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救急

縣城的聚光燈讓這群孤寂的孩子有種迷失的錯覺,或是彷徨的無助,那種強烈的怯懦感很自然的提醒著他們: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回到屬於你們的地方去吧。沒錯,當差距開始分割這個世界,現實也有了不同的層次,對於沐雪和老孔來說,縣城的燈光好比現實裏的地獄,但為了蘇蘇,地獄就地獄吧。好在對於寒陽和楊帆來說,這裏沒有達到地獄的地步,貧富之間的距離將麵對世界的角度分成了怯場和無畏。

下了車,老孔賊眉鼠眼的看了看四周的商販鋪子,仿佛那是道封閉他心智的天門,讓他極其不自然,身體跟著了火一樣,腳步隨之變得小心而謹慎,好像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驚擾他一樣,一匹受驚之馬好像鑽到了他的身體,從他的肉皮層撐了起來,完完全全的改變了他。他的那些狂妄自大被折磨得沒有樣子。

在出車站門口的拐角處,一位四十多歲,斜挎個花布兜的婦女饑渴的看著沐雪一行,她的臉橫肉交錯,雖然天色已晚,看得出女人的膚色還是透著一股燒焦的抹布味,油膩而粗糙,說起話來更是油星滿天飛。

哪裏來的,我說你們幾個,要不要找點事情幹幹?

女人上來就開始拉拉扯扯,一把就相中了楊帆,她那粗壯的大手抓著楊帆就像抓了隻耗子。

幹什麽幹什麽,拉拉扯扯的,放開她。

寒陽從小在縣城長大,是他們幾個當中見世麵最多的,上去就將那隻粗手從楊帆的衣襟處撕開。

女人斜了一眼寒陽,搓了搓手,隨即掏出一把瓜子邊嗑邊說:飯店商店都要人,最近這城裏也有洗車店了,正缺人手,你們感興趣就上車裏等著,馬上給你們送過去。

女人說著,指了指停在五十米開外的一輛麵包車,車裏一點光亮都沒有,看不出裏麵有人的樣子。

不需要,我們找人來了。

老孔急著證明自己對縣城的適應能力,張嘴開始搭話,恢複了原有的氣質。

誰知女人一聽說來找人,興致更起勁了:找人那還不好辦,你們找什麽人,這城裏的親戚還是村裏的朋友啊?

何悅都快急死了,隨即說出口:我同學丟了,好幾天了。

女人一聽,趕緊將瓜子揣起來,捋一捋舌頭,很嚴肅的說:這可是大事,你們先別著急,我認識個朋友,就在派出所工作,我帶你們去打聽打聽?

寒陽扯著大夥就要走,根本不願再繼續交談下去。

寒陽,你別著急啊,先問清楚了。

楊帆打斷了寒陽,然後轉頭繼續和女人搭話:阿姨,我同學三天前就出走了,你平時都在這拉客嗎,不知你見沒見到?

我的眼睛就跟那老鷹一個樣,從我麵前走過的,別說是人,就是過街老鼠我都能記住,你們說說你同學什麽樣?

高高的,頭發齊腰,很直溜,長的白白淨淨。

沐雪一口道出了蘇蘇的長相讓大夥都很詫異。

哎喲,聽你一說還是個俊姑娘呢,怎麽就走丟了呢。這要是遇見壞人可不好辦了,可別讓人販子給綁走了,要是遇到買賣器官的,哎,千萬別遇到這種事。

女人煽風點火的一席話把大夥急的上躥下跳。何悅握著楊帆的手,瑟瑟發抖。老孔不住神的望著沐雪和寒陽,幾個人的腦子就跟塞了浸過水的棉花一樣,漲的思維直往外冒。

女人看了眼不淡定的一行人,作出思考的模樣,然後咳嗽一聲:你們說這個姑娘,我好像真看見過,我記得那天……

你看見過?在哪兒,那她去哪兒了?

