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佟打了場敗仗,失了魂,變得喜怒無常。

於是,在1921年的某天,她穿著白衣,帶著所有的財產,躲到了一個叫平樂的小鎮,她說,她要為她的魂魄披麻戴孝,把喜怒哀樂埋藏。

她所有的財產不過是一隻老態龍鍾,且不會說話的貓。

她怕了黑夜,每次夜晚襲來,就會看到一隻巨大的魔鬼朝她抓來,指甲是由人的鮮血和脂肪塗抹而成的顏色,就算白天,魔鬼照樣會出現。

魔鬼的眼睛裏會有一聲聲的哭嚎,那是一個個被扒的精光的無知少女的胴體,她們的每個毛孔都滾出戰敗過後的血和淚。

她們蜷縮著哭,身子因在水裏泡久了而腫脹,她們差點溺亡,得救後卻又無一地療傷。

佟又一次的睡不著,於是,她掐醒了一旁同她一般四仰八叉睡著的小貓。

她露著惡狠狠的表情,念著最惡毒的咒語,她說:每一個乞求幸福的人都會變成像我一樣的階下囚,遍體鱗傷,無處可逃。

小貓驚醒,被揪的所剩無幾的毛發全都倒立了起來,它頭皮發麻的看著她的傷疤,它們像與生俱來的胎記烙印在她每一塊年輕的肌膚上,揮之不去。

佟不允許小貓叫,哪怕它痛的厲害,一旦它叫出聲來,佟就會掐的更用力,幾乎要將它的經脈從血肉之下給一根根的剝離出來。

直到她的虎口因過分用力而發麻,她才會放開這隻唯一陪著她的貓。

有時,她會對它講:“你不要恨我,這些隻不過都是我們該受的苦果。”

她的新家是一個在山腳下的簡陋小窩,她住在這裏,成了這座安靜的小鎮裏每天最後一個看見太陽的人,太陽隻有爬到最高點才能追逐到她的背影,若她不想被看見,幹脆整天都躲在小窩裏,悄無聲息。

她的小窩跟一動不動的墳墓很像。尤其是冬天的時候,一下起雪來就會留下陌生的過路客祭拜過的痕跡。

佟會想路過這裏的人長的模樣,也許帶著眼鏡,也許穿著短袖,也許是個長得不壞的男孩子。

她不喜歡他人在她的小窩前留下腳印,這會讓她誤以為是個精心布置好的陷阱,等著她泥足深陷。

雪大了,她便將它們鏟到小窩的四周,她甚至想把它埋進雪裏,化成白色的墓穴,然後,她躺在裏麵,冰封千年。

可是,她注定是逃脫不了命的人。

住進小窩的第一個晚上,佟便聽到門外有人在講話。

他的聲音磁性十足,溫潤的像塊天然的玉石,沒有經過任何的打造便已是巧奪天工,像極了那個叫趙鑫的男人。

他說:“你注定是條隨波逐流的魚,你想去大海,它便會帶你去死譚。”

第二天,他的話就被印證了。

佟的小窩發出即將散架的聲音,那聲音就像塑料袋被大風刮破的破損聲。

她這座簡陋的城堡終是沒有成為她想要的度過餘生的牢。

一群忠軍闖入了這搖搖欲墜的“敵國”,他們失魂落魄,有的手上還沒有槍,他們像狼一樣的綠油油的眼睛裏有著驚嚇和警惕。

他們看到屋子裏一個體形單薄的抱著貓的女子一遍遍的劃著火柴,若幹次後才點燃了舊木桌上的煤燈,於是,他們偽裝成了勝利者。

“來的是什麽人。”佟問小貓。

小貓從她的懷裏跳到了木桌上,它打翻了煤燈,把桌上的碗筷一並用爪子掃到了地上,接著,它又丁玲桄榔的敲響能發出大聲響的物體,它本身的叫聲像極了被槍殺的無辜者。

這群忠軍企圖抓住小貓,結果都被它以類似“侵略性”的動作躲了過去。

帶頭的士兵一腳踹翻了木桌,他用槍上的刺刀捅著這座毫無抵抗力的小窩,它隨時都將化成一灘死寂的血水,屍骨無存。

最終,士兵們在佟的床底下找到了一個大大的木頭箱子,箱子上鎖著一把銅鎖。

帶頭的士兵喝令著佟:“打開它。”

