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那個賣刺繡的女孩再也沒有出現。

她走進了那副不知名的畫裏,被朦朧的氣霧遮住,隻咳出一滴血來落在鋒的掌心。

他四處尋找,每個黑發白衣女孩的背影都像極了她離開的模樣,每次見到這些女孩,他的心都在有力的跳著,等她們快走遠了,他才忍不住咬著牙上前確認,然後,給自己虛妄的夢一場,繼續在尋找的路上彷徨。

女孩吝嗇到連名字都未曾告訴她,他隻有她的那滴血,神秘的讓人向往,他守護著這幅刺繡,不讓灰塵碰它一下。

他曾請來有名的畫師,讓畫師畫她。

他描述著女孩的模樣,他說:她的眼睛像在死亡時見到的黑暗那麽黑,憂鬱、悲愴。

“可她整個人又像是仙子一樣的幹淨,幹淨的連汗也不會出。”

畫師照著他的意思在白紙上畫下了女孩漂亮的模樣,然後,鋒把他推到在地上,將他打出血來。

畫師對女人的印象大概就是他經常接觸的妓女,於是,他畫了自認為最漂亮的妓女的肖像給鋒。

他把佟也想成了濃妝豔抹、半露著**的妓女,他任著鋒打他,腦子裏以與佟**的方式來報複著眼前陷入瘋狂的男子。

他想著女孩的嬌喘對鋒笑,鋒便讓士兵殺了他。

再次得到女孩的消息是在十年後,士兵跑來跟他說:有女孩的消息了。

鋒激動的問士兵:“她在哪?”

“有可能死了”士兵說。

十年後。

佟接受了那個不著調的男人,他們順理成章的在了一起。

那天是村子裏的祈禱節,秋季的最後一天。

村子裏的熱鬧像一顆顆升入高空的氣球,到了頂點就砰砰的陸陸續續的炸響了起來,它們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黃色、如翡翠般的綠色也有,一個個的迎來,又一個個的炸裂成美妙的歌聲。

佟還躺**就聽到了“喊門”聲。村子裏的婦女們在她的屋前喊著,唱著、跳著。她們穿著豔麗,衣裳上金色、銀色的鱗片叮叮當當的撞擊著,像是毫無目的的溪水衝撞到礁岩上,然後,在佟的屋子裏又重新匯集到了一起。

佟看到她的屋子裏,漫進了清澈的水來,一條條彩衣包裹的魚輕快的遊動著,接著,她們又像是氣球一樣飛到了她的床前,最終,砰的化作了一聲“起床了”的炸響。

婦女們給佟裝扮著,佟重新搬出了床底下蒙了灰的胭脂盒,她對著池水為自己化著妝,抹了口紅,比出嫁的女子還要美麗。

她小心的問婦女們:“怎麽樣。”

她們說:“好看。”

佟慶幸自己的美麗,她再一次的換上了當年那件翠綠色的旗袍,依舊是當初引人注目的模樣。

她們迎著如墨的夜晚,這世界隻有黑夜是中規中矩,一成不變的,無論刮風還是下雨,它都可以悄無聲息。

村子裏的明堂築了個竹子搭成的高台,高台上托著一個像油鍋一樣的鐵盆,夜晚的火星擦亮了裏麵的可燃物,鐵盆裏一下竄出浩大的火焰來,把附近的黑逼的縮進了它們自己的身體裏。

村長念著古老得類似於巫術的言語,他閉著眼睛跪下,朝著火焰磕頭,接著,他爬上高台,將收集來的每個村民的頭發扔進了火焰裏。

佟看著火焰裏一根根的頭發像痛苦得滿地打滾的人一樣蜷縮在一起,然後,從頭到尾消失,不見形體。

村民們相互拉起手,要圍成一個圓圈,圓圈在佟和趙鑫這裏斷著,像一條斷了的圓形皮筋,粘不到一起。

小貓在兩人中間站著,發亮的毛發上映照著火,於是,趙鑫笑著拉起了佟的手,她沒有掙脫。

她們圍著火焰跳舞、唱屬於這個村子的歌,然後,他們一起祈禱,祈禱秋天的衰敗都入土為安,祈禱冬天新生的醞釀,祈禱春季胚胎的萌芽,祈禱夏季生命的熱烈。

佟握著胸口的那條“船”祈禱,她說:平平安安。

村民們輪流的上去表演節目,他們演的是一個個怪誕的人物,逗著人笑,也迫使他人為他們的精彩鼓掌。

後來,他們央著佟上去表演,佟說:我隻會唱一首歌。

這首歌是她從瘋子嘴裏聽來的,歌曲大抵也像個瘋子一樣,兜兜轉轉,歌聲一響起來,相思的瘋子就獨個兒在昏暗的房間裏跳起舞來,她牽著沒有人的手,倒在沒有人的懷裏,然後,自斟自飲一杯相思酒。

“欲寫情書,我可不識字。”

“煩個人兒使不得”

“無奈何畫幾圈兒為標記。”

“此封書惟有情人知此意。”

“單圈是奴家,雙圈是你。”

“訴不盡的苦,一溜圈兒圈下去。”(摘自霓裳續譜,不完整版。)

佟唱完這首歌,忽然落下淚來,她明白了瘋子的癡癡顛顛——瘋子那日日在屋內的瞻望。她同情起母親來,可她更憐憫自己,她想起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孤兒,貧窮到連一個能想念的人也沒有。

