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早上到公司,軟件組那邊座位全空著,一個人也沒有。找羅胖子一問,說全在開會,我就納了悶兒了:“這9點都不到,他們開什麽會?”

“軟件組現在是8點上班,8點下班,加班還另說,已經半個月了吧。聽說最近他們接了不少單子,有點忙不過來,小奇成天盯著,早晚都開會。”

“半個月了?”

“對,至少2周了。”

就在眼皮子底下,我居然一點沒注意到!想想又問:“徐方那邊最近咋樣?”

“差不多老樣子吧,沒什麽變化,就是有時候跟小奇走得很近。”

“那行,你多盯著點。”我說。

“分家”之後,小奇的表現完全出乎我預料,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僅放足了三把火,連走路都風風火火,帶著軟件組幹得熱火朝天、如火如荼。業務範圍更是拚命擴展,從原來的星星之火燒成了燎原之勢。以前的手機rom,app照做,他又弄來幾個銷售,是個單子就往回拉,什麽行業管理軟件,網頁遊戲,甚至連國外的單子都接了幾個。軟件組的收入自然也水漲船高,據說小奇已經放出話,年底獎金翻倍,難怪軟件組的人不管他怎麽折騰,全都任勞任怨。

這局麵,搞得我現在跟個傻逼似的!我原以為軟件組會手忙腳亂一段時間,小奇自然會有求於我。結果他一接手就把軟件組搞得風生水起,跟我以前的管理一比,高下立判!人往好了想,是我慧眼識珠,不拘一格降人才,為公司發展做出貢獻。往壞了想,就是我以前不思進取,嫉賢妒能,打壓手下人才——媽的!這小王八蛋在我手下的時候,怎麽就沒這本事?

這還不算,本來硬件組的人對分家就有些怨氣,眼看現在軟件組如此火紅,宅男們看著那邊眼紅,看著我眼更紅!雖說我多年積威尚在,個個敢怨不敢言,可要再這麽下去,怕是遲早要造反!我現在除了盡力安撫,也隻能逼著羅胖子出去拉單子,什麽電動玩具、山寨主板,給錢就幹!就差領著宅男們出去坐台了!

媽的,真有點“悔不該當初”,可想到心裏那個計劃,還是隻能暗暗咬牙:挺過這一關就好了。

當然,還有咬牙也挺不過去的事,比如:於燕。

我倆的接觸越來越多,距離捅破那層窗戶紙的時刻似乎也越來越近。這局麵就像火山爆發前的平靜,可我無論如何都不願麵對這個事實,雖然心知這火山總有爆發的一天,卻又沉迷於眼前的美景不願離開,隻是反複安慰自己:不要緊的,不要緊的……

“江總,門口有人找您。”前台小宋過來說。

“誰?”

她支支吾吾:“是個什麽律師。”

律師?什麽情況?怎麽會有律師來找我?眼看宅男們的耳朵都快伸到我麵前了,連忙起身:“行吧,我去看看。”

到了前廳,會客沙發上坐個黑瘦的中年人,那神情跟穿著打扮,看著跟出租車司機沒什麽兩樣,我對律師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看的電視劇:“法官大人,我反對——”要多高端有多高端。可眼前這大叔,一臉的低端,難不成是騙子?還沒回過神,他倒迎了上來:“你好,江楓,是吧?”

“對,你有什麽事?”

“要不咱換個地方聊?”他說。

“不用,就這吧。”

被律師找上門,這種八卦的好材料宅男們怎麽會放過?估計這會兒辦公室裏早傳得五顏六色了。我這會兒要真去“私聊”,那等會兒就不隻五顏六色,至少是萬紫千紅!反正我又沒幹什麽壞事,頂多小時候偷過家裏錢,不至於現在來個律師管這事兒吧?

“是這樣的,我是韓羽的代理律師,處理一樁合同詐騙案,他說你也是合同中的甲方,所以我過來取得你的授權,你倆作為共同訴訟人。這是我的律師執業證,您可以看看。”

韓羽這王八蛋,還真來這手?那天我隻當他是放句狠話,沒想他真的不顧多年的情麵,要跟高文打這場官司?太不厚道了!

眼看這大叔從身邊掏出什麽執業證、授權書一大堆東西,顯然不是什麽惡作劇,我試著問:“我要是不簽字呢?”