著急什麽著急,你們讓我想想,額……那天,她下了車,沒走幾步,就讓洗車行的招工頭領走了,沒錯,就是那家洗車行。

你別繞彎子,能帶我們去嗎?或者你要知道是哪家,告訴我,我們自己過去,你忙你的,我們就不麻煩了。

寒陽還是有些忌諱路邊的陌生人,這是他從小生活在縣城的經驗,這種人來人往之地,騙子一把一把的,眼前這位,基本上可以斷定就是。但女人的話把另外幾個弄的不要不要的,算是徹底鎮住了他們。

去倒是可以,你們幾個留下,我帶她兩去就行。

女人指著楊帆和何悅。

那怎麽行,讓兩個女同學跟你去,堅決不行,你就告訴我地址,我在這裏長大,能找到地方。

寒陽繼續跟女人周旋,不肯妥協。

我的車上坐不了你們幾個,裏麵堆滿了東西,我一個小中介,本來時間緊,又不掙什麽錢,看你們可憐才答應幫幫你們,不去就不去吧,趕緊走趕緊走,別耽誤我做事,女人說著,又去招呼新下車的乘客,套路還是那幾句。

寒陽給了沐雪一個眼神,意思是趕緊閃,楊帆和何悅著急的連連跺腳,無助的看著老孔,老孔那一套現在不靈驗了,到了這地方,他的特色發揮不出來,隻能聽寒陽的。

哎喲,兩個姑奶奶,你兩著急,我們也著急呢,聽寒陽的,先離開。

誰知道剛剛拐了個彎道,寒陽一個急轉身,將一行人剜到身後,看了眼那女人,放低音量說:這個女人有問題,沐雪,你跟老孔去盯著這個婆娘,我帶著楊帆和何悅先上我爺爺家,安頓好她兩,我順便跟我爺爺打聽一下縣裏的洗車行。不管這婆娘有沒有問題,兩個小時後你兩想辦法打聽到洗車行,然後再碰頭交接。

說著,寒陽就將手腕的電子表交給了沐雪,這是沐雪人生中第一次戴手表,也是頭一次感到手表的分量那麽重。戴好手表,就兵分兩路了。

兩個小時不到,寒陽在爺爺的告知下找到了那家洗車行,可惜店門已經打烊,一個人也沒有,隻剩下路邊一個賣卷餅的老大娘,操著外地口音,一看就是來這裏謀生的,看見寒陽蹲在店門口,大娘吆喝起來,寒陽站起身摸摸兜,比臉還幹淨,又很自覺的蹲下。不時的朝著兩個路端張望著,等著沐雪和老孔的匯合。約莫過了十幾分鍾,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呈跳躍的一個點,從路的東麵蹦過來,恨不得一步邁出去十米遠。等來到寒陽身邊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寒陽湊上去,看著老孔驚慌的亮臉色,詫異的問:老孔,怎麽就你自己回來了,沐雪人呢?

等等,哎……哎,我喘口氣,那個沐雪,他啊,他在……

有屁快放啊,老孔。

現在孔爺爺也不當爺爺了,終於有點人的樣子了,等他捋順了嘴裏那口氣才著急的說:盯著人呢,寒陽,出大事了,不得了了。

老孔邊說邊拍著大腿,恨不得把肉給撕下來。

出什麽事了,你快點講啊倒是。

那瘋婆娘,那婆娘把蘇蘇給賣了,這可怎麽辦啊,寒陽?

你具體講清楚點。

我們分開後,那婆娘就上了麵包車,還拉了個小姑娘上車,幸好麵包車燈瞎了,開的慢,要不然沐雪我兩怎麽攆得上,這挨千刀的車帶著我兩繞了好幾個圈圈才拐進了一個胡同,開了二十多米就停下來我兩一句話不敢說,瘋婆娘下車後領著那小姑娘就進了一個院子,門就關上了,等麵包車也走了,我兩才敢跟過去,然後那院子裏先是傳來女娃娃的哭叫聲……

蘇蘇?

寒陽有些等不及了。

不是不是,蘇蘇哪是那個叫聲,呸呸呸,哪是那個哭聲,叫了幾聲就沒有動靜了,我兩好奇啊,想看看裏麵怎麽回事,他爺爺的城裏的門就是不一樣,那門縫怎麽就那麽點,老子硬是沒有看到裏頭,後來沒招了,沐雪馱著我,我直接跳到了那牆上,你猜我看見什麽了?

什麽,蘇蘇?

