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陳秀搬出了那間屋子,把佟一個人關在了那裏。並命人給佟送去一日三餐。

佟不吵不鬧,時常盯著那扇窗戶看。從窗戶往外看,能夠看到大半個小鎮,街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都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他們臉上是市井的模樣。女人們跨著竹籃子,采購著一天的食材,她們在這個攤位看看,發現更好的便又趕到另一個攤位去了。她們與攤主討價還價,與和她們一樣的陌生婦人嘮著家常。偶爾能看到領著孩子上街的婦人,婦人一不留神,孩子就調皮的跑開了,於是,就有了婦人們喝斥的聲音。

這時,鎮裏已興起了洋人的電影,佟就像看電影一樣,看著這平凡又令人期許的生活,這窗戶便是她的放映機。

三天後,佟重新見到了陳秀,還有大夫人,她們帶著相同的模樣來見佟。

大夫人細聲細語的跟她說:“你也是陳家的人,你得幫幫這個家。”

佟問她:“我是陳家人嗎?”

“你想想這些年你吃誰的,住誰的,又是誰供你上的學?”

她又一次的提起這些恩惠來,這種說出來的恩惠更讓佟感覺到了厭惡,她們用十幾年的恩惠來綁架她,要佟用她的後半生去贖。

見佟不說話,大夫人便上前拉著佟的手說:“我們也不是害你,女子終是要嫁人的,我們給你找了個好人家,往後,你的日子比在陳家隻好不差。”

佟甩開了大夫人的手,什麽禮數也不管不顧了。她冷笑著,嘴裏竟也說出歹毒的話來:“你已是人老珠黃,會有誰要,二姨太和三姨太倒是年輕些,你又為什麽不勸她們改嫁,還是你要她們一起陪著你這個寡婦變老?”

大夫人被揭了短,臉色如石灰牆般慘白,她想不到一直以來乖巧的佟會說出這種話來,原來每個女子歹毒起來都是一樣的可怕。

佟跟瘋子到底是相似的,她犯了倔強說:“你們走吧,把我關一輩子也好。若要我嫁,你等我死了,讓他把屍體娶回去。”

陳秀靠著佟坐了下來,她說:“我跟那隻貓是沒感情的,你既然不要它了,那我就掐死她。”

陳秀挺著肚子,像是懷了個惡性腫瘤,肚子一天天的漲大,也許是腫瘤影響了她,讓她也染上了“惡”

佟忽然想到了六歲那年,她和小貓躲在胡同裏,二姨太帶著傘冷冷的看著的景象,現在,陳秀與她母親一樣,甚至,她向佟潑去滾燙的開水。

佟詛咒她生下來的孩子是個豬頭人身的妖精,她要妖精咬破陳秀的子宮,把她的肚子開膛破肚,從裏麵爬出來。

佟觸碰了陳秀心愛的東西,她發起怒來,伸出手去抓佟的頭發。

佟倒在冰冷的沙發上咯咯的笑,她說,咬死她,嚇死她。

她們像是兩個爭搶玩具的孩子,拚命的護著自己心愛的寶貝。曾經,她們手牽著手上學,現在,她們互相揪扯著對方的頭發。

她們廝打在一起,花光了所有的力氣,她們抱在一起,哭花了臉,又同時把對方推開,然後,她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說了便做的到的。”陳秀重重的關上了門,房間裏又黑了下來。

佟知道,她不去,陳秀會殺了小貓,她會剝下小貓的皮,然後,把血淋淋的小貓丟盡滾燙的水裏,她會把垂死掙紮的小貓端到她的麵前,讓她看著小貓沒有呼吸。

佟拚命的敲門,喊著警衛員,她說,我同意。於是,警衛員帶著她去找陳秀。

陳秀在後街喂著小貓,食物是不鹹不甜的白米飯。她半蹲在地上,把米飯一點點的喂進小貓的嘴裏,她對小貓說:“沒人要你了,你多吃點。”

佟站在她的背後,麵無表情的說:“我嫁。”

