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寄人籬下

沐雪的果敢和機智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表揚,然而他鼻子上的那道疤痕卻也永遠的成了抹不掉的記憶。

蘇蘇說,對不起!

沐雪說,這樣才有男子氣概。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楊帆這個人一點點從沐雪的記憶中洗滌褪色了,他漸漸的發現,對於楊帆的感覺,是依賴,是熟悉,是從小的朝暮相見,卻沒有半點的你儂我儂,是擦不掉的友誼,也是拚不好的月圓。而蘇蘇,一種陌生的闖入,一次新奇的衝擊,卻可以抓到那皎潔的月圓花好夜。

蘇蘇離開醫院,大家也都開始了漫長而煎熬的寒假,各自為散了。

老孔帶著兩本小說,連書包都沒拿就回了家,校門口分別的時候,他仰著頭嘲笑大家:虛偽的你們就繼續虛偽吧,爺爺我終於可以好好看幾天書了,寒假作業就是糊弄人的鬼,你們一個個還成了信徒,簡直無知。

你懂什麽,個個都像你一樣,學校早晚要黃攤子。

何悅,輪不到你教訓我,當了班長也不能多長幾根毛。

老孔對何悅確實是存有芥蒂的,畢竟是何悅接替了他班長的職務,將她視為眼中釘對於叛逆期的年齡段來說不足為奇。

楊帆也上了他爸的摩托車,剩下沐雪和寒陽立在門口。

期末考怎麽樣,沐雪?

不怎麽樣,感覺我就要葬身於此了,你呢?有感覺嗎?

感覺?你說的是麻木吧,有啊,我感覺現在特別糜爛,心都快丟失了。

別忘了我們寫下的夢。

虧你還是個高中生,那些爛漫的腦殘行為你還放在心裏,那種東西,哎,不要留念最好。你回哪兒?你外婆家還是你奶奶家?

回哪兒?我還沒想好,你先走吧,我隨後。

寒陽無奈的瞅著沐雪,上了自行車:實在不行,就去我家,隨時歡迎。

寒陽離開的背影成了沐雪整個假期中最為溫暖的一道光,因為他去了外婆家。

雖說不是從小寄人籬下,但沐雪的介入,給一個飽滿的家庭添了一份堵。舅媽指桑罵槐的言語在過去的一學期中成了他揮之不去的痛。

除了吃飯,沐雪始終將自己關在屋裏麵,就連出來上個廁所都小心翼翼,因為他的多餘顯得太過明顯,他不選擇出屋門是不想同舅媽發生哪怕眼神的交流,因為舅媽從來不看他,跟他不會有任何的言語,這讓他感到極其痛苦,那種冰冷的暴力就像一劑毒藥,火辣辣的填塞著沐雪的自尊,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電話就在桌上放著,但他不敢給父親打,打電話是花錢的,他怕舅媽交話費的時候被無形多出的長途費給燒壞了腦子,他不想給自己惹事。每次聽到外婆在屋外叫他吃飯的那一刻,他是最難熬的時候,他往往要糾結好半天,或是要找到說服自己出去的勇氣才敢打開那道門,然而每一次走向飯桌,他提交給大腦的理由都是那饑餓難耐的信號,他難以抵製腸胃打架帶來的刺激,他承認精神抵不過食糧,端起了沉重的飯碗。

那是一個難熬的寒假,漫長的隆冬,弟弟放假後就不知了去向,想必是在奶奶家,但沐雪確定不了,更沒有辦法了解到,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即便有,也不敢輕易告知要去尋求弟弟,規矩是人家的,作為客人的沐雪很多事都不敢私自做主。