佟發了瘋似的向前抓著,她把自己想象成了那頭魔鬼,她有跟它一樣的黑指甲,可是,士兵們不怕她。

士兵一腳把她踹倒在了**,他憤怒的聲音甚至蓋過了他在戰場上落荒而逃的淒厲聲。

他大罵著佟,表情像極了佟要掐死小貓時候的模樣。他們一樣的歹毒,見不得別人冷漠的對待他們的悲傷。

“臭婆娘,要死的臭婆娘。”

佟想眼前的士兵一定剛打了敗仗,隻有打了敗仗的人才會想著殺死別人,或者殺死自己。

佟不吝嗇的嘲笑著他:“我猜跟你對戰的敵將一定長的比你高大,比你好看。”

士兵漲紅著臉,笊籬似的五個手指頭像是要把佟的整顆頭都給扣下來,他叫罵著撕扯佟的衣服。

佟抓著被刺刀挑破了的被褥,睜著看不見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壓在她身上的士兵。

她默不作聲,也不抵抗。

士兵吭哧著氣,使勁的抓著身下白花花的肉,可他感覺到它們冰涼,像一具屍體。

士兵見到佟的眼睛,突然被嚇了一跳,他連續扇了佟幾個耳光,她的表情跟她的眼睛一樣,紋絲不動。

直到佟的嘴角流出血來,才證明她還活著。

“瞎子,你他媽的原來是個瞎子。”士兵失去了所有的興致,叫罵的更加厲害。

那雙一動不動的眼睛像是一座死去的大海,裏麵沒有一條魚,發白的眼球隨時都會從眼眶裏掉出來,然後眼眶裏會流出黑黑濃濃的血。

佟聽到士兵悉悉率率的穿衣服的聲音。

“把箱子還給我。”她說。

士兵不答。

“我用其它東西與你交換。”

佟解著衣服上的扣子,用失敗者的口吻,生冷的與他說著,她終究是不懂得如何求人,哪怕她想要熱情些,說出的話還是那般僵硬。

士兵厭惡的看著床角解衣的女子,狠狠的將木箱子擲在了她的頭上,士兵說:如果戰爭侵襲到這裏,你一定是生死不得的那個。

他踹爛了門,最終生了一絲憐憫,沒有點燃死神的火種。

佟緊緊的抱著木箱,像野狗般蜷縮在角落,嘴裏喚著小貓的名字。

許久,小貓才躍回了她的懷裏,它原本溫暖的位置已被木箱子給占據。

摸到這木箱佟才有活著的真實感。

她用胸前掛著的鑰匙打開了銅鎖,裏麵也並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單單是十幾片泛黃的樹葉。

她跟小貓說:“這是船。”

“曾經掉進愛的大河,是它救了我,我把它們保存在這裏,怕自己重蹈覆轍。”

佟摩挲著這幾條“船”,指紋幾乎與葉脈重合在了一起,她生怕有一場大洪水吞沒了小窩,把她這最後的歸宿也給化成殘骸。

佟怕還有士兵會來,於是便讓小貓領著她往山上去。

她想把木箱子裏的“諾亞”藏進幹淨的土裏,並且一輩子也不要再用到。

上山的路不好走,並非是因為它荊棘、坎坷,隻是佟看不見。

她的眼球是在那場逃亡中被“炮彈”的碎片所擊中的。她親眼看見小時候的那枚玻璃球被摔的粉身碎骨,她再也看不見了。

最近,她的聽力也開始變的不好。

小貓的喚聲常常被她聽成“逃命”,她慌亂的想著要帶什麽逃亡,最後卻發現隻是自己虛驚一場。

小貓拽著她的褲腿叫她。

佟彎下腰來摸到了厚實平整的土地,她看著地麵挖著,躲在地下的樹根讓她誤以為是根紅繩,佟牽著它挖,最終把木箱子埋在了樹腳下。

她在樹上刻下了一個“平”字,以免來年自己再也找不到它。

她想:瞎子是不是也應該有自己的指南針。

“我們回去吧。”佟張開雙臂對小貓說。

小貓沒有像以往那樣跳上她的臂彎,於是,佟伸手迷惘的去撈它,她像蒼老的漁夫再也抓不到任何的魚兒。

佟開始一聲聲的叫它,她喊:“小貓,小貓。”

她的聲音越來越生冷,不像挽留,更像是一種驅逐。

她也許已經見過這一幕,對小貓的出走毫不意外,或許她更了解自己的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