“你要是不簽授權,那麽起訴方就韓羽一人,你的權益保障不在此次訴訟內。其實你不用擔心,材料我都看過,合同條款清楚,賬務證據確鑿,交我手上那就是穩贏的。”

這大叔一臉猥瑣,說起來居然一套一套的。我隻得裝作翻看他的各種證件,腦子裏飛快想著辦法,可我對法律一竅不通,想來想去跟沒想一樣,最後隻得說:“其實這事跟我沒什麽關係,這個高文和韓羽,都是我朋友,他們也就鬧著玩的。”

大叔笑得麵不改色:“朋友間打官司的就多了,別說朋友,一家人打官司的也不少啊。我呢,接了案子,收了律師費,就隻能按委托人的要求,該幹什麽幹什麽,其他的我也管不上,你說是吧?”

“那我就不簽了。”我說:“要不這樣,你給我留個電話,有什麽事我再聯係你。”

他倒幹脆:“行,這是我名片,以後有需要可以找我,你忙,我就不打擾了。”

等他一走,我立馬給韓羽打電話,結果一直關機,發消息他也不回,隻好給高文打個電話:“在哪?有事找你。”

“在公司,就是新公司這,什麽事?”

“把地址發我手機上,我現在過來。”

“好的,是有什麽事嗎?”他問。

“過來再說。”

掛了電話,我左思右想:韓羽這電話不接,消息不回,擺明了是故意回避我,難不成他是真鐵了心要弄高文?無論如何,當務之急是讓高文先還錢,隻要錢到位,後麵就算真開了庭,也沒多大事兒。管他什麽定期不定期的,今天就算拿刀架著,也得逼著他把錢取出來!

回去跟羅胖子簡單交代兩句,便出了公司。高文說的地方在高新區,一下車我就暈了,到處是光怪陸離的巨大建築,大得讓人失去方向感,隻覺得自己像是迷宮中的小白鼠,兜頭兜腦亂撞一陣也找不到出路。好在路上不時有些年輕人經過,一路打聽,總算找到。

遠遠看去,這棟樓像一把插地上的尖刀,玻璃幕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刀刃上泛著寒光,這麽重的殺氣,真不適合創業。

上樓轉了半天,經過無數裝修豪華的公司,看過無數上檔次的前台妹子,最後迎接我的卻是一扇灰色防盜門,看看門牌號,是這兒沒錯。可這大門緊閉,怎麽也不像家公司,要說是個雜物間我還信。

試著敲敲門,裏麵立刻響起一陣腳步聲,門一開,還真是高文,連聲說:“不好找吧?我剛想說給你打個電話,你就來了,快進來坐——”

“還行。”我進門一看,房裏放著幾套破舊桌椅,幾台樣式老舊的電腦,一看就知道全是二手貨!幾個年輕人正坐著有說有笑,見我進去也不以為意。看那模樣,倒像是剛畢業的新貨。

然後——就沒什麽然後了,別說空調,連個打印機,飲水機都沒有。這辦公設備差點也就算了,可人也不行啊,這幾個年輕人怎麽看都不像幹事兒的,看得我心裏拔涼拔涼的!

幾個年輕人聊得正歡,肆無忌憚的笑聲被這小小房間加持後,震耳欲聾。我隻好拉高文出來,到外麵過道上問他:“你這公司,就這樣?”

他有些難為情:“這才剛開始,是有點簡單。對了,你電話裏不說有急事?”

“還真是急事。”我想想還是正事兒重要,便把上午律師說的那些話,連同我對這事兒的看法,都一一說了。他聽了沉默良久,說:“錢,我隨時都可以還的。可我不信韓羽會做這樣的事,他不會做的。”

“你信不信他都做了,這種話就別提了。”我說:“還是準備錢吧,現在隻是來個律師,到時候要真上法庭就麻煩了。這種事兒吧,隻要錢到位,就沒什麽大不了的。所以你最好趁現在把錢補上,別管什麽定期不定期,現在不是心疼那點利息的時候。”

他低頭想一會兒,說:“好吧,我聽你的。”

這事兒總算了結,我剛鬆口氣,房裏又傳出一陣陣笑聲,我聽著上火,問高文:“你哪兒找的這幾個人?怎麽上班時間就這樣?”

他歎口氣:“托朋友幫忙找來的,沒辦法。”

“你以前不是說有公司同事一起幹?那不是挺好的嗎,幹嘛還從外麵找人?就算找也不能找這樣的啊,你看這幾個小孩兒,這工作態度,是幹事兒的人嗎?”

他連連苦笑:“那幾個同事,剛開始談計劃、聊設想的時候,大家還聊得挺好。可後來開始動手做東西,就各種吵,又推說得上班,時間安排不過來,一個個都散了,現在程序方麵,就我一個人頂著。”

“你做程序,那這幾個人是幹嘛的?”

