不空?什麽以心為學,無物何來心?我年輕時也上過當,認為那些所謂的經典說得真好,現在回頭一看,通篇的想當然,簡直讀不下去,還是隻有《道德經》才值得一看。”

我去,你身為一個IT公司的老總,成天研究這些東西,張口“之乎者也”,往小了說是不務正業,往大了說你這是給我們行業抹黑!知道不?

“可咱們中國人多,曆史長,所以不管是宿命論還是現實主義,最後都有人信,這麽一來,那些走極端的學說反倒在中國人身上完美統一,這種分與合的轉換又完全符合道的理念,是不是很奇妙?”

我忙說:“還真是這樣,七公您這麽一說,我還真想抽空看看《道德經》。那些什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聽著就煩。”這種捧哏附帶拍馬屁的美差,絕不能放過!

“這就錯了,你看我剛才一直沒說儒家,有沒有想過為什麽?”

我他媽怎麽知道為什麽!拍馬屁拍到馬蹄上的感受,你來試試!

“儒家很有趣,無論是子貢贖人,子路受牛這樣的故事,還是食色性也這樣的話,都可以看出孔子是很了解人性的,是個明道之人。可儒家學說偏偏是方法論,老夫子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所以你們年輕人最容易上當,以為儒家那一套是修身之道,其實那是治國術,普通人信了要倒黴的。”

我居然還能笑出來:“洪總您講得太深奧,我聽不大懂,其實我很少看這些書,平時有空還是喜歡看點小說什麽的。”

“小說還是少看,藝術,無論是文學藝術,還是音樂,繪畫,始終都是情感的表達,不管是悲天憫人還是小情小調,都是情緒化的東西。一個不夠情緒化的人,他也弄不出好作品。你這個年紀,需要的是堅強的意誌和無畏的心,才能成為真正的男人。那些情緒化的東西看多了,隻會讓你變得軟弱。”

媽的,你可以說我蠢,可以說我醜,這“真正的男人”什麽意思?靠!

我忍了又忍,總算憋出一句:“那您看,什麽書比較適合我?”

“《道德經》可以先看。政治家寫的東西也可以看看,像《群書治要》《資治通鑒》,這就很好嘛,讀史可以知過去,知過去就可以曉未來。如果要曉現在,就讀毛澤東的書,學習他分析問題的方法,看看他對中國社會的理解。你要理解今天的中國社會,就必須讀毛澤東的書。”

好慘!我上學那會兒,什麽馬哲、毛思,鄧論……全是必逃課,現在卻被逼著聽人說毛澤東!果然,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大概我一時走神,演技露了破綻,七公微微一笑:“你們年輕人,不喜歡看毛澤東的書也正常,也不怪你們。毛澤東是個立足現實的理想主義者,所以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都沒法理解他,他是睜著眼入的地獄,隻有時間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偉大。”他說著停下點了根煙,沉吟半響,說:“其實還有個法子,什麽書都不用看,連《道德經》都不用看。隻需要研究一個字,這世間萬物就全明白了,你想不想聽?”

我擦,還有這麽爽的東西?你不早說?這都要賣個關子,七公你真該上茶館說書去!

“你心裏把中國的思想史過一遍,再把曆朝曆代的藝術、文學,民俗,軍事、建築……這些全過一遍,得出什麽結論?”

我得出什麽結論?我的結論就是你丫是個神經病!

“咱們中華文化的核心就一個字:變!因時而變,因勢而變。道德經通篇在談變,孔子法周,墨子法夏,也是因變而述。凡是學說大盛的時代,都是時勢大變的時代。正是因為存了求變之心,探求應變之道,這個國家才長盛不衰。這個變字,你把它研究透了,那什麽書都不用看了,自然參透這世間萬物。這是我多年讀書思考的結論,從沒跟人說過,你是第一個!”

媽的,當年我姐拿“黃連上清丸”騙我的時候,也是這個調調:“這可是我從世外高人那求來的,看都沒給別人看過,就因為你是我弟弟,才給你的啊。”

一想起這事兒,我就嘴裏發苦,心裏泛酸,硬著頭皮說:“洪總您說得很有道理。”

他點點頭:“一個變字,才是中華文化的精髓,這和西方文化正好相反。你別以為這個字簡單,這世上很多人寧願死,也不願接受改變。改變比死亡更痛苦,它比死亡更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你看現在到處高樓大廈,好像咱們的傳統文化全沒了,可你把今天的中國放到曆史中再看,你會發現這個最不像中國的中國,才是真正傳統的中國。什麽是中國的傳統?中國的傳統就是不斷拋棄傳統,不斷改變。拋棄形式是為了留下實質,什麽是實質?圖存致強就是實質。所以咱們中華文明能幾千年傳到今天。如果像日本那樣,死守著幾塊唐磚宋瓦當寶,那十個中國也早滅了。”

我忽然心生警惕:現在公司不就是“處變”麽?七公這話,是有心還是無意?可過了一會兒,看他還是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我心裏也就釋然了:可能他根本就沒想那麽多,這種心理,用那誰的話來說,叫“語文狂”,有領袖欲的人,無論文武官商,全流露這種病態。

隻是七公聊完了這“變”字,大概看我既沒“赧顏汗下”,又沒“貼然無詞”,不滿意我這反應,覺得我這“朽木”確實沒法雕,他也神采不再。話題從“國學”轉到了茶葉,聊完茶葉聊香煙,聊完香煙聊車子,聊得越來越“親民”,過會兒,大概他自覺“感情”已“溝通”足夠,總算放我一條生路。

出來後我一想:我剛才在幹什麽?我他媽不是要求漲薪麽?不管真漲假漲,反正一點沒漲!讓人忽悠完了,還幫著人裝了半天逼?