陳秀笑眯眯的站起來,挽了佟的手臂,她們像小時候那樣喂著小貓,帶著它跑,她們又一次熱鬧了冷清的後街。

聚會是在當天下午開始的,那個男人邀大家去“常相聚”吃晚飯。

佟穿了身翠綠旗袍,上身披了件披肩,臉上的妝也是陳秀為她化好的,這身裝扮是故意使人成熟的,穿在佟的身上卻還隱約露著些學生氣,有點似是而非的意思,不過,叫人看了卻是無意間多出一縷嫵媚,就像是無數豔花中剛剛冒出頭的一抹含苞待放的翠綠,故意扮出妖豔,故意要爭奪眼球似的。這一次,陳秀、大夫人、二姨太、三姨太全都當了她的陪行。

媒人是一個與大夫人年紀相仿的婦人,佟連她都是第一次見的。看到佟,她也露出了歡喜,悄悄的說著:“既然二小姐同意了,這樁事就一定成了。”

佟抱著小貓,露出縷病態,她這羸弱的樣子,就更讓人生出憐香惜玉的情來。

她是不甘屈服的,越是逼迫,心裏那股火就更旺盛起來,她對桌上的幾個女人都生了恨,連對陳老爺的愧疚都**然無存。

她們坐了片刻,飯店門外便來了輛汽車,這時候的汽車還是罕見的玩意兒,所有人心中都生了奇,比在大路上見了行走的老虎還要異樣,忍不住探頭去望。

汽車上下來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來,接著,下來個華貴的女子,他們的身旁跟著個十幾歲的少年,比佟還小些。

中年人穿著黑長衫,帶的黑禮帽,拄的拐杖也是黑色的,他像是瞄準了目標的獵人,直接朝佟她們這桌走來,遠遠見到餐桌上的那抹豔色,他的心裏突的嚇了一跳。他臉上歉意的笑著,嘴上說著抱歉的話,眼睛則是有意無意的朝佟那邊掃去。

說著,他便走到主座上坐了下來,另外兩人挨著他的左邊坐下,佟也是挨著他的旁邊的。

那個女人一坐下便打量起佟來,從頭到腳給她看了個遍。

佟渾身不自在,心裏冒出一朵朵的無名火來,心想,這幫惡毒的人是故意找個孩子來要她難堪,可是,她忘了她自己也還是個十六歲的孩子。

中年男人越看佟心中越滿意,還沒上菜,便將佟的底問了個遍。媒人與陳秀她們都笑眯眯的坐著,全讓這兩人做了主人公。

跟男人來的女人像是要立威似的,皺著眉喊:“服務員,菜怎麽還不上來。”

男人問,佟便機械的答著,有些不想答的問題,就全當沒聽到,隻顧捋著小貓身上的毛,她想,這中年人僅是來把關,就把這裏當成了他的主場,著實讓人生厭。

直到媒人湊近身,壓低聲音問她:二小姐你看,徐老爺這個人怎麽樣。佟這才反應過來,她們是要將她嫁給這個男人做小妾,反而那個少年是來審視自己未來的二媽生的是什麽模樣。

後來,男人問的問題,佟幹脆就不回答了,隻道了句:“身子不適。”

她們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給她挖了個大大的陷阱,等她掉下去了,她們便在上麵朝她砸著一塊塊的石頭,她們看著她鮮血淋漓的模樣大笑,看著她四處躲避而又無處可逃以至於絕望的樣子嘲諷,她們譏笑她:愚蠢,你有什麽地方能逃。

佟失了禮,陳秀便打著圓場說:“我妹妹昨日受了涼,今日身子的確不適,還望徐老爺見諒。”

三姨太則收斂著,邊向徐老爺賠著不是,邊輕聲指責著佟的失禮。她們收了粗魯的手腳,披上了人皮的新裝,說的人模人樣。

“沒關係,沒關係,陳小姐不願多說,我也就少問。”

“我不姓陳。”佟紅著臉撇清自己的關係。

徐老爺尷尬的愣了愣,接著說:“今日菜上的怎麽這麽慢,我去催催他們。”他們好像把一切都怪罪到了“上菜慢”這件事上。

桌上的氣氛是尷尬的,每個人都懷著各自的心思。徐夫人趾高氣揚的端著架子,若無其事的用手帕擦著塗了紅指甲油的指甲。大夫人與陳秀他們呢?緊著一顆心,像是她們自己來相親似的。她們又是同仇敵愾的怨著佟的。