“做人設,還有場景繪製的,就是遊戲裏麵的畫麵設計。全都是剛畢業的學生。”

我心裏奇怪:“剛畢業的?怎麽不直接找有經驗的?”

他長歎一聲:“貴啊!”

“貴也得招啊,你現在缺的是做事的人,不是便宜的人。”

“我也想招,可招不來啊。別人來這一看,態度好點的,還能聽我說完才走。脾氣大點的,看了扭頭就走,我現在都不好意思去招人了。”

這倒是實話,就他這“公司”,有點本事的誰願意呆啊!我想想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你這辦公室確實寒磣了點,你就換位思考一下,你去找工作,到了一看是這麽個情況,你心裏怎麽想?”

他一臉糾結:“我開始總想著省錢,辦公室找的最便宜的,辦公桌和電腦都買的二手,當初也是沒想到你說的這些,現在知道也晚了,房租都交了,這些家具也拉來了,找人拉走又是一筆錢。”

“你別管這些枝端末節的事,這不本末倒置嗎?”我說:“你這辦公環境的問題必須解決。你要是幾個朋友一起,那都沒什麽,大家湊合下就行。可你現在是從外麵招人。就你這寒酸樣,別人一看就知道老板那沒實力,那你這能不能保證發工資,能發多久工資,人家心裏更沒底了,還怎麽待?剛才我上樓看到不少寫字間空著,你去找個大點的,跟管委會什麽的說說,把差價補上,看能換不。最好是那種帶裝修的。”

他點點頭:“這我也想過,就是覺得太花錢。”

“現在不是心疼這點錢的時候,人家外麵做生意的,貸款都得買個寶馬?為什麽?你得給人信心啊,人看你開個寶馬,才覺得你有實力,才會跟你打交道,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懂?”

他猶豫一陣,總算說:“好吧,那我去找找。”

“還有人的事。你盡量招,實在招不到就把工作外包,或者你看哪個公司的人比較厲害,就私下去聯係,讓人接點私活兒,反正現在大家都這麽幹。”

他搖搖頭:“這我試過,最便宜的一個,說讓我給20萬。我覺得太貴了,就是做幾個人設,繪製點場景,這麽簡單的活怎麽會要20萬,太貴了。然後我就去找了個同學,他在一家職業學院做老師,幫我介紹來幾個畢業生,就是這幾個人。我就想讓他們慢慢做吧,隻當是給他們培訓了,再怎麽也花不了20萬。”

我簡直無語:“你這培訓什麽?連基本的工作紀律都保證不了,還能怎麽弄?”

他更是犯愁:“以前我也想管,可現在這些小孩,脾氣都好大的,我就說上班時間要好好工作,別鬧,第二天就不見人了。前前後後走了好幾個,我現在隻能隔幾天安排下工作,問下進度,其他時間都隨他們吧。”

我聽著上火:“你這招的是員工還是大爺?趕緊辭掉!別去想什麽培訓,你現在是拿別人的錢創業,別人管你什麽培訓不培訓的?就看你到時候能不能拿出東西,你要拿不出來,人家急眼了把錢一抽,你怎麽辦?我上次就跟你說過,一切都得圍繞個幹字,這幾個人明顯幹不了,那就去找有經驗的,或者把活兒外包,該砸錢就得砸錢,你現在也不缺那幾個錢。關鍵是把東西弄出來,才好出去忽悠下一輪投資,你懂了嗎?”

他搖搖頭:“不用找下一輪投資,這筆錢就夠了。”

我有些懷疑:“你確定?”

“嗯,之前我做過預算的,做得很仔細。”

“那行。人的問題你要放心上,也別全找做技術的。銷售也得要,你開發個產品總得聽點市場人員的意見。去找幾個有經驗的銷售,你這邊做開發,那邊他們做營銷策略,也可以讓他們先預熱下市場啊。”

他一臉茫然:“銷售?要銷售幹嘛?我做得是手機遊戲。”

“你不要銷售?”我吃驚不小,連忙問他:“你的營銷預算是多少?”

“營銷預算?”他看我那眼神,跟看白癡一樣:“我做的是手機遊戲,這和實物銷售是不同的,現在網絡傳播速度很快,遊戲一上線就有人來玩,他們要是覺得好玩,馬上就會傳播開,非常快的。”

我還有最後一點希望:“你的營銷預算是多少?”

