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佟小的時候,戰爭還未有現在的這般猖獗,雖戰亂不斷,可大都發生在偏遠地區,禍及不到大縣城裏。

她所生長的陳家是雲城裏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生活自然無憂無慮。

她是在六歲的時候被陳老爺帶回的陳家,大抵原因是其三歲那年,父親丟下了她與母親,她的母親便害了疾病,在三年後撒手人寰。

佟清晰的記得自己的瘋子母親,蓬頭垢麵,衣衫襤褸。

直到將死的那天,瘋子的神智才短暫的恢複清醒。

瘋子白著臉跟佟說,她馬上要死了,讓她去找陳家陳老爺。

佟不識路,膽小也不敢去問路人,她執拗的在鋪著碎石的路上跑,直到夕陽死在了海的懷裏,一點光也沒有了,她才找到了陳家。

陳家大門緊閉,留兩個石獅瞪著大眼守門,佟個子小,敲不響兩個銅環,用拳頭砸,聲音比雨打窗還輕,於是,她便脫下鞋,用硬梆梆的鞋底使勁的砸門。

門被小廝一開,她便闖進院裏大喊:“我娘要死了,我娘要死了。”

她一隻腳赤著,一隻腳穿著鞋,像跛了腳瘸子。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什麽是“死”,她隻知道,瘋子要像父親一樣的離開她了。

她一直忍著不哭,直到東房裏有個姨太探出了腦袋來叫罵:“人還沒死就來哭喪,活人也要被你哭死了,要哭,回家守著你娘的棺材哭去。”

佟的腳一崴,跌進了院前的花壇裏,玫瑰上麵的刺一根根的紮進了她的脖子裏。

她看到一頭直立行走的野獸手中拿著磨的發亮的劍剮出了她的心,他穿著心架在火上烤,滴出一滴滴的血和油來。

佟哭著繼續喊:“我娘要死了。”

她的哭聲比將死之人的哀嚎還難聽,眼裏卻流不出淚來,她的脖頸後麵刺痛的滲著血。

東房開了門,潑出盆滾燙的水,牆角的貓一下跳了起來,叫的比佟更響。

接著,繼東房之後,其它房間相繼的開了門,陸陸續續的有穿著綾羅綢緞的男男女女慢條斯理的走了出來。

那開門的小廝急急的跑來,對著麵前的男子歉意的弓彎了身,接著,轉向佟瞪大了眼睛嗬斥:“哪裏來的野孩子,快出去。”

他像個劊子手,壓著佟奔赴刑場,剛好佟穿著白衣服,剛好她適合這個場麵的狼狽。

那麵前體態龍鍾的中年人帶黑色瓜皮帽,穿青色長袖,外麵接一件黑馬褂,他站的筆直,留著一圈胡須,眼睛像是要殺出兩柄劍來,他看著佟,佟立馬一聲也哭不出來了。

“你娘是誰?”中年男子問。

佟未開口,東房出來的三姨太便接了話茬:“不過是一乞丐的女兒罷了,大街上排成一排都能橫渡長江了,老爺你又哪裏管的過來。”

佟低著頭,抬起眼皮偷看了一眼,見人人麵色不善,嚇的大叫一聲,便跑出了陳家:“我娘陳洛。”

佟跑回家的時候,她娘的屍體正好發僵。

佟以為她睡著了,便站著等她醒來,她等啊等,等到腳發麻了便坐下來等,她想等瘋子醒來,告訴她陳家的人是多麽的可怕。

等著等著,連她自己也睡著了,她醒來就看到瘋子身上一條條青色的經脈變成了千足蜈蚣。

她接著等,瘋子的身上就長出一顆顆指甲蓋大小的黑色圓點來,身上發出一陣陣的臭味。

她叫瘋子,瘋子不醒,她跟瘋子睡,瘋子再也不會霸占所有的被子。她靠牆睡,牆冰冰涼的,她就往瘋子身邊靠,可瘋子的身子比牆還冷,比牆還白、硬。

她的身體搔癢,伸手一抓就抓出了一團白糊糊的屍體,她感到**無數的蟲子在爬,嚇的無處可逃。

陳老爺是在第五天才找到他們家的。

他看到佟在米缸裏,躲避著蛆蟲和臭味,**的女子手指頭一動一動,湊近一看才發現是無數蛆蟲將她的屍體當成了遊玩的場所。

跟著陳老爺來的正房,以及兩個姨太都忍不住掩住了瓊鼻,三姨太用手帕散著氣味,最終蹬著鞋逃出了屋子。

陳老爺皺眉看著小妹,嘴中隻道:“你也就是在死的時候才想起我。”

當天陳老爺出了高於行情三倍的價錢才請到了送葬的隊伍。

瘋子下葬的時候,沒有人為她哭,佟在一旁看著瘋子的棺槨一寸寸的被黃土埋沒。

她問陳老爺:“我娘醒來的時候會不會出不來?”

三姨太告訴她:“你娘死了,永遠也睜不開眼皮了。”

佟這才認識了死,可瘋子的墳墓已經壘成,她再也哭不出來。

陳老爺象征性的給她燒了紙錢,他念叨:“你的孩子是無罪的,希望她不像你。”

那天,下了雨,新墳上的黃土濕潤潤的,被翻覆過的草籽等待著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