她抱著小貓回家,趙鑫像她們初識的那天一樣,跟在她的後頭。

小路上,他攔住佟,看她淚流滿麵,他忽然像一團熾烈的火一樣擁住了她,他舔著她的眼淚,像舔傷的狗,他吻在她好看的眼睛上,封住了她的淚腺。

佟同樣可憐起這個男人來,他們是一樣逃竄的孤兒,妄想有親人和家,現在,他們又是兩團想要取暖的火,無依無靠的抱在了一起。

他對佟說著情侶間的陳詞濫調,他說:我會對你好。

十年裏,他像溫潤的水慢慢的滲入了她的五髒六腑,和她的血液一起,在她的全身上下流通。

佟好了傷疤,接受了她曾經不喜歡的男人,可這一刻,她對他有了感情。

趙鑫搬進了她的竹屋,他們借著月光在**呢喃著悄悄話,小貓在桌腳旁淡淡的靠著,它的目光永遠那麽悲傷,它像孩子般哭泣似的輕輕的喚著佟,可她跟那個男人纏綿在一起,聽不到它說話。

佟皺著眉,聽他在自己的身上喘息,接著,他停止了像蠶蛹般的聳動,倒在一旁,呼呼大睡,留她在一小攤血泊裏。

她摩挲著他的臉,看他自私的睡著,她親吻了他的臉,起身擦幹淨了自己的身子,把小貓抱到了**。

小貓憂鬱的叫著,露出一副大難臨頭的臉色,它用爪子一次又一次的拽著佟,佟忽視了小貓的警告,反而安慰著它:“你不要怕。”

半夜的時候,佟被外麵的雜鬧吵醒,她輕輕的下了床,為他掖好被子,去開了門。

佟的臉色蒼白,下身撕裂的疼痛像是張開血盆大口的鯊魚,撕咬著她的痛覺神經,她又一次的見到了那些挺拔、帶著槍支的身影。

她怕他們忽然開槍,哐啷一聲打碎鏡子裏的美夢。

佟跑回屋子推醒了趙鑫,她說:“快跑。”

於是,她們翻出窗戶又開始新一輪的亡命天涯。她赤著腳,抱著小貓,跟在趙鑫後麵跑。

她的腳被尖銳的石頭劃破,一路流出血來,它陰魂不散的跟在她的後頭,看她在那個男人的後麵披頭散發的落荒而逃。

她下身的傷口也跟著隱隱作痛,叫她的腿腳慢慢的沒了力氣,她哭著錘自己的腿,她罵它:“你怎麽這麽沒用。”“你起來,快點跑啊。”

她朦朧著雙眼,看著前方的男人跑的越來越遠,他也曾回過頭來喊她:“快點跑啊。”

她沒有對他喊:等等我。

她像將死時的小貓,倔強的站起來求生,她拖著腿,踩著玻璃樣的碎石,一瘸一拐的逃。

她承認這是一場貨真價實的逃亡,盡管後麵的士兵並不會對她造成威脅,他們隻想讓她回去見一見鋒。

佟一邊跑,一邊淒淒的笑,她經過一座墓地,把年輕葬在了這裏。

後來,她跑到了一條河的麵前,趙鑫在船上等她,他隻是在等她,也許,再晚一秒,這個滑稽的男人就要獨自劃船離開。

佟不知道他給她限定的時間是幾分鍾,還是幾秒,她抱著小貓上了船,眼睛像死魚一樣。

他看著她兩隻破碎的腿,像是為了上岸的美人魚而忍受著鮮血淋漓,他問她:“疼嗎?”

佟老實的告訴他疼,她指著自己的胸口。

士兵們追到了岸邊,趙鑫沒再問佟一句,他拚命的劃著船,他開始懷念起服務員的角色,後悔起當時的衝動,甚至,怨恨起這朵妖豔、不祥的毒花來,他恨她將災難帶給了他。

現在,他隻希望能逃出去,可是,另一群的士兵已在另一頭等著他們。

士兵們喊他停下。

“小姐,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們四麵楚歌,被困在小船上,周圍是泛著皎白的月光的水,如佟的臉色慘白。

趙鑫的心裏躍出生的希望來,他進行著荒誕的表演,演的是自己,一條狗。

他跪地求饒,嘴裏喊著:軍爺。然後,把佟推下了船,動作就像眨眨眼睛那樣輕鬆。

佟和士兵們錯愕的看他掉著船頭逃跑,他喝光了飲料瓶裏的汽水,解了渴,扔空瓶子一樣把佟扔進了臭烘烘的垃圾桶裏。

現在,她又是無家可歸的一個人了。

她早該認清他的麵目,認清身上解不開的鐐銬。佟整個人開始發冷,身上的血肉漸漸的不屬於自己,好像是死了一樣,等著蛆蟲來爬。

她看著士兵,抱著小貓,輕輕一躍跳下了河,就像是以跳樓來終結自己性命的自殺者,他們像鳥去飛,然後摔死,而她,像魚去遊,然後,可能淹死。

她的眼睛就是這個時候開始失明的,她被他打了“致命的一槍”,輸了這場虛假的愛情戰役。

他在前一個小時說過的要跟她天長地久,可終究隻剩她自己一人衰老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