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memory?”

手機屏幕上一長串歌曲名,我第一眼就看到這個,音樂劇《貓》的主題曲。上學時有段時間我瘋狂迷戀這劇,找了各種版本反複看,雖然畢業多年,當年的**不再,可《memory》這曲子還是挺喜歡。

“是《貓》裏麵那首memory?”我問。

“對啊。”於燕說。

剛才我正睡午覺,於燕打電話來,說手裏有兩張演唱會的票,好像是個什麽歌唱“家”?反正名字我沒聽過。她又把節目單拍了照發過來,封麵上一胖得跟饅頭似的中年大媽,穿著紅色禮服,拿個麥克風做深情演唱的樣子,完全不認識。不過我對“memory”倒挺心動的,從沒聽過現場版,這大媽既然能開演唱會,應該有兩把刷子。反正田莉出差,高文搗鼓他的小飯店,韓羽又玩人間蒸發,我一個人閑著也是閑著。

“去就去唄,反正不要錢。”我說。

“晚上8點開始,你現在出來吧,陪我逛逛。”

“行,你在哪?”

“在家。”

開車過去,老遠就看她在小區門口站著,看樣子應該等了一會兒,等她上車我問:“咱倆上哪兒逛去?”

“我也不知道,你看上哪兒合適吧,反正也是閑逛。”她今天化了淡妝,穿件牛仔服,我已經很久沒見人穿這玩意兒了,何況還一女的。

“那行,我領你去個地兒,裏麵挺大,逛一下午沒問題。”

這地兒是個仿古園,就是個新修的大園子,專用來忽悠各種外地遊客,本地人隻有來了親朋好友才陪著去看看,反正我是陪著各種人進去逛過無數遍。裏麵好大一片地,塞滿了各種拙劣的仿古街道、園林、戲台等等,當然還有各種所謂的本地小吃,所謂的特色工藝品,價格卻是無所謂,全是真正的“忽悠價”。

“對了,演唱會的票帶了沒?你別出門忘了吧。”我問。

她從包裏翻出兩張票晃晃:“忘帶又怎麽?怕等會兒讓你掏錢買啊?”

“這種事兒你以前又沒少幹,幹什麽都丟三落四的。”

“還不得怪你?哪次不是你催命似的催,害我給忘了。”

這要爭起來就得沒完沒了,我隻好換個話題:“你哪來的票?”

“有個客戶送的,這演唱會是他們單位讚助的,他就去搞了2張送我。”

“怎麽不多搞點?咱可以拿去賣啊。”

“你能要點臉嗎?”

“有錢掙還要什麽臉啊。”

一路說笑,到這仿古園一下車,一股“旅遊味兒”迎麵撲來:四處都是旅遊大巴,滿眼都是各種外地遊客,三三兩兩,呼朋喚友,或者合影,或者端著相機亂拍,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好不容易擠進大門,眼前是條石板鋪就的街道,照著古代的意思,修得細窄狹長,偏偏遊客又多,真真是擠得摩肩接踵、水洩不通,腳不沾地都能往前移。

往裏走一小段,街道稍寬,人群漸散,總算能透口氣。沿街都是青磚砌就的房子,既沒有漢唐建築的宏大氣魄,又沒有宋代建築小家碧玉一般的清秀,也沒有明代建築的嚴謹繁瑣,更沒有清代建築的巧思華麗,實在看不出仿的什麽朝代,總之一句話:“有那意思就行。”反正到處張燈結彩,一派喜慶氣息,大家樂嗬樂嗬得了。

沿街的小攤和各色店鋪也多了起來,捏糖人的、賣剪紙的、賣根雕的、賣景泰藍的、賣文玩的、現場作畫的,甚至還有賣筷子的,整個店鋪全是各種各樣的筷子,商家們豐富的想象力令人歎為觀止。

身邊兩個衣著清涼的洋妹子走過,白晃晃的一片有點耀眼,這讓向往光明的我不得不直視,可能看我在光明的召喚下亦步亦趨的樣子過於虔誠,於燕一把拉住我:“矜持點,別讓我跟著丟人啊,再說這有什麽看的啊,等姐姐有空帶你去普吉島,讓你看個夠。”等我矜持地收回目光,她卻兩眼放光,拉著我衝向不遠處一個小攤。

這小攤賣的是皮影,就是演皮影戲那種,攤前早擠滿了一堆人,個個隻看不買,圍著那些造型古樸的皮影品頭論足,攤主似乎早已司空見慣,眼神放空地坐在那裏,也不拉客,也不推銷,甚至偶爾有人問價也懶得搭理。

於燕激動得連連拉我:“快看快看。”

“你選一個吧,我送你。”我說。

她回頭一笑:“你還記得?”

