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常麟派出的這支軍隊終是打了場敗仗,除了男孩,一個人也沒活著回來。

男孩回來的時候**著上身,威嚴的軍服早已因破爛而被其棄在了路上,他被流彈擦中的手臂紅腫,潰爛。整塊爛肉散發出沼氣般的臭味,吸引著禿鷲前來叼啄。

回來的路上他甚至想,自己會不會被禿鷲叼走,整個人都成為它的腹中之食,不過,他倒是希望這樣,他當了逃兵的事實就不會被任何人證實。

他耗盡了力氣,在見到眼前的城牆有著“荊州”二字時終是忍不住倒了下去,是城牆放哨的士兵把他帶回了城內。

常麟聽聞男孩回來,竟親自去醫館看望了他。

男孩上臂紮著耀眼的白,倒不是為了突顯傷勢嚴重與否,更像是為死去的士兵祭奠與送行。

見到常麟帶著三位軍官急急的趕來,男孩噗通一聲便跪倒在了地上。

常麟驚愕剛顯,來不及勸阻,他便說:“我沒有打出一發子彈,我是逃回來的。”

常麟斂住麵上的表情,扶他起了身,接著,他才問男孩:“什麽滋味?”

男孩低頭咬著牙說:“想死不敢死。”

常麟轉過身,朝著門口,背對著男孩,他又問:“你為什麽當兵,又為什麽當逃兵。”

男孩紅著臉,眼睛盯著自己的鞋麵,一聲不吭。

“我並不是嘲笑你,誰不怕死,我也怕,槍炮無眼,說不定明天我也就翹辮子了。”

“但我為什麽還要打仗,我並非貪圖這權勢,權勢有什麽用,我隻是賭這口氣,於忠那老不死的跟我鬥了這麽久,我還能在這個時候服了他?”常麟弓著身子咳嗽了一聲,一下又站的筆直。

男孩覺得好笑,於是便輕蔑的笑出了聲,他說:“你打仗隻為了這個?”

那三個軍官心中一駭,連忙看了常麟一眼。

常麟未生氣,反問他道:“你又為了什麽?”

“為了安穩。”

“你用戰爭去維持安穩?”

“隻要有一方徹底輸了,它就結束了。”

“你適合打仗,也不適合打仗。”

常麟走後,男孩在房間裏等了半天,直到那隻嶄新的蠟燭在這陰暗的房間裏燒的隻剩三分之一,他這才出了門。

男孩進了院子,才發現幾天的時間裏,這裏有了新的變化。

東邊的牆角圍起了籬笆,裏麵覆著新土,種著不知名的作物,而右邊的牆角裏放了三盆盆栽,還有一個空有泥土的盆子,仍閑置著。

男孩想象得到一個看不見的女子是花了多少力氣才完成的這般布置。

她一定像個築巢的燕子,從遠方銜來一點點的泥草,構建著自己的家。

男孩看了一眼水缸,裏麵的水剛好到了缸口,水勺一動不動的浮著。

他無事可做便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等了片刻方才聽到院裏起了動靜。

他從屋裏探出個頭便看到佟手上捧著一顆植物,正緩緩的踩著步子挪回來。

她用一隻腳向前試探著,腳尖帶著整個腳板踩實後才挪動著後麵的一隻腳。

佟沒在用盲杖,她不想再借助任何她不相信的東西。

男孩趕了出去,正想扶住佟,她卻像看得見似的,恰好在他伸出手的時候轉了個身。

佟挪著步子走到了西邊的牆角緩緩的蹲下,接著,她用手在那空餘的盆子裏翻了翻土,直到滿意,她才將手中的植物植入其中。

她對這個院落已熟悉,卻依舊放不開步子走,她怕身旁是萬丈深淵,她隻能走這根獨木橋。她不在乎這根獨木橋能支撐多久不斷裂,她隻在乎她能在上麵站多久。

佟摸到水槽,洗了手,接著,才回到了屋裏。

她做了一道菜,取了一副自己的碗筷,盛了飯,便開始吃食。

好幾次,男孩都想開口說話,可女子不需要他了,她連盲杖都不需要了。

她能自己挑水,自己做飯,自己養活自己。

她用所有的動作告訴男孩,她什麽都不需要了。

吃完飯,佟洗了碗筷,便關了門,她一個扣子一個扣子的解著衣裳,接著,像死人一樣躺進了床裏。

她為自己蓋上了棺材。

男孩曾經那麽迷戀她的身體,貪戀她身上的味道,她就像被花紙包著的甜膩膩的糖果,忍不住想讓他去嚐一嚐,可現在,這顆糖果化了,像一團肮髒的鼻涕黏在他的手心,他感覺到了難過。

