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入了秋,萬物都顯出了老象,它們像是步入中年的女人,臉色黯淡,人老珠黃,它們身子衰竭隨著第三個季節慢慢的步入一年中最後的時光。

佟為自己做了主意。她始終是隻頑劣的潑猴,在孤苦伶仃的時候被陳老爺帶回了家,被那點“情”所羈絆著,現在馴服她的人離開了,她不羈的本性就又暴露了出來,她決定離開。

走之前,她去看瘋子,她對瘋子至始至終都是有牽掛的,雖然她記憶中的瘋子隻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是把她生了下來,第二件是瘋子瘋瘋癲癲的活,第三件便是瘋子的死。

去往瘋子葬地的路很難走,準確的說,根本沒有路。

佟在山下便望見了那座屹立山頭的墓,隻它一座,一個陪伴的亡魂也沒有,死後,瘋子一如既往的一個人。佟被攔在山下,前麵是草的汪洋,她與瘋子就這樣隔著。

於是,佟點了火,燒了這座小山。火勢燒的很大,站在麵前的佟就像是來投奔它的遠親,希望它能將她收留在這片火海裏。

直到傍晚,才熄了火。隻剩零星的火苗到處散落著,像是被拋棄的嬰孩,倔強的求生,帶著仇恨,企圖快快長大再來一場妖豔的大火。整座小山被燒成黑漆漆的,露出一大片的空地來。

佟走進灰燼裏,去看瘋子。

佟從未喊過她娘親,她跟別人一樣叫她瘋子,在她墳前,佟還是這樣稱呼她。

這是瘋子死後,佟第一次來看她。她的墳墓跟她死後的屍體一樣,淩亂、狼藉,缺乏打理,隆起的土包從兩邊塌了下去。

佟給她填了新土,又將爬上墓碑的雜草給除了去,墓碑上那張灰白的照片就露了出來,她笑的燦爛,模樣跟佟有些相似,甚至,佟以為在裏頭躺著的是自己。

她跟瘋子說:“我要走了。”

瘋子不說話,她背後被火燒成灰的草飄了起來,然後,一點一點的散到再也看不見。

佟說:我再也不回來了。瘋子背後的灰燼就舞的更起勁了。

佟記得瘋子死之前跟她說過的每一句話,瘋子跟她說了一個傳說。她是被菩薩欺騙過的,再也不信這些,可心裏到底還是有些希冀的,於是,她相信了這個傳說。

瘋子說:“以前世界上隻有一顆叫建木的樹,現在的這些樹都是從它身上脫離出來的。建木高大,從不開花,也從不結果,它身上每一片的葉子都有一艘船那麽大。”

“每當災禍來臨,人們就躲到建木上避難。有一天,發了大洪水,衝垮了建木,建木身上的葉子就全部落了下來,它們全部都化成了巨船,載著人們避過了這場命劫。”

瘋子堅信,葉子是比任何神佛賜予的香囊更有用的護身符,遇難的那天,它會化成一艘船,或者是一隻大大的風箏,載著人渡過所有的災難。可是,它是改變不了結局的,瘋子將它當作信仰,它照樣跟瘋子一起葬進了黃土裏。

這個傳說是瘋子遺留給佟的唯一的東西,佟自然而然的繼承了它,懂事之後,她便從瘋子手裏接過了這份遺產。

她在茫茫的了無生機的灰燼中尋找,這一片山被她燒的一幹二淨,一片葉子也尋找不到,就像是剛剛吞沒了生命的大海,冷若冰霜,從其中再也找不到一個幸存者。

佟隻好去了另一座小山頭,找了片合適的葉子,她按照瘋子教給她的方法打磨,用露水一遍遍的洗滌著葉子,接著,用嘴唇將其抿直,再用指甲蓋來回的磨著,這樣的葉子的確像極了一條船。

這是佟打磨成的第一片葉子,葉子上那層像蠟一樣的薄膜反著一天剩餘下來的殘存的光,整張葉子的表麵就像是水一樣,水波粼粼,佟把它埋在了瘋子的一旁。

她跟瘋子說:“如果睡醒了,那就乘它來找我。”

她終究是怕有一天瘋子醒來,坐在空無一人的墳前,找不到她。

佟想與所有的牽掛做個最後的告別,於是,下了山帶著小貓去於司令的那所洋房找陳秀。

洋房看著依舊氣派,不過,卻少了些往日的氣勢,門前的那對石獅子耷拉著眼,頭頂上落了殘葉。往日看守洋房的警衛隊隻留了個警衛員看守,那輛軍綠色的吉普車也不見蹤影。

佟問留守的警衛員:“陳秀小姐在不在家裏。”

警衛員告訴她:不在。

她便又接著問:陳小姐的丈夫,少司令,於華在不在。

警衛員說也不在。

這時,陳老爺談話之後帶來的不好過又跳了出來,它像是個邪惡的鬼魂,擾的佟心神不安。

第二天,佟又來找陳秀,看門的還是昨日的那個警衛員,佟還沒問話,他便向佟開了口:“來找陳秀小姐的吧,她不在。”

佟僵在原地,眼前的洋房一下變得死氣沉沉起來,門上貼著的“喜”字尚新,剛鬧了新婚的洋房還留有餘韻,這時,卻已經人去樓空,隻留了個僵硬的警衛員看守,他與門前的石獅子是一樣的。

“如果他們回來的話,麻煩您通知我。”佟給警衛員留了個住址就回了陳家,她要離開這件事便這樣耽擱了下來。

後來的日子,時事變化很大,就連學堂也被迫關閉了,門前被畫了一把血淋淋的紅叉,像是被人血染紅了的斷頭台。佟也就不再去上學了,整日不安的呆在家中,一邊是等著警衛員的消息,一邊卻像是在等著不祥的發生。

陳家許是受了外界的動**,放下了身份遣散了所有小廝與老媽子,隻留下個做飯的桑媽,這一切是災難來臨前的逃亡,就像是提早聞到了地震氣味的蛤蟆,爭先恐後的去尋找另一處安全的地方。

那天,佟心髒疼的厲害,突然從夢中醒了過來,她扒開衣襟看到了心髒所在的那塊皮膚上出現了不祥的紅色。

天還沒亮,一切都是死去了的樣子,佟慌亂的起床,去林間尋找最好的葉子。她臨時打磨著一艘艘的“船”,一顆顆的指甲蓋上磨出血來,她像是死到臨頭的人,還在死前的一刻苦苦求饒。

最終,她從十幾條的“船”中,選出了最滿意的兩條來,一條用藍色的繩子穿著掛在了脖子上,一條則放在了貼近心髒的懷裏,她說:藍色是自由。

她又跑去後街找小貓,她們兩個依偎在廢棄的房子裏,等著不祥。

房子裏照不進來光,她們是不知道時間的,也許,佟覺得過了一天,小貓覺得過了兩天,其實,時間剛好到那天的下午。

房門被打開,佟一眼就看見了警衛員身後的陳秀。

陳秀的頭發養長了些,被她盤在了腦後,露出個光潔的額頭來,是這個時期最流行的發式,她的身子比以前胖了些,佟仔細一看,才發現,她挺了個肚子,懷了身孕。

陳秀看見佟,淚水就滿了出來。

佟正不知怎麽安慰才好,陳秀便說:“我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