“嗯,記得。”上學時她老說,想買個皮影玩兒。

“算了。看看就好,這東西又沒什麽用。”她笑著說:“咱們再到前麵逛逛,說不定還有別的好東西。”

倆人又往裏走,她跟個好奇寶寶似的,是個店鋪就能進去逛半天,在一家印度風的店裏更是待得不想走了,最後買了個銀壺,一件沙麗,總算心滿意足。以前她就喜歡這種東西,沒想過了這麽多年,還是沒改。

出來不遠,就到了一處似廟非廟的建築前,這裏好大一片空地,擺了幾個賣扇子、葫蘆的小攤,還有個小攤不知道賣什麽的,圍滿了人,擠過去一看,是現場畫肖像的,攤主剛拉來筆生意,坐了個妹子等著他畫。

於燕也上前圍觀,我站她身後跟著看了一會兒,一低頭,她頭發上傳來一股熟悉的香味,心裏忽然一軟,像有什麽東西在湧動,隨之眼裏一酸,急忙抬頭望著頭頂的銀杏樹,等這股情緒過去,回眼一看,她正一臉狐疑地看著我:“你看什麽?”

“看這銀杏樹啊,葉子黃了挺好看的。”我說。

她抬頭望望:“這有什麽好看的,哪兒都是。走吧,到前麵看看。”

前麵是個類似蘇州園林的去處,幾塊水泥澆築的假山,圍著個巴掌大的水塘,塘水髒得發黑,上麵還浮著無數落葉垃圾,幾隻無精打采的天鵝擠在一起打盹,卻吸引得不少遊客駐足觀看。

出了這“園林”,兩人漫無目的到處瞎逛,走著走著,我總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左顧右盼一番,最後才發現居然牽著於燕的手,慌忙放開。

她吃吃直笑:“喲,還害羞呢。”

可憐我連什麽時候牽上的都不知道,牽了多久也沒印象。這會兒假裝若無其事地搓搓手,轉眼看到旁邊一片紅色,原來是棵所謂的姻緣樹,上麵掛滿了情侶們祈願的紅色香囊。

於燕笑道:“別在這假模假樣地害羞了,都老夫老妻了,牽個手算什麽啊?咱們去找點吃的吧,我餓了。”

我還真沒害羞,甚至在剛意識到倆人手牽手時,心裏還有種莫名的溫暖,隻是這溫暖中,似乎又隱隱有些不安?如果說過去和現在,如此輕易地衝破時間,重新連接在一起。那田莉呢?在某個瞬間,那些和田莉共處的時光,竟如完全抹去一般,成為空白。這種瞬間的空白讓我有些恐慌,像是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伸手去推開。

“你快點啊,磨磨蹭蹭幹嘛呢?”於燕在前麵回頭叫。

到了這傳說中的“小吃街”,於燕立刻兩眼放光,一頭紮進人山人海,連連出手:“這個,這個,這個。”裏麵店員快忙成千手觀音了,等把手裏一碗涼粉遞給個小姑娘,才回頭大聲問:“要什麽?哪些?”於燕又重新指了一遍,這店員手腳麻利地收錢遞貨找錢,一氣嗬成,抬眼又叫:“來來來,下一位啊。”

拿著東西好不容易擠出來,於燕又看上旁邊的春卷,轉身重回沙場,複又再戰。直到這條街所有小吃都買了個遍,她總算心滿意足,連連叫我:“快來搭把手啊,你就這麽看著啊?等等,你去找個能坐的地方,咱不能這麽站著吃啊。”

我隻好到前麵找了家臨街咖啡店,店前屋簷下有些桌椅,本來是露天咖啡座,於燕過來把手裏東西一放,硬生生給弄成了小吃專座,她左挑右撿,挨個試了一番,又催我:“你也吃啊,過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不餓。”我說。

“不餓也嚐嚐。”她推個春卷過來,逼著我咬一口,又遞個菠蘿飯過來:“怎麽樣?好吃吧?對了,怎麽我看你對這裏麵挺熟的?常來啊?”

“有時候來個外地的客戶,就陪著進來逛逛。以前倒是常跟韓羽過來,這裏麵有家酒吧,比較出名的,韓羽常拉我過來玩兒。”

“玩什麽?玩女人?”

我簡直無語:“你一女的說這話?就不能矜持點?”

