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佟重新換了根盲杖。

新的盲杖是那位軍官男人送給她的,桃心木質,比她原來的那根更加的結實。

佟無意接受軍官的贈予,她認為隻要能看得見東西就是一雙好眼睛,能幫助她行走就是一根好盲杖,不在乎它使用的期限。

可軍官已將盲杖做成適合她的長短大小,更何況軍營裏除了她沒人能用上,她隻好接受。

佟不願像個無用的人似閑著,於是,她便向軍官請求去炊事班幫忙。

軍官猶豫著,佟便主動說:“我的鼻子還能分清醬醋油鹽。”

軍官答應了她,她得到了這份可有可無的工作。

佟心裏清楚,軍營裏像她和那兩個老婦一樣的人還有十幾個,就算她什麽都不做,也不會有人說什麽,可她不願像她們一樣,況且軍官說過,等打完仗,就送她們回家。

佟沒有家,她隻是不想閑著。

她的鼻子的確靈敏,軍營裏的士兵都讚揚她的廚藝。

男孩偷看過她做飯,於是,他便跑出去跟別人說:她做飯從來不用任何調料。

有士兵問他:那她是怎麽把菜燒的這麽好吃的?

男孩說他看到她每次做飯都會從心口舀出一勺蜜汁,金燦燦的,隔著門外都能聞到香味。

就因為如此,士兵們有了新的期待,原本他們隻期待打完仗活著回來,現在他們期待打完仗後活著回來吃完佟做的飯。

兩個老婦吃了佟做的飯菜便對外宣稱,佟要害死自己。

瘸腿的老婦說:那個下三濫的軍閥情婦在飯菜裏下了耗子藥,要毒死她們。

麵目全非的老婦說:這個心胸狹隘的婊子是為了報複我們。

起先她們就在殘弱的人群裏說,後來傳開了,整個軍營都知道了,她們便換了說法。

“她是忠軍的奸細,處心積慮的謀到這份做飯的工作,隨時都會毒死我們。”

老弱的人群裏也開始有人產生了同樣的想法,她們向上聯名,請求軍官罷免她的工作,並要好好的審問。

於是,佟沒有了這份可有可無的工作。

男孩不相信佟會下毒,他漲紅了臉跟所有人解釋,那兩個老婦便說他被佟迷了心竅。

“放你娘的屁。”男孩第一次罵了髒話,或許是覺得效果不夠,也可能是他真的生了氣,他又連續罵了好幾回。

直到軍官和佟一起出現,這裏才安靜了片刻。

“你在我們吃的裏下了什麽藥?”兩個老婦異口同聲的質問道。

佟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兩個木偶,她操控著他們互相打架,一個掉了大腿,一個刮花了臉。

她從後麵端出了兩碗麵,當著眾人的麵在上麵灑了整整一包老鼠藥。

“吃吃看不就知道了。”她說。

“你們看,這個惡毒的女人就是想害死我們。”老婦邀請著其他人一起譴責佟。

佟說:你們真像被關在籠子裏的慰安婦。

佟想過離開,可男孩告訴她,之前她所在的小鎮已經淪陷了,軍官再一次的打了敗仗。

接下來的日子裏,佟感覺到了行軍速度的加快,她們跟著軍隊走,有時,晚上也需要趕路。

男孩告訴她,我們在河邊住過,在大草原住過,在高山上住過。

佟看不見任何風景,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她隻是跟著軍隊一起行進,或者說是逃亡。

她害怕這樣的日子,開始懷念起山腳下的那座小窩。

那晚,整支軍隊沉沉的睡去,佟醒著。

她走出軍營仰躺在草地上,睜著眼睛企圖看見星星,然而,她連她自己的手指頭都看不到。

後半夜的時候,她聽到地麵咚咚咚的跳了起來,像是一麵被人敲響的大鼓,鼓皮嗡嗡嗡的震著。

而她隻是一隻沒有眼睛的跳蚤,惴惴不安,被人用手一抓就濺出血來。

她叫醒了所有人,於是,他們再一次的啟程逃亡。

沒有人問過軍官他們該去哪兒,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興許他們都期待著自己還有家。

他們走了一天一夜,沒有吃飯,沒有喝水,精疲力竭。

假如逃亡的姿勢不那麽落魄,佟也許會喜歡上這種狼狽的安定,沒有戰火,沒有鮮血。

可是,在她失去小貓之後,她注定流離失所。

直到兩天之後,軍隊才停留了下來,他們沒有安營紮寨,隻是稍作整頓休息,或者說是進行著深謀遠慮。

逃亡使這隻隊伍失去了力氣,所有人都像餓死的牛幹癟著兩頰,眼圈烏黑。

軍官不願再跑,更不願低著頭去向其它軍隊求救,他在軍營裏下了命令,死戰不休。

接著,他跟廖副官說,派出一副連隊,將軍營裏的孱弱之人護送到荊州。

廖副官認為他一心求死,便大義凜然的說:“我不能讓兄弟們跟著你去送死。”

軍官說:“我沒打過一場勝戰,但從沒想過不戰而屈。”

“我們是兵,難道要百姓跟著我們逃?”

“我們也是人。”

軍官打了廖副官一巴掌,副官卻給了他兩個選擇:

“要麽丟了這群老弱病殘,向荊州加快行軍速度,要麽你自己去打。”

在生命麵前軍官喪失了所有的權利,足有三分之二的士兵站在了廖副官一邊。

他像一頭流血的獅子一邊吼,一邊笑,他們再也不能一起縱橫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