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佟離開的幾個月後,陳秀便生了孩子,她身上的“腫瘤”消了下去,露出原來清瘦的模樣來。

她跟於華給孩子取了名字,叫於生。

那時,戰爭頻繁,世事跟老天一樣變化無常,於華忙於打仗,家裏常常隻剩她們母子兩個。

陳秀拒絕了於華要請奶媽的提議,一個人帶著孩子,她愛自己的孩子,甚至吝嗇的怕孩子的精致被人看了去,她隻想孩子吮吸她一個人的**。

她吻著孩子純粹的肌膚,看他一點點的長大,就像幹旱地區農戶屋簷下放著接水的石缸,一點點的滿起來。

每天,孩子都會重上幾十克,她會激動的抱著孩子跑去告訴門口的警衛員:你瞧,今天他又長大了。

警衛員伸頭去看,她便又把孩子裹進繈褓裏,轉身就走。

她會和孩子講她和佟之間的故事,像蜜蜂和食人花的故事,後來,食人花張開了嘴,將蜜蜂嚇跑,並且它再也不會回來,也不會懷念它的花粉。

洋房像孩子的名字一樣,象征著她的餘生,這時候她便羨慕起佟來,就像佟羨慕她的孩子那樣。她想她的餘生不出意料的應該就是由房、孩子和她組成,每天都固定在一副畫裏——一所大別墅裏抱著孩子喂奶的人妻,她是主角,一日日的老去。

她不再去看鏡子,怕被自己老去的模樣嚇去,但是能倒映臉龐的物體太多,她到底是在刀麵上看見了自己不如年少的模樣。她想如果佟還在的話,或許會說出一番嘲笑的話來:怕看見醜陋的自己?那為什麽不把眼睛挖掉呢?

可陳秀想她了,寧願與她吵架,她怕極了洋房裏隻有自己和孩子兩個人呼吸的孤寂。

孩子一歲半的時候已經能走上幾步路了,孩子的父親回來看她們母子倆,陳秀和於華大抵還是陌生,她是立在河岸不會動的樹,等他回來,然後,與他爭吵。

於華進門,沒跟她說一句話,他伸手想從陳秀的手中接過孩子,陳秀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冷笑了一聲:“孩子滿月的時候你都沒看上一眼,現在回來做什麽。”

他脫去軍衣拋到**,坐在沙發上老練的點上了煙:“你不要找架吵。”

她的記憶裏他還是那個靦腆的白麵小生,脾氣溫和,不抽煙,少話,也許,是他的皮囊太過虛假,直到與她結婚,才把冷漠從繭裏麵褪出來,為人所知。

她奪過他手裏燃著的煙,免不了的被燙了一下,她把煙扔到了地板上,任它在地板上熏出烏黑的痕跡來。

他煩悶的把頭發往後捋,右手臂輕輕的顫著,他說:“我是孩子父親。”

“你除了在我身上動了幾下,你還做過什麽。”她輕蔑的看著他,像看一個沒有大腦的嫖客。

“你把孩子給我看一眼。”

“你休想。”

“把孩子給我”他加重了語氣。

“他是我生的,誰也別想從我手中搶走他。” 她緊緊的用雙臂箍住孩子,瞪大了眼睛,她捕捉到了眼前男人的意圖,他想帶走孩子,歹毒的讓她一個人在剩餘的時間裏飽經歲月的摧殘。

她怕他帶走孩子,然後,在多年後帶孩子回來看她。他會在遠處指著她跟孩子說:你看,那個老女人是你的母親。

於是,孩子也露出厭惡的眼神,跟男人一樣棄她而去。

他站起身來,把衣袖捋上去,粗暴的扯碎了上麵的繃帶,露出血淋淋的傷口來:“你知道我有多少次差點變成死人了?”

他是希望得到她的憐憫嗎?

盡管他們睡在一起,可他們不是夫妻。陳秀當自己是妓女,當他是嫖客,妓女和嫖客不會有感情。

她說:“你死了,關我什麽事情。”

他終於發了火,他罵她爛婊子。

陳秀笑嘻嘻的:“爛婊子給你生了個兒子。”

於華打了她一巴掌,看著她嘴角溢出血,他竟恨不得她倒在血泊中死去,然後,用她的血去喂養花園裏的花,他終究是個打仗的軍人,見慣了血和屍體,性格也變得和戰爭一樣無情。

他使出了打仗時的力氣,去搶她手中的孩子,他衝她喊:把他給我。

陳秀對他的歹毒早有準備,她勒著孩子,慈愛的看著孩子:“孩子,誰也不可能帶走你,你不要怕,不要哭,媽媽在這裏。”

孩子在陳秀的懷裏放聲大哭,他的父母像殺人時那樣,麵目猙獰。

陳秀尖叫著:“你殺了我爹,休想再殺了我孩子。”

她朝他的手臂咬去,於是,他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上露出了森白的骨頭,他疼的大罵,用力的把她甩到地上,從她懷裏搶過了孩子。

他喊來警衛員,讓警衛員把孩子帶走:“不要讓她再接觸孩子,我過幾天再來接他走。”

沒了孩子的母親還算母親嗎?難道要抱個假娃娃,是哄娃娃,還是哄著自己。

他們帶走了她的孩子,把死寂和她一同關在了房間裏。她喊盡了力氣,嘴裏發出類似於啞巴的聲音。

她忽然想起那個被於司令關進牢裏的女人,在牢裏,窮極一生。她瘋了一樣的笑自己,她問自己:“這個就是你的男人,對不對?”

她在房間裏被關了兩天,第一天太陽很大,屋裏有好多物體的陰影陪她,第二天下雨,透過那扇窗戶她看到街上的小販急急忙忙的收攤,落魄的婦女找著避雨的地方,然後,街角有平庸的男人撐著傘出來接她們,他們在大雨中找著了回家的路,肩並肩的踩著坑窪,不紊不慢的前行。

她的好姐妹曾經也被她親手囚禁在這裏,她們用這“放映機”看了同一場電影,佟看的是前半部分,她看的是後半部分。

小時候,陳秀總以為在長大的某一天會有一場童話在等她,那裏有一片如海般的草原,她和佟騎著馬追著太陽跑,她們一直追,一直追,後來,她們抓到了那顆巨大又熾烈的光球,她們把它藏在手心裏,夜晚就降臨,她們把它放開白晝就與夜晚輪換著。

可孩子終究敵不過長大,長大了你就知道童話隻是年少的麵紗,它遮住你的心智,給你一場虛假的美夢。有一天,你醒來,你發現你的好朋友在你的迫害下流浪天涯,而你嫁給了陌生的男人,有了孩子,和不完整的家。

你過的不好,所以你開始想她。

陳秀終是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了後悔,她想:如果她們沒有爭吵,興許現在佟就在陪她。她們可以一起給孩子做些衣服,她記得她的女紅很好,她想請她在孩子的衣服上繡上一朵像夢境一樣朦朧且美好的雲,雲裏住著她們三個。

可是,佟不在她身邊了,孩子也被抱走了,她就像一個囚犯,在牢裏念著她們,看著太陽在屋裏的投影一寸寸的消亡,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到她們。

她怕突然有一天自己在屋子裏悄無聲息的死去,死的安安靜靜,沒有人知道,也沒人來給她收屍,她會爛的不成樣子,叫不出一聲孩子與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