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陳秀離開後,佟對陳家的任何事都不聞不問了。

原先,她會惦記著小花園裏花的長勢,學堂放假後又該穿什麽衣裳和陳秀上街,但是,她現在什麽念想都沒有了,好像又回到了六歲一無所有的那年。恍惚中,她在廳堂見到當年那個招呼自己坐在她旁邊的女孩,現在,連那張椅子也被劈了,在廚房中當了柴火。

陳家的老媽子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們的手腳都是不如人的心意的,隻有桑媽還在伺候著。整個年頭裏,除了三姨太的怨罵,其它的都物是人非了。

陳老爺照樣少歸家,大夫人端著架子慢慢的接過家裏的權來,大事都由她做了主,小事則由三姨太向下人們吩咐。二姨太依舊是不溫不火的,也是最精明的,陳老爺不在的時候,她便什麽也看不上眼,陳老爺回來,她便黏著他走,從她身上還能見得出女人的媚態來。她是寄希望於生男孩這件事上的。

佟將自己當作個隱形人似的,除了在學堂裏的時間,她便整天在自己的閨房中呆著,連吃飯都是避著幾位夫人的。

她沒了說話的人,心裏憋著事,這些事竟塞的她的身子顯得臃腫起來。

那日,陳老爺回了家,佟避不過,隻好隨著三位夫人出門迎接。

飯桌上,見了佟的模樣,三姨太便開了口:“日子過的輕巧就是不一樣,身子也跟著發了福。”

佟隻當沒聽到,如大夫人似的扒著碗中的白飯,二姨太給陳老爺夾著菜。

三姨太見此,便又說:“別到時候嫁不出去了,害陳家白養了你一場。”

陳老爺放下碗筷,瞪了她一眼:“能不能不說話。”

三姨太討得沒趣,隻好暗自嘟噥著:“命倒是比那個婊子娘好,許是上輩子燒對了香。”

佟放下碗筷,沒等他們吃完,道了禮數便回了屋中。

她心裏是有氣的,待了十幾年照樣是有寄人籬下的委屈,不是家的地方,無論待上多久都是成不了家的。

“生氣了?”陳老爺沒敲門跟著走進她的房中,自己找個凳子坐了下來。

佟詫異於他會來找自己,嘴中卻是沒有實話的:“沒生氣。”

陳老爺笑了笑說:“跟你娘一個德性。”

佟起身幫他倒了杯茶,便在一旁低著頭站著,也不坐下。

煙茶酒都是很好的開場白,往往男人說話前都要有其中一者,陳老爺抿了口茶跟著說:“我一直是生你娘的氣的,直到她將你托付給我。她還記得我這個哥哥的。”

“可一直以來你都把自己當做外人,我連對她唯一的補償都沒做好。”

佟聽出了他的自責,心裏也不好過,可他對佟說這些終是顯得突然,這種不好過就更加重了一分。

佟給他斟滿茶,他像飲酒似的,一口喝幹了,免不得有茶葉進了嘴裏,他便不顧形象的將它吐到了桌上。

佟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陳老爺,心裏生出慌亂來,可是,她又不敢說話。

陳老爺一遍遍的給自己斟茶,直到茶壺嘴裏一滴水也滴不出來,他便放下茶杯開口說:“給你準備了筆錢,你走吧。”

佟問:“為什麽?”

“你不喜歡呆在這。”陳老爺說。

“可秀姐姐也不想嫁給他。”佟突然說。

“但她是我的女兒,我有權讓她嫁給他。”陳老爺的聲音重了起來。

佟明白了,她心裏有種離開籠子前的興奮,又有被人打了一巴掌的難受,她是一隻即將高飛的鳥,然後,在她飛之前陳老爺告訴她,之前對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彌補。不僅佟把自己當外人,他的心裏也不外乎如此,想到這裏她又不免有些好笑。

小時候,她是屬於籠子的,長大後,她將屬於天空,死了,她便屬於土地了,她的成長隻不過是換了更大的監牢。

陳老爺的話讓她失了眠,白天,她的右眼皮老是無端的跳著,她的心裏也跟著提心吊膽,總預感著有些不好要發生,她這樣的狀態就像是係在門前的掛著鈴鐺的繩,等著盜賊入室探囊。

除了那日的交談,陳老爺便也沒再找過佟說話,隻是為她安排了日後的生計,一切全由她自己做主。

陳老爺又跟大夫人交代了生意上的事,話比平日裏多了許多。與三位夫人行房也是更加的頻繁,他像一個初嚐禁果的男生,想要在三個女人間快活一場。

他在遠行前特地請來郎中為三位夫人把了把脈,郎中告訴他:“一個都沒懷上。”

陳老爺還是那身行頭,沒有變的。他落寞的歎了口氣,沒再說一句話,坐上了在門口等著他的馬車,不再看偌大的陳家一眼。

大夫人喊他:“這次早點回來。”

馬兒在車夫鞭子的催促下,蹄噠蹄噠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