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們跑出了“常相聚”,跑出了牢籠,佟腿上綁著的繩子也叫趙鑫手中的剪刀給一刀兩斷。她感覺空氣依附在她的腋下生出了一對光潔的翅膀,每一片白色的羽翼都烙上了自由的印記。

佟跟著趙鑫不知跑了多久,好像從原先的鎮子跑到了另一個鎮子。後來,她幹脆甩開了趙鑫的手,像熱衷於跳舞的公雞,在鎮子的集市上,肆無忌憚的旋舞。集市上人們的目光並沒有讓她感到不自在,反而將之當成了聚光燈,將整條雜亂的街當成了她一個人的舞場。

佟不用去管後麵的事了,一想到陳秀她們著急的模樣,她反而輕聲笑了起來,越笑越開心,就像她的母親癡迷於那個男人的胸膛的幸福模樣。

別人低聲說她是瘋子,她便對那個人笑,她喜歡這個稱呼,喜歡繼承母親這個獨特的名字,她對她的貓說:隻有瘋子才是自由的。

趙鑫老老實實的跟在她的後頭,看著她瘋,看著她跳,然後,他癡癡的笑了起來,連自己笑什麽都不知道。

他用徐老爺給他的錢在小攤上買了束百合,等他收回找的零錢,回頭看的時候,佟已經跑遠了,丟出個模糊的身影來。

他捧著花急急的去追,手上的花一顛一顛的落到地上,便被小孩子給撿走了。小男孩撿來花別在了小女孩的發間,小女孩問他:好看嗎。小男孩重重的點頭說:好看。接著,他們笑著一起跑進了弄堂。

等到趙鑫追上佟,把花遞出去的時候才發現,手上的百合花零零散散的亂著,已不成樣子了。

佟咯咯的笑著,他便機靈的解釋說:“這是徐老爺在飯店的時候托我給你的,要是我送的花,自然不會這樣。”

佟接過他的花,一把拋在了路麵上,於是,花就像屍體一樣,橫死在了街頭。佟笑眯眯的說:“既然是那個老頭子送的,我就不要了。”

佟抱著小貓往前走,趙鑫跑到她的麵前攔住了她。

“你去哪?”

佟丟了舊規陳俗,換了個人似的:“你管我去哪。”說著,她便繞開趙鑫繼續往前走。

趙鑫在後麵喊:“可是我現在沒有地方去了。”

於是,佟像收留小貓一樣把他留在了身邊。

她怕陳秀等人對於維持陳家的事鍥而不舍,在這個小鎮呆了一晚,她便和趙鑫再次離開。

他們是沒有家的人,走到哪住哪,第二天又將出發找家。

好多個小鎮都留下了他們的影子,他們往往待上一兩天就又會去到另一個陌生的鎮子。

佟記下了經過的八個鎮子的天空,她說:每個鎮子的天空都不一樣,它們有各自的太陽、月亮、星星。

趙鑫說:天空怎麽會不一樣?還不都是你說的星星。月亮、太陽。

“天空難道都一個樣?你在這個鎮子上看得見這顆星星,在另一個鎮子上就看不見了。”

“那太陽呢?”

“在這個鎮子太陽或許是傷心的,在另一個鎮子興許它又露出笑臉了。”

心裏話是適合對陌生人講的,佟看了趙鑫一眼,便又對他講了起來:“以前我以為天上的東西都是悲傷的,它們被拘禁在天空裏,從不露出笑臉來,就像被囚禁在水桶裏的魚,四處碰壁,永遠也逃不出去,時間一久,它們就看著同伴一個個的在水桶死去,然後,水也變得渾濁,隻剩它自己。其實,有些地方它們是喜歡呆的有些則不。”

“比如我,待在外人看起來輝煌的陳家,看著兒時的玩伴嫁人,她換了個牢房,帶了新鮮的鐐銬便沾沾自喜,現在,她反過來讓我去換個囚牢,牢不是家。我知道自己想要的家是什麽模樣,可以不大,可以沒燈,可以沒有任何的家具,隻要我歡喜,一切就都是我要的模樣。”

之後他們又經過了許許多多的小鎮,吃了每個鎮子上最有名的小吃,同樣佟把它們和鎮子的天空一起消化到了肚子裏。

他們聽鎮子上的人說局勢緊張,哪個軍閥與哪個軍閥又要大幹一場,佟又叫流言給嚇了一跳,剛準備安居下來,就又慌亂的啟程。

最後,他們進了山,在山裏找到了人家,於是,佟便在這裏安定了下來,大山叫她心安理得的高枕無憂。

大山裏隻二十幾戶人家,每個人在自家門口往山那麵望,就能望見這小村子裏的最後一戶人家,那便是佟剛找好的安定窩了。她的屋子是由竹木蓋成的,古色清香,她就是林間的冬筍,藏著頭,讓人翻江倒海也無法找尋的到。屋子的背麵邊沿剛好臨水,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從頭到腳,一點也不往他處去,全都匯在了這處窪地裏,成了天然的水池,那從岩間流下的山水儼然可看成一座縮小的瀑布。

水是清的,沒有魚,一眼就能看到底下突起的石塊,好叫下水嬉戲的人提早有了防範。

村民們在岸邊嵌了塊石板,讓人們方便用水。於是,這裏便成了佟的洗簌間,早上起來她便到岸邊掬起一捧水,甜膩膩的,淺嚐一口化解一覺醒來的幹渴之後便將它潑到臉上,腦子一下子就從昏睡中清醒過來。