佟像是落入了火海中央,被虎視眈眈的火焰包圍著,它們隨時都要撲上來要把她粉身碎骨似的。佟抱著小貓,也不瞧它們一眼,她對小貓說:“等我長出翅膀來,我們就逃出去。”

去催上菜的徐老爺望見那個安靜的坐著的抱著貓的少女的模樣,就像是入了戲一樣,現在,她就是他的女主角,一切都是他歡喜的模樣。他心裏煩悶的心緒便被清風給吹走了,原本準備斥責店家的話語也咽回了肚子裏,他悄悄的對服務員說:“待會你去街邊買束花來,花得是今天剛摘下的,我們要走的時候你就呈上來。”他竟還懂這些洋人討女生歡喜的浪漫手段。

徐老爺和服務員一同走了回來,臉上笑眯眯的,比門口迎客的服務員還熱情,他親自往佟的碗裏倒了開水,給她燙了碗,又細心的把水給倒幹淨。

服務員喊著:“菜來嘍。”接著,便把一道香噴噴的菜擺在了佟的麵前,這顯然也是得到過徐老爺的吩咐的。可這就惹得徐夫人不高興了。

“你這是怎麽擺的菜,離的丈八米遠,你讓我們吃什麽。”

兩人都向服務員下了旨意,服務員兩難,又不好說出徐老爺的交代,他尷尬了片刻,便想出了個法子來。

“夫人,徐老爺對我下了囑咐,說您吃不得海鮮,這道菜我便放得離您遠了些,而您偏好肉食,老爺特地囑咐下道口水雞得擺在您的麵前。”

在座的都是明眼人,怎麽不曉得徐夫人的意思,她刁難的哪裏是服務員,分明是要在未過門的小妾麵前立個威,落實了自己的地位。這卻叫服務員自己給解了圍,眾人不由對他都高看了一眼。

“這道菜名為海參鍋巴,各位夫人、老爺,小姐,請慢用。”服務員照顧周到的為眾人介紹了這道菜,接著,做了個洋人的禮儀便退了下去。

佟的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來,她被自己的想法驚得呼吸急促,緊張著又有一絲即將脫離的興奮。

她繼續著瘋子的命運,繼承著瘋子的“船。”她想,她馬上便要乘著這條船離開,而且,結局與瘋子相反。她不會自己死在**,更不會在親生女兒的麵前腐爛得麵目模糊。

佟邊摸著貓,邊摸著胸前掛著的那條船,她隨時準備把它放到河裏,然後,撐起木槳拚命的劃,劃到對岸讓陳秀她們眼睜睜的看著她逃跑,她將因自己順利逃走而產生報複的快感。她將在外麵自由的掠過天地,然後,繞著關著她們的籠子飛,她將看她們憤怒,咒怨,不滿……

桌上統共放了十六道菜,象征性的吃完,眾人便假模假意的拉起話來,佟不說話,陳秀就權當以她最好的玩伴且最了解她的人的身份發了言,她們談論著,不讓氣氛空置下來,讓空氣流動著。

最後上的一道是西方的甜點,服務員為眾人介紹完便要走,佟學了陳秀的戲法,悄悄往他的手中塞了張紙條。

趙鑫走到角落裏拆開一看,被上麵簡潔的字樣嚇了一跳。

“帶我走。”

他沒奢望過如佟一般的女孩,他怕對方在意自己的身世,目前的職業,他叫服務員這個角色壓著頭,不敢多看她們一眼。可是,現在高不可攀的女孩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他既激動,又害怕。他先是考慮著後果,然後,才回想起佟的美貌來。

結局沒來臨之前,人們心中總是存著僥幸。他叫紙張上的這三個字暫時蒙了眼,心噗通噗通的跳起來,於是,他也想到了山腳下木屋裏住著一對夫妻和孩子的景象。

他揉碎了紙條,想好了法子,便慌亂的跑了出去。

徐老爺以為服務員送花來了,便站起來向他伸出了手,趙鑫卻告訴他:“不好了徐老爺,您停在外麵的車叫人碰出了個窟窿。”

徐老爺果然是在意自己的車的,臉色一變,扮斯文的拐杖也給棄到一邊,急著朝門口走去。這下眾人也都坐不住了,慌了神,像是碰壞了自己家東西似的,急著去看。

趙鑫撿了眾人忽略的寶貝,拉著佟往後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