不要到處跑,腳不要那麽野蠻,你爸你媽把你交給我們,我們就要對你負責,到處跑,出了點意外誰負得了責任。

這是舅舅最常對沐雪說的話,而舅媽的話可就直接多了:你家爸媽一分錢不給我們,你每周的生活費都要我們墊,一回來就要錢一回來就要錢,我們的錢也不是風刮來的。

凡此種種的叫喚讓沐雪躲在被子裏不敢喘氣,時間長了,他甚至覺得那是父母的沒用致使他陷入絕境,從而在心中建立起一堵厚厚的牆,隔開了父母所謂的關愛。

臨近春節,沐雪的大姨偷偷的送來兩件新買的毛衣,拖外婆交給沐雪,不敢讓舅舅和舅媽看見,怕引起閑言碎語。沐雪那時候就明白這之中的微妙關係,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把新衣服穿到外婆家。

現在,橫在沐雪心中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開學後的家長會,父母是指望不上了,現在他唯一還能寄予希望的就是舅舅,畢竟有血緣關係,他以為會行得通。

家長會?學習的時候不叫家長,考完試就開會,那就是批鬥會,你看看我們都忙成什麽樣子了,你表弟的家長會我都沒開過,再說你也知道你舅舅我大字不識一個,不去不去,你就說家長沒時間,我就不行你們老師能把你煮著吃了。

沐雪退縮著身體回到屋裏,背著沉甸甸的書包離開了那個冰冷的院子,那書包裏的作業亂七八糟,看不懂的數學物理題跟現實能有什麽關係,沐雪還想不通,當生存的幸福感逐漸遠離,拚死追求理想又能如何呢。

開了春的校園還沒得見一場雨,一切都顯得幹巴巴的,沒有靈氣,也沒有春的氣息。遠遠地,沐雪就看見蘇蘇挽著他爸爸的手走進了教室,隨之進入的還有其他同學的家長。他一個人靠在木棉樹下,心裏跟著了火一樣,他一想到段老師那尖銳細小的眼神,就感到萬根鋼針紮到他的脊椎,將他的靈魂給紮的千瘡百孔。此刻的他,恨不得掉下根樹杈砸死自己,他可不想家長會上被段老師數落一通。

這時候來了個騎自行車的孩子,也就十一二歲,白白胖胖,眼睛跟個饅頭似的,他朝沐雪這邊騎來,並擠出個孩子的笑容拋給他,自行車在木棉樹下停下了,他走過來,上氣不接下氣,什麽也不說,將沐雪的身子扒拉開,那木棉樹下麵有個窟窿,他將手伸進去,掏出一把玻璃珠子,揣進褲兜,然後上了車,又對著沐雪笑了笑,一個字也不說,沐雪很好奇他耳朵裏塞了個什麽奇怪的東西,到後來他才知道,這孩子叫陳童童,是政教主任的侄子,殘疾人,小時候小兒麻痹注射疫苗的時候出了差錯,傷了腦神經,成了聾啞人。

陳童童的笑容讓沐雪覺得春天還是有的,他回憶起自己豬狗不如的童年,聯想到現在的自己,卻也覺得是種難得的奇跡,他突然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了慶幸的感知,他覺得現在的自己相比從前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就像從前他見著女孩子都嚇得到處躲,現在居然知道什麽叫好感什麽叫憎惡,居然也會在同學麵前擺出一副冷酷的表情,帥氣這個詞若不是他寒酸的外表減了分,想必會讓他更加的自信。他堅信過不了幾年,他的生活將更上一個台階。

從地上起來,抹了抹屁股上的灰,他硬著頭皮從教室後麵插了進去,像一把堅實的匕首,冰冷而無情的坐在了自己位置,和同桌的母親聊了起來。

你家長呢,你叫什麽名字?

叫我沐雪就行,我家長有事來不了,我自己替自己開這會了。

哎呀,你可真懂事,我家吳森那個兔崽子,我說我沒時間吧,還非要讓我來,說什麽不來的話老師要……

各位家長,歡迎您們的到來,這是華僑中學高一三班第一次家長見麵會,大家安靜一下,我做下自我介紹。我叫段琪軒,是班級的班主任兼化學老師,首先我點一下名,各位家長都配合一下。

還沒等段老師點名,他就看到了不合群的沐雪,眼睛盯在沐雪身上的那一刻,沐雪下意識的回避了一下。

你給我站起來,段老師用眼神指明了點到名的人就是沐雪。教室後門,老孔他們湊成一小撮,為沐雪捏了把汗。

你家長人呢?