偶爾有飛過水麵的鳥兒不小心將嘴中剛叼來的食物落了進去,它便懷了氣,在一旁嘰嘰喳喳的叫罵了起來,可卻又無可奈何,隻得再次揮動翅膀,重新尋找。

佟對著水池這麵鏡子梳理頭發,她看到的村子什麽模樣,水裏倒映出來的就是什麽模樣。

趙鑫是住在她和小貓對麵的,兩人剛好成了鄰居。有時,早上一起來,開了門,雙方正好看到對方也剛開門,一副朦朧未醒,打著哈欠,準備去水池的模樣。他們往往相視一笑,而趙鑫總是先讓佟去洗了,他再打理自己。

他們不像是共同經曆過逃亡的人,而更像是剛搬來的租客,連鄰居間的關係也是淡薄,除了這一笑之外,他們便沒有什麽交集了。

趙鑫喜歡一早在門前看佟洗簌的樣子,她掬起水,陽光打在她手掌心的水裏,正好反到她的臉上,金燦燦的,像是清晨品嚐甘露的仙子,是不食煙火的。

他常常躲著癡癡的笑,然後,看佟回到竹屋,便盯著她的竹屋看。

有時,他會聽到那個女孩懷著怨氣喝罵小貓的聲音,一定又是小貓惹得她生了氣,這時,他總想替代那個女孩,去懲罰那隻貓。可她又知道,女孩的罵聲裏是流著愛意的,於是,他又開始羨慕起那隻貓來。

小貓許是從小在屋子裏呆太久了,長大了它便不受束縛起來,就像來到了這個村莊的佟,暴露了天性。

它常爬到屋頂曬太陽,有時,也會偷偷的潛進趙鑫的家,偷吃他家的食物。

佟一找不到小貓便來敲趙鑫的門,每次她都比劃著小貓的身高,大小,問他有沒有看到這樣一隻貓。這時候,趙鑫便會抱出小貓來,輕輕的交到她的手上,這種由貓及他的交流,漸漸的讓他喜歡上這隻貓來,甚至,他希望小貓呆在這裏不肯走才好。

從趙鑫手裏接過貓,佟會假意的拍小貓的頭三下,似是懲罰,嘴裏罵著它不知好歹,家裏有的吃,還喜歡偷吃。

實際上她又是縱容小貓的,允許它的逆反,調皮,也從不為它犯下的後果去向主人道歉。

有一次,天冷了,她找不到貓,便又來問趙鑫,她比劃著小貓的大小問:“你有沒有看到這樣一隻貓。”

趙鑫笑著說她:“我跟它都熟了,怎會不曉得它的模樣,下次你不用敲門直接進來找它就好。”

趙鑫讓開門,指了指屋子的一個角落,小貓正縮在一張幹淨的毛毯裏,舒舒服服的臥著,佟來了也沒察覺。

趙鑫說:“我一回家就看到它在這裏了,我想它是怕冷了,毯子是它自己從**拽下來的,它將這裏當成了半個家。”

佟第一次對小貓發了火,一是覺得小貓認為自己對它不好,所以才常往別人家跑,二是因為它將這裏當成了家,這又是什麽個意思,她與趙鑫是一點關聯也沒有的。

她拎著小貓的後脖頸,仿佛要把它的整張皮都給拽下來似的,小貓在她的手中搖擺著,驚恐的叫著,她渾然不覺,隻對它說:回家。

趙鑫想勸,又不知說些什麽,隻怕說錯了話惹得佟更加不悅,他隻好住嘴,看著她拎著小貓出了門。

佟把小貓關進了籠子裏,定時給它送飯,定時抱著它去曬太陽,卻再也不允許它亂跑,她對小貓說:“你不要害我,我不想和他之間有其它的關係。”

過了一段時間,小貓開始**。它在籠子裏淒慘的叫,好像它又見到了母親在它眼前慢慢的死去。它的母親饑餓的呻吟著,慢慢的它的聲音隨它的身子幹癟下去,後來,再也沒有一點聲音。它從沒見過自己的母親,被佟救走的時候,它還是沒睜開眼睛的。它或許恨佟把它關在籠子裏,故意把慘叫拖的長長的,擾人心意,看她在**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它就叫的更厲害,像是少女被歹徒侵襲的慘叫,像是被主人從高樓摔下,躺在血泊中的哀嚎。

它看她輾轉反側,看她把頭蒙在被子裏,它想,她會不會受不了起來殺它。它又想,命是她救的還給她也好。可往往它一想到這裏,心就軟了下來,叫聲也就低了下去。

佟跟它是相似的,他們在這一個時間段裏拉鋸著。有時候小貓叫的實在厲害,佟就不給它飯吃,她看著小貓撅起屁股叫春的樣子罵它:“賤貓。”

小貓控製不住的喊,喊破了嗓子,它便用牙齒咬著籠子,籠子上到處都是它的牙印,它咬得自己滿嘴是血,像是剛吃下了佟的一塊肉一樣,它看著臥在**打磨葉子的女孩,始終提不起闖出籠子,咬死她的決心,這個它既愛又恨的女孩。

直到小貓的**期過了,佟才將它放了出來。小貓曾經想過出來之後,一下躍起,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喝她的血,看她掙紮到無力,可現在,它隻是靠近她,又一次躺在了她的懷裏。

佟看著瘦骨嶙峋的小貓流下淚來,她用最惡毒的方式懲罰它,讓它看得到自由,卻又無能為力,就像是不會水的人掉進水裏,河岸就在眼前,卻怎麽也遊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