“沒有,我之前做的預算,就是人員,場地,服務器這些的費用吧,我想差不多夠了。”

我真有點抓狂:“現在這世道,不管你做什麽產品,實物也好,虛擬也好。營銷費用都得占成本的大頭!”眼看他一臉不解,我也無力繼續解釋,隻得說:“這個問題就先放下吧,你先解決辦公場地,然後不管你招人也好,外包也好,總之一句話,盡快把東西做出來,這才是根本!要是有什麽搞不定的,給我說吧,盡量幫你想辦法。”

“嗯,好的。”他點點頭:“對了,你認識做數學建模的人嗎?”

“數學建模?你要這個幹嘛?你不是做小遊戲嗎?用不上這個,人家那種大型遊戲才需要。”

“不是,我這個遊戲也挺大的,得找人做個數學模型。”他說著,又把正在做的遊戲給我詳細介紹了一遍……

然後,我的心就涼了:一個半路轉行的程序員,拉來300萬投資,招了幾個剛畢業的CG,就準備做一個擁有數十種職業,多種主線劇情和支線任務,並且支持十萬級用戶同時在線的大型手機遊戲……

先前那讓他掏20萬做人設和場景的,如果不是騙子,那得是弱智學院的弱智專業畢業的吧?要不就是田螺姑娘變的吧?要不就是上帝派來拯救他的天使吧?20萬——這活200萬有人敢接都算他狠!

“我記得你之前說的,是做那種休閑小遊戲?”我試著問。

“嗯,那時候預算少,也就幾十萬吧,現在既然拉來這麽大筆投資,我就想做大點。”

我看他一臉認真,也實在無力再勸:“那行,你慢慢做吧,別急於一時。我也幫你看看,有做數學建模的就介紹給你。”

“那麻煩你了,這個遊戲確實有點大,沒數學模型真的不好弄。”

我被他的“大遊戲”震得快抑鬱了,再沒心情聊天,閑扯幾句便推說公司有事,得趕回去。他堅持送我下樓,路上我想起他那飯店,問:“上次那個門店你拿下來沒?就是我陪你找的那個。”

“已經盤下了。正在辦手續,還有重新裝修,主要是換換桌椅,應該要不了多久吧。”

“等那兩兄弟掙了錢,讓他們趕緊還你,別不好意思。”我說。忽然想起今天是工作日:“你現在這麽兩頭跑,得成天請假吧?你們公司老板不會說什麽吧?”

“我準備辭職了。”他神色平靜,似乎打算丟掉的不是一份收入豐厚的工作,而是手裏的一張廢紙。

我心裏一驚,那個不切實際的“大遊戲”已經讓我看到了他的結局,可眼下這種局麵要讓他放棄,顯然更不切實際。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說:“你知道出門時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他一臉茫然。

“是帶上鑰匙。”

他沉默片刻,慘然一笑:“我懂你的意思,可我不想回去了。我想一直往前走,直到我找到自己想要的。”

我想想說:“我的建議是,工作最好別丟,這樣你進可攻,退可守。萬一你這遊戲沒做起來,重新找工作很虧的。再說你上班也不耽誤什麽,每天下班過來看看就行。工資還能補貼下這邊吧?”

他神色堅定:“這事我考慮了很久。我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沒有錢,沒有背景。這次能拉來300萬,有時我想起,都覺得像是做夢一樣,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機會了,我要拚,一定要拚,斷不了後路,心裏總想著有路可退,總有幾分懈怠,這唯一的機會,不能就這麽被我懈怠了。所以,破釜沉舟吧,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心裏歎口氣,說:“高文,那些想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他們中的絕大部分,後來,就真的死了。”

他看我一眼,淡淡說:“嗯,那就死吧。”

回來路上,我的心情始終很糟:那千瘡百孔的“公司”,那空中樓閣一般的“遊戲”,還有那句“置之死地而後生”,像是無數個深不見底的陷阱。而我,隻能眼睜睜看著高文走進去。

回到公司,習慣性地掏出手機放桌上,忽然想起韓羽,試著打下他電話,沒想一下就通了,這王八蛋心情還不錯:“你好,我是韓羽的代理律師,哈哈哈……”

我真是要多無奈有多無奈:“很好笑?”

“哥們兒一想到你當場傻掉那樣兒,就忍不住就想笑,太好玩了。”

“你是真的要起訴他?”

“你猜?”

“我猜你妹。”

他又笑:“你這人真沒勁,我這麽懶的人打什麽官司啊?也就你信。你好,我是韓羽的代理律師,哈哈哈哈……”

我總算放心,把剛才看到的情況,連同那句“置之死地而後生”都給他說了,他又笑:“你管他呢,死就死唄,早死早超生,到時候咱倆湊點錢,給他風光大葬,墓碑上就寫四個大字:謹慎創業!哈哈哈……”

“等你死了,我給你墓碑上寫:這逼是笑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