“你也好意思說矜持這兩字兒。”

這時候,我隻能矜持地笑笑,結果一笑之下,倆人都矜持了。她繼續吃東西,不時遞些給我,我卻沒什麽胃口,點根煙抽著,看一旁兩個日本妹子在那自拍,擺著各種自以為可愛的姿勢,叫著“卡哇伊”,拍完又在相機上翻看,爆豆子般飛快說著日語,像在討論什麽。

“你口味挺重的啊。”於燕一臉壞笑。

“連你都過來了,哪還有什麽重不重的?”我說:“對了,一直沒問你,你在這邊是做什麽工作的?”

“你猜。”

“販毒?”

“差不多吧。”

我沒傻到真信,可也好奇:“什麽買賣這麽賺?”

她一笑:“做古玩、珠寶的,剛開沒多久,你有空過來捧捧場?”

“我倒是想捧,捧不起。”我說:“你一學法律的,跑來幹古玩販子?還跑這麽遠天遠地的,你爸媽還真想得開啊,怎麽不給你安排個正經工作?”我印象裏,古玩販子就是那種蹲路邊的小販,看誰都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把這畫麵換上於燕,那感覺要多怪有多怪。

“什麽正經不正經的?”她笑道:“說得這地兒跟你家的一樣,你能待我就不能待?我愛來就來,關你什麽事兒?你這麽關心,是想來投靠我?”

“還是別,暫時還沒慘到那份上,再說你這行當我也不懂。”

“不懂有什麽,我也不懂,沒必要懂。”她忽然一笑:“暫時?怎麽,你們老板看你不爽,準備把你開了?”

“怎麽可能。”我連忙喝口咖啡,橫不得把一臉的不自在抹咖啡裏一起喝掉。

“咦,還真有事兒。趕緊說說,姐最喜歡聽別人的傷心事了。”

“說什麽說?逗你玩呢。”

“肯定是你們公司裏有事兒,我跟你這麽多年,你那點小表情還瞞得了我?”

“你哪來那麽多肯定?”我說:“別跟這兒得瑟了,時間差不多了吧?咱倆看演唱會去?”

她還沒放棄,邊走邊說:“你要真混不下去呢,來姐姐這,姐姐收留你,封你做個禦前帶刀保安,穿黃馬甲,戴綠帽子。”

“滾!”

演唱會在市中心一家老牌的藝術宮,對於藝術宮這樣的演出場地,“老牌”兩個字除了代表“破舊”,並沒有其他含義。一進門我就感覺不好,倒不是因為門廳裏一大片汙水,而是門口倒票的黃牛一個個有氣無力,心虛一般問著“要不要票?3折了。”明顯底氣不足,從黃牛的牛氣程度來判斷演出水平的高低,一直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後來的演出也完全證明了這一真理,場下的人坐得稀稀拉拉,一半的座位都沒填滿,場上那位心寬體胖的大媽,心理素質卻極為過硬,畢竟身材就決定其臉皮比普通人厚:完全無視慘淡的上座率,以誇張的熱情完成了整場自娛自樂。演出服換來換去,歌曲風格也換來換去,民族唱法、美聲唱法,從《茉莉花》到《今夜未眠》統統拿下,低音中音高音全秀了個遍,撇腳的英語法文意大利語也輪番轟炸,有點欺負觀眾不懂的意思。連我最心愛的《memory》也被她徹底糟蹋,唱到**部分的“memory”時,給人感覺好像有人正掐著她的脖子,聽得我提心吊膽,開始還真怕她這口氣上不來,當場倒地身亡,後來真恨不得衝上去掐死她算了。隨便在街邊大排檔拉個穿著花裙子,背著大音箱的“歌手”,都不至於把《memory》**成這樣。想想也是,估計這大媽幾十年如一日聽自己唱歌,把自個兒惡心得夠嗆,好不容易逮個機會,也出來惡心大家一把。

演唱會到了最後,大媽開始講訴自己是如何的艱辛,才終於能開場個人演唱會,講得那叫一個聲淚俱下,我坐在最後排,都能從音響裏聽到她吸鼻涕的聲音,聽得我真想上去抽丫一耳光:就你這水平,還他媽現個什麽勁兒?可我不能這麽幹,我是紳士,我是欣賞高雅音樂的gentalman,所以我得跟她一起裝逼,跟這場子裏的人一起裝逼,在她帶著哭腔吸鼻涕的時候,我還得跟著全場人賞她點勵誌掌聲。隻是鼓掌時心裏有些悲哀,想起《史記》裏麵竇太後姐弟相認時,“侍禦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後悲。”人家太監“助皇後悲”還有月錢領,我這自費來“助大媽悲”,圖個啥?