她旁若無人的寬衣解帶,或許依舊把他當小孩,或許再也不在乎自己,她把自己的肉體展現在男孩的眼前。

男孩對她喊:“你知道我在這的對不對。”

佟沒有作答,她為自己圈了塊地牢,從此自給自足,不再讓人打擾,她不再為別人開門,也不再讓任何人闖進來。

男孩失望的離開了這所院落,親手關上了門,並且在接下來的三年裏,他再也沒有回到過這裏。

他下定了決心,跟常麟說了與鋒說過的一樣的話。

他說,他會打一場漂漂亮亮的仗回來。

他用了兩年時間在軍營裏訓練,每天吮吸著太陽淌下來的乳汁,他越來越健壯,每塊骨頭都長成了他想要的樣子。

在他十六歲的那年,他打了第二場仗,贏了。

他跟著殘兵活著回來了,他是瘸著腿回的荊州,他與所有人一樣的興奮,但不僅僅是因為大難不死。

常麟大喜,為他們辦了場慶功宴。

整個“孤鳳”酒樓都被包了下來,裏裏外外坐滿了上千名士兵,常麟嘉獎了所有功臣,並當著所有人的麵,把男孩認作了義子。

常麟對他說:“你長大了,以後,成州城就是你的封地。”

他永遠記住了他打贏勝仗的這一刻,他瘸著腿跑出了酒樓,再一次的跑到了城郊那所冷冰冰的院落。

這裏沒有酒樓的喧鬧,也幾乎沒有任何人來往,這裏就像是被人遺忘的亂墳崗。

它在所有的燈紅酒綠之外屹立,又在所有的冷寂孤清中消亡。這裏住著的女子隨它衰老、枯竭。

如果不是男孩來看望,誰也不會記起這個大活人。

男孩輕輕的推開院門,看到那個女子正在黯淡的屋裏刺著繡,她沒抬頭。

男孩想告訴她勝利的消息,可見到佟這幅模樣,他的血也就冷了下去。

他坐到佟的對麵,靜靜的等她幹完了手中的活。

“我想吃你做的飯了。”他說。

男孩在暗裏偷偷的重新打量著她,她與三年前比未見衰老,倒是皮膚又是白了些,許是在這漆黑的屋子裏呆久了,長年得不到陽光的滋潤,顯得更加蒼白。

佟一句未言,收拾好桌麵,轉身便去準備飯菜。

至始至終,她都沒跟男孩說過一句話。

吃完,她便像三年前那樣,當著男孩的麵,脫了衣服……

她正大光明的朝他開了一槍,他依舊是那般狼狽的猝不及防。

他感覺自己掉進了水潭裏,一口氣也無法呼吸,他在水裏痛苦的掙紮,他看到她在岸上睜著灰白的瞳孔冷冷的看著。

男孩砰的一聲,將筷子拍在了桌上。

“能不能不這樣。”他喘著粗氣。

佟坐在床沿,一聲不吭。於是,男孩便握住她的手腕,粗暴的把她拽了起來。

他對著她吼:“你還是這樣。”

“木頭遇到火也會燒起來,但是你,你是一個死人,徹頭徹尾的死人,你什麽也不對我說。”

佟抬起渾濁的像死人一樣的眼看著他,她笑著問他:“你才知道嗎?”

他一直在努力的靠近她,可她一直不泛水花,她在自己已經死亡的故事裏,無法自拔。

男孩看著她生了翳的眼球,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鬆開了手。

佟不在意的笑了起來,這一刻,她甚至想到了多年前闖進小窩的那群忠軍。

她摸著男孩的臉,再也摸不到長長的睫毛,圓圓的輪廓。

她從胸前解下那塊與鑰匙一同吊著的葉子,輕輕的放到了男孩的手上。

這片葉子是詭異的白色,夾雜著點楓葉紅,像是一塊帶著血汙的裹屍布,它也許已經為許多死人送過行。

男孩本是恨她的,恨她冷漠,恨她無動於衷,可他在這條如她眼球的顏色的“船”上,看到了之前的她。

她跳下了河,在水裏垂死掙紮,她的鼻子裏嗆進了好多好多的水,然後,她腦子裏的七情六欲都被泡成了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