不是不是,一大堆姑娘啊,寒陽,你是沒見過,一個個,嘖嘖嘖,哎……

老孔,你他媽想什麽呢,後來呢,你接著說啊,別顧著做你的春夢。

那些姑娘嘴巴都拿膠布裹上了,全部坐在屋裏頭,手好像也被綁了,幾個男人在裏麵又勸又哄,最要命的是,蘇蘇就在裏麵,你說老天這是怎麽了,寒陽啊,你分析分析,她們是要被賣了還是要幹什麽去啊?沐雪那邊還不知道有沒有什麽狀況,我是一分鍾沒敢耽擱就來跟你匯合啊,現在怎麽辦呐?

別慌別慌,老孔,穩住。

說別慌的時候,寒陽自己也慌張的不知所措,那賣卷餅的大媽好像聽懂了老孔的話,隔著馬路就三步並作兩步的趕過來:快報警呐,你們遇到人販子了。

對對對,老孔,蘇蘇爸媽早就去報警了,現在咱兩趕緊過去,不能再耽誤了。

我也去,賣卷餅的大媽不知咋了,連家夥事都不要了,扔下了就跟著老孔屁股後麵跑。

來到派出所的時候,蘇爸爸和蘇媽媽已經哭成了淚人,值班的民警無精打采的盯著電視機,沒有一點辦公的心思。

叔啊,你們報案沒有?

報了,都報了兩個小時了,這位小警察說讓等著,他們人還沒有回來。

寒陽不樂意了,碰碰碰敲了幾下值班室的窗戶,嚇了那民警一大跳,他有些惱怒的打開窗:幹什麽幹什麽,毛毛愣愣,沒看見都休息了嗎?

報案,我們報案,趕緊,再不抓緊要出人命了,警察叔叔,你們其他人呢?

報什麽案報案,著急也得等著,現在都下班了,回家了,沒人。

民警很不耐煩,一看就屬玩忽職守的典型。

有人販子啊,警察叔叔,求求你了,你趕緊給打個電話,再不去真趕不上了。

小民警一聽人販子三個字,一下精神了不少,近三個月,縣裏接到的人口失蹤案不下五起,但一直沒有頭緒,這幾天大家都疲憊了,沒有了精神頭,人販子的蹤跡半點沒摸著。

你可不能亂說話啊,我說你們是幹什麽的,小毛孩子?

老孔這下終於急了:就你這樣還好意思穿警服,脫下來給你孔爺爺擦屁股我都嫌髒,還人民警察呢,狗屁不是。

老孔你別說了,警察叔叔,你先打電話。

寒陽夾在中間扮演老好人,小民警被老孔的話給罵得暈乎乎的,一時回不過頭來,明顯是被老孔給鎮住了。

誒誒,你們先等等,這就打,這就打。

打通電話後,小民警先是數落了一下老孔幾個,但當他提到發現人販子的時候,電話那頭劈頭蓋臉就罵過來:有人販子你還睡覺,你是不許想幹了,耽誤了時間我第一個把你開除了。

怎麽說的?

所長說他要請示刑警隊,我們派出所人力有限,你們反映的情況有點複雜,怕人手不夠。

老孔那個著急啊,沐雪那邊隨時都會有危險,要是讓裏麵的人發現了他,後果會如何誰也不敢保證,看樣子那人販子對男人不感興趣,要是發現了沐雪,不得被生煎活刮啦。

大約過了四十分鍾,兩輛改裝過的依維柯警用車載上了老孔和寒陽,兩個老人被要求留在派出所等消息。順著老孔指示的路標,警車停在了離胡同百米外的岔路口。二十多個刑警加上派出所五名同誌,步步為營,跟著老孔的步子。等老孔接近那道門的時候,發現沐雪人不見了,他嚇得打了個寒顫,渾身鋼針刺痛,跟民警指了指那道門。