散場出來,上車時於燕笑道:“早知道就不來了。”

“有什麽啊,反正沒花錢。”我說。

“什麽沒花錢,她該倒找咱倆錢。”

這話似乎開啟了彼此的靈感,兩人一路上對這演唱會口誅筆伐,罵不絕口。過會兒於燕說罵餓了,我看前麵立交橋下,亮燈處有家小吃攤,便靠了過去。

這小吃攤不過兩三張桌子,攤主是對老年夫婦,還有個小女孩兒幫忙張羅著客人,看樣子可能是小孫女。幾張小桌已經坐滿,全是玩得筋疲力盡的小白領。小女孩兒手腳麻利地搬出張折疊桌,兩個塑料矮凳,招呼著我們坐下。

於燕點了些燒烤,小女孩兒又在一旁推薦:“我們的藥膳蹄花很好吃的,美容養顏,要不要來一個?”

“那就來2個。”於燕說。

轉眼蹄花就送了過來,剛放下,一股中藥味撲鼻而來。蹄花燉得很爛,拿筷子一撥便骨肉分離,入口即化。就是這藥味有點重,湯裏還能看到不少當歸、黨參、白果什麽的,看來攤主也是下了血本,難怪敢說“美容養顏”。

於燕吃得連連稱讚:“這蹄花做得真好,帶點藥味,吃著不肥膩,倒是有點回甘,跟這麻辣味的蘸碟真是絕配,咱倆以後可以多來幾回。吃啊,你在想什麽?”

“還不錯吧。”我笑笑:“在想上學那會兒,咱倆常去外麵那家燒烤攤吃砂鍋,你也是這樣,吃了就喜歡點評下。”

“哈哈,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還不是你,不喜歡做飯,非得出去吃。不過那家砂鍋做得還真不錯,我喜歡那的酥肉砂鍋,你那會兒喜歡牛肉砂鍋,再配點燒烤,那味道——算了,咱們改天回去吃。”

“估計早搬了吧?上次回去好像沒看見。”我說。

“咱倆再回去找找唄,那家店生意好得跟什麽似的,老板肯定舍不得搬。不信咱倆打個賭?”

“行了,你趕緊吃。”我說。

正巧燒烤也送來了,於燕一一試過,又是一番點評,兩人說笑一陣,很晚才買單走人,上車後她依然興致很高,鬧著下次要回學校去吃砂鍋。直到車停下,她看看不遠處的小區大門,總算安靜下來,說:“給我支煙。”

我遞了一支過去:“少抽點。”

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吸著,也不說話。車裏全是煙味兒,我雖然抽煙,卻聞不得煙味兒,升起車窗後,忽然發現四周靜得出奇,入耳的隻有她手中煙草燃燒的聲音。

無邊的黑夜,昏黃的路燈,空無一人的大街,一切仿佛昨日重現。隻是這“昨日”,卻不知是何時的“昨日”,是我們翻出學校圍牆的那晚?是我送她回來,在車裏呆坐的那晚?還是無數個已然模糊,卻揮之不去的夜晚?

我們都裝作若無其事,掩飾所有的心潮澎湃。

“要上去坐坐嗎?”她說。

我看著她,車燈下的她,像極了那個在英語角,看著我微笑的她……在某一刻, 那句“好的”幾乎脫口而出。

“太晚了,改天吧。”我說。

她很仔細地看著我,淡淡一笑:“那你回去路上小心點,我走了。”說完下了車。

回家路上,我近乎木然地開著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什麽也沒想,隻覺得心裏很堵。在樓下停好車,我又站了會兒,想抽煙,煙盒卻是空的,隻得上樓。電梯門開的時候,突然又不想坐電梯了,轉身走向樓道。不知爬了多久,到家門口時已是全身大汗。

門一開,便聽到一陣電視的聲音,客廳裏亮著燈,田莉像小貓一樣蜷縮在沙發上,身上還蓋著條毯子,已經睡著了。

我一時有些走神,沒想過眼前會是這樣的情形,等反應過來,輕輕關上門,看茶幾上放著條煙,過去掏一包出來拆開。剛點上火,旁邊“呀”地一聲,田莉醒了,睡眼惺忪地看著我:“回來了啊,我都睡著了。”

“恩,剛跟韓羽他們出去吃了個飯,你不出差了麽?剛回來?”

“嗯,今天事情辦完了,我就想早點回來給你個驚喜嘛。對了,還給你帶了條煙呢。可是回來你又不在,打你電話又關機,我就隻好一個人看電視。”

我摸出手機看看,沒電了。

“上床睡吧,這麽睡小心著涼。”我說。

“不啊,這裏挺舒服的,我就在這裏睡。”她呢喃著,又合眼睡去。

我心裏歎口氣:如果,真的有如果,那些曾經,又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