這種被當作弱智的感覺讓我很不爽,正沒處發泄,結果羅胖子一頭撞到槍口上:“老大,總算找到你了,我剛才到處找你。”

“什麽事?”

“上次那個張總,就是特別摳那個,剛才打電話說陪孩子過來旅遊,叫我去接下飛機,看樣子是想拉我去做三陪,我就過來問下,花費方麵用什麽標準?”

“老規矩,你又不是第一天幹這個,還來問什麽!”

他答應一聲,轉身就走。我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你把徐方也叫上。”

他一臉吃驚:“讓他去接觸我們的客戶?這不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的,讓你去你就去,別他媽廢話。”

他愣了好一陣,忽然一笑:“那行,我就照你說的辦,那我走了?”

“等一下,”我說:“上次你找軟件部做那個手機rom,他們開什麽價?”

他一跺腳:“老大,一說這事我就來氣,我跟你說——”

我沒工夫聽他訴苦:“他們開什麽價?”

“5萬。”

“他還真敢開口。”我一想起小奇那副嘴臉,更覺可恨:“我隨便上街找幾個畢業生,幾天時間就能做出來。他媽的,敢要5萬!”

羅胖子忙不迭叫我:“老大,這種話還是小聲點,讓人聽見不好。”

“聽見又咋地?你把資料給我,我到外麵找人做。”

他麵有難色:“這不合規矩吧?咱們和軟件組打交道,對公司來說不過是左手倒右手,要是去外麵找人做,七公那邊,你說不過去吧?”

“你今天哪來這麽多話?”我一下火了,看不得他這前怕狼後怕虎的樣子:“七公那過不去?小奇開口要5萬的時候,他怎麽沒想七公那過不過得去?七公怎麽想關我屁事,分家的事也是他拍的板,這天底下哪來盡吃肉不喝湯的好事兒?你別管,一會兒把資料給我。”

羅胖子再不敢說話,應了一聲,飛也似地逃了。我徑直出了公司,找個僻靜地方給高文打個電話:“跟你說個事。”

“我在發傳單,這兒有點吵。”他說。

那邊聲音嘈雜,一聽就在外麵。我隨口問:“發什麽傳單?”

“今天有個動漫展,我過來發點遊戲的圖冊,先宣傳一下。你找我什麽事?”

“你倒是想明白了,這種市場推廣確實該做。”我說:“你也可以試試上網發點軟文什麽的啊,要不找人炒作一下也行,這麽發傳單能有幾個人看?”

“發軟文太貴了,我問過,最便宜也得好幾千,還是那種搜都搜不到的小網站,稍微大點的,發個軟文最低也得好幾萬。對了,炒作是怎麽回事?”

“網上有專業的團隊,你去找唄。”我說:“什麽論壇,微博,上麵的宣傳帖子多了去了,稍微動點心思,弄個什麽事件出來,一下就火了!”

“那還是算了吧。我不弄那些。”他說。

我不由冷笑:“你是沒見過人家找人罵自己,找人告自己的。”想想又覺得跟他說這些沒用,隻得說:“你能做手機rom麽?要是能做我就給你個活。”

“能,我以前就接過。”

“這和那種改改圖標,加點小功能不同,得做硬件適配,從驅動層做起,然後你還得隨時在線,有什麽bug都得調。還有,你不能自己加應用,那些廣告費之類的錢你不能掙,一切得按我這邊的要求來。不過你也別緊張,客戶要求不高,軟硬平台都是公版,你考慮下再答複我吧。”

他的聲音忽然小了:“江楓,你把這個給我吧。我現在是能掙一分算一分。公司剛搬了辦公室,又招了幾個人,現在是看著錢一筆筆花出去,可東西卻出不來,我現在真是又急又怕。韓羽那邊又壓著款不給報,現在我花的全是自己的錢,隻能拚命想辦法掙錢,能補一點是一點。”

我心裏歎口氣,想想問他:“那兩兄弟開的飯店呢?你沒讓他們先還你點?”

“他們剛開沒多久,也沒掙什麽錢,我也不好意思去找他們要。”

我想了想,說:“做這個rom,我最多隻能給你4萬。”一般的行情也就3萬,打電話前我也準備說3萬,可這會兒心裏一軟,咬牙提到了4萬,至於七公那邊,後麵再說吧。

“好的,你放心,東西我一定做好。謝謝你!”

“你別說這些,我也隻有這個能力。韓羽那兒我幫你去說說,讓他放點款給你。其他的,還是得看你自己。”我說。

“恩,我知道的,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