刑警同誌偵查一周後,確定了情況屬實,決定先不往裏衝,因為裏麵情況是什麽樣,誰也摸不準,現在沐雪人沒了,是沒捉進去了還是怎麽了,還不能加以猜測。

采取的行動是,先分派四個刑警將胡同兩端的道封死,不允許任何車輛進出,同時做好跟路人的溝通工作,其他人等到天亮,裏麵隻要出來人就拿下,不出來人,天一亮,分三個分隊行動,其中兩個前後包抄,從牆上翻進去,因為確認院子沒有狗,不用擔心會打草驚蛇,剩下一個分隊在門口攔截。同時,趁著天黑,需要一個同誌進去摸清人販武裝情況,便於開展行動。

沐雪此時被捆綁在屋子的一角進行拷問,大致的意思就是還有沒有同夥,為什麽出現在這裏,是誰派來的?沐雪期間不敢看蘇蘇一眼,生怕人販看出什麽破綻反而害了蘇蘇,所以沐雪硬是咬著牙不表露緣由。那人販急眼了,揪著沐雪的頭發將他按到牆上,一隻手就往他臉上打,還說要摳了他的眼睛,讓他長點教訓。

蘇蘇來這裏已經好幾天了,膽早就被嚇壞了,現在她僅有的一點神誌也就勉強能分辨出眼前有人又被挨揍了,甚至連男女都辨識不清楚,更別說指望她能認清沐雪。

沐雪用餘光照耀著蘇蘇,他感覺到蘇蘇的身體緊緊的縮成一團,像一隻被抽走氣的玩具玩玩,一點神色也沒有,心急如焚的沐雪還不知道老孔有沒有把消息帶出去,救援的人到底來沒來,挨了一頓打之後,他終於不作聲響,乖乖的看兩人販喝酒吃肉。說實在的,他也想吃一口,那麽香的飯菜,將饑餓的絛蟲一條條從身體裏勾了出來,他咽了咽口水,看兩人喝的貓狗不分,開始搭話。

大哥,這些姑娘要拿來幹什麽啊?

幹什麽?幹什麽也是你問的,給我閉嘴,再不老實,給你幾棍子。

酒又過了三輪,那婆娘突然從電視櫃後麵鑽了出來,那裏是個暗門,他們一行人在地下賭博,等天一亮就負責發貨。婆娘一上來就給了個酒醉的漢子一巴掌:喝喝喝,你長了幾個腦袋,裏裏外外不好好看看,給我拿點錢。說著,那手就不自覺的往男人褲兜裏掏,掏了半天,連個鳥都沒掏出來,這把婆娘給氣的,踹了他幾腳:要你有什麽用,看著點時間,四點發貨,這些妹子全都給我送下來,至於這個背時鬼,也送下來。

沐雪一下子反應過來,臭婆娘的意思,連同自己在內的這些人,全都要進入地下,下麵難道有暗道通到外麵?

這下壞了,沐雪一下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老孔他們沒來,或者來了再外麵等著,肯定會誤了大事,他輾轉著身體想要幹點什麽,最起碼把消息送出去。想到這裏他突然有些害怕了,在這之前,他一度以為自己是個被父母拋棄掉的孤兒,再沒有比那感覺更糟糕的事了,但眼下的狀況事關生死,他一下就改變了對於痛苦的定義:生命貴於一切。這六個字一下占據了內心,增加了他的恐懼感。但一看到蘇蘇,他又變得猶豫起來,他一方麵覺得自己還沒有成熟到可以置生死於不顧的境地,一方麵又想當個英雄。

這種緊張的矛盾感就一直折磨他到三點多,他的身體出現低血糖,頭腦晃**起來,突然他被手腕上的表給驚醒了,時間顯示三點半,按照那婆娘的意思,馬上蘇蘇就會被他們帶走,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覺,失去一個人是不可以的,在身體出現生理代謝削弱的情況下,他一下就失去了對自我生命的興趣,轉而關注起別的人來。

老孔,你他媽的在不在啊,你要是在的話,趕緊進來,人要被送走了。老孔,寒陽,你們他媽來沒來啊?你們……

飛來的啤酒瓶砸中了沐雪的鼻子,鮮血從口鼻中分娩而出,堵住了他的嘴,突然,一口鮮血嗆進了喉嚨,頭一暈,睡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睜開眼的時候,看見的第一個人正好是蘇蘇,蘇蘇的臉在點滴的作用下開始有了一絲紅潤,那是蘇蘇睡著的樣子,那是沐雪第一次看見,就像睡在身邊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