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貓終究是沒有忍受住佟的折磨,領著她上山後便孤自離開了,也許在佟要它領著上山的時候,它的心裏就已有了打算。

就算是晚上,它依然能清晰的看到離開的路。

佟沒有恨小貓,相比而言她更羨慕小貓的果斷,不像她,戰敗後,落了一身殘疾苟且。

那晚,她以摔傷一隻胳膊的代價回到了小窩,其實,假使是在白天,她所受的苦果仍然不會少。

她感覺不到疼痛,更看不見身上的傷,隻能摸索著在胳膊上貼了藥膏。

小貓離開之後,佟的生活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她依舊會在下雪的日子早起,清掃著掃不完的雪;她依舊會在日落的前一刻上山尋找樹葉,她依舊怕著夜裏的魔鬼。

她說:她希望門前的雪一直新鮮。

日落前的光輝會均勻的灑在樹葉上,佟說這一刻的葉子會變的格外光滑,打磨出來的船才不會有任何的毛刺。

她曾做過一個噩夢,夢裏,她乘著一條金黃的船,她睡在裏麵,睜著眼,她能看見事物的那一刻,率先看到的是自己流著血的手腕。

血從她的手腕上流出,從她的身下漫上來,漸漸的沒過了她的腳脖、胸腹,後來,船翻了,所有衝向她的洪水都變成了血紅色。

自那以後,佟便更精心的打磨小船,她想:再有天災人禍,就用它們來躲避浩劫。

她是被戰爭嚇傻了的人,終日擔憂不幸的發生。她藏身在寂靜的小鎮裏以為如此就能幸免於難,可是,那個男人對他下了詛咒,她永遠無法逃脫。

她若是魚,詛咒便是網,她若是鳥,詛咒便是槍。

在集市的那一天,她被進駐小鎮裏的麟軍帶走了。

一艘船也沒用上。

麟軍是本地最大軍閥常麟的軍隊。

那天,她拄著用紅繩從頭到尾纏的嚴嚴實實的盲杖去趕集。

寂靜的小鎮連集市都是安靜的,集市由小鎮裏的居民自發設在一條狹窄的巷弄裏。

他們跟佟一樣怕打仗,怕軍隊,他們說,如果軍隊從小鎮經過,他們會路過大街,然後掀翻攤子。

可是,如果士兵們有意尋找,藏在小巷裏又會有什麽用呢?

佟記得自己是去買針線,她想縫好那件被撕毀的衣服,然後,她聽到了熟悉的嘈雜聲。

鐵製的槍支與士兵衣服上的扣子磨檫著,可惡的像老鼠的叫聲。

佟聽到四周的人們逃竄的聲音,攤子被撞翻的聲音,最後,整條清冷的小巷隻剩下她一個人兒立著,也說不清是更寂靜,還是嘈雜。

佟聽到磨擦聲向她趕來,接著,好像有人彎下了腰,輕輕的吐了一口熱氣在自己的臉上。

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平靜,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哪怕是看見她瞎了眼,無所謂的站在街頭。

他問她:“你為什麽不跑。”

“我是瞎子,跑到哪都是黑乎乎的,你說我往哪跑?”

“不回家?”

“沒家。”

“把她帶回去吧。”他對手下說,聲音辨別不出喜怒,佟想打過敗仗的人是不是都一樣,冷漠,易怒。

佟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哪裏,也許是地牢,也許是大院,或者是野外軍隊駐紮著的營地。

她更傾向於後者,因為她聽到風在激烈的搏殺,聽到一具具“屍體”倒下的聲音,她想他們的血會流幹,在第二天的清晨凍結成紅色的霜花,被孩子們當成寶貝兒戲耍。

“以後你就隨著我們吧。”他想摸她的眼睛,他記得那是一雙發亮的眼睛,裏麵有熾烈、頑強的火,但是現在,她的眼睛裏隻有黑漆漆的灰燼,像是被火葬過後留下的一堆骨灰,不動聲色。

佟問他:“你要帶我去哪兒。”

“等打完仗,送你們回家。”他知道她沒有家。

“你們?還有其他人嗎?”

“是。”

男人把佟帶到了另一個軍營裏,裏麵住了兩個老婦,一個孩子。

其中一個老婦瘸了腿,另一個麵目模糊,隻有孩子是完完整整的。

之後的日子裏,佟便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她本已習慣一個人住,生活中多了除她自己之外的聲音使她感到異常的暴躁。

佟厭惡她們多嘴,她聽著她們的對話,常常一整晚都睡不著,她生著悶氣伸手去掐身旁的東西,可她身旁空空如也。

瘸腿老婦說:一個好好的姑娘瞎了眼實在太可惜了。

麵目全非的老婦說:我還比她幸運些,她再也找不到人家。

一談論到她,她便生了氣,砸壞了煤燈,佟對她們大發雷霆。

兩個老婦便罵她是忠軍狗軍閥的姘頭。

她們之間的謾罵不亞於一場槍林彈雨的戰爭,最後驚動了那個熟睡的男人。

男人沒問緣由重新安排了她們,他給佟另外騰了一間“屋子”。

那個孩子說,他想跟著佟,有那麽一刻,佟以為是小貓回來找她了,他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

佟能摸到孩子臉上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子,她想這個孩子一定是被捏造出來的,剔除了所有的瑕疵。

孩子似佟般的淡漠,幾乎不說話,除了大部分時間去幫助這座軍營處理一些瑣事之外,其餘時間他便像和尚那般靜靜的坐著。

佟察覺不到他的存在,但是,每當她需要什麽的時候,那樣東西總會靠近她的指尖。

吃飯的時候,兩人偶爾會交談幾句,男孩將菜從左至右的排列在佟的麵前,然後,從左至右的告訴她菜品。

佟沒問男孩的名字,她問男孩:“怎麽要跟著我?”

“我跟家裏人走丟的,我不知道她有沒有來找我,可能我母親也看不見了。”

或許因為他們互不知姓名,所以再也沒有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