沐雪徐徐站起來,很不自信地說:段老師,我爸媽不在家,來不了。

來不了?你自己看看,整個班級就你的家長沒來,你要是成績好也就算了,你自己看看你的排名,都沒進第一張紙,既然你爸媽不管你了,那我們老師還操個什麽心,你爸媽電話是多少,開完會我打個電話問問。

沐雪的臉一下就白的發青:沒有,沒有……電話。

沐雪不敢正視段老師足以說明他的心虛和不實,段老師白了他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說: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

沐雪終於忍受不了這般羞辱,站起身直接出了教室,這種不尊師重道的動作可是老孔的招牌,卻無形之中竟在沐雪身上演繹起來。出了教室,沐雪就在教室外麵的IC電話亭播下了他不常按的號碼,那邊嘟嘟了好半天才接了起來,還沒等說話,沐雪的眼淚就刷刷的滲進了嘴角。

他什麽話都沒說,語言能力似乎被突如其來的委屈給壓彎了,嗚嗚嗚的抽泣不停。

那邊父親也著急,聽沐雪也不說話,就知道在那哭,一下就發起火來:你這個娃娃是怎麽回事,出了什麽事你說啊,你是想把人急死啊,從小就悶不啃聲,都這麽大了,也不改改,你以後要怎麽辦啊你。

爸,我沒事。

沐雪受不了父親的抱怨和責備,抽出了IC卡,當他轉身發現寒陽一行人用安慰的眼神看著他,那久違的自尊心又像被脫光身子的女人,在肉體中四處躲藏,刺的沐雪渾身上下皮骨瘙癢難耐。

楊帆和蘇蘇心領神會,跟著沐雪離開了現場,打算安慰安慰他。就在這時候,隻見老孔的父親站了起來,那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渾身上下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和老孔一樣,人字拖成了標配,那單眼皮冷酷的樣子透射出的似乎是傲慢的成分,但顯然,眼下的冷酷不是冷酷,卻是茫然和驚悚的混搭。當段老師用輕蔑的眼神說“孔尚書的家長站起來一下”的時候,口吻裏真切的流線出幾絲亢奮和不滿,亢奮是因為段老師終於要掀開嘴皮子讓舌頭好好活動活動了,這可是家長會熱門的話題,不滿則是因為老孔沒有尊師重道的意識,這種不滿,純屬帶有個人恩怨在其中,但現在,這個老實的農民就要被這亢奮和不滿**一番了。老孔一看情況不妙,翻身就要進去和段老師叫囂,讓寒陽一把拽到了地上,然後直接將他拖到了籃球場。

段老師見孔爸爸站好了,便開始發話:各位家長,這位是孔尚書的父親,今天我要特意介紹一下班級的這位學生,孔尚書是班級以前的班長,後來為什麽就不是班長了呢,原因有以下幾點,首先,作為班長,不但不帶頭好好學習,搞好班級氣氛,還三番兩次玩忽職守,恣意妄為,學習的事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再一個,這個學生缺乏起碼的禮貌,對老師同學是一點都不放在眼裏,動不動就跟老師回嘴,動不動就辱罵同學,一不高興扭頭就走,你們說說,這樣的人還能當班長嗎?你們再看看他的成績單,倒數第五,這可不是尖子生的水平啊,所以我想問問孔尚書同學的家長,你們在孔尚書平時的教育督促中,有沒有刻意的去糾正他這這些方麵的缺陷?

段老師話音剛落,教室便陷入了躁動當中,家長們對著孔爸爸指指點點,添油加醋的話直往他身上潑灑,特別是孔尚書同桌的家長,被嚇得幹脆離開了椅子,直接去了後牆站著,生怕自家的孩子沾惹了老孔的惡習,子之過似乎都傳染到父親身上,身邊的家長一個個都歪著身體,恨不得離他八丈遠。

孔父親的拳頭都快擰出水來,要是有個地縫,估計早鑽裏去了,他把抵著的頭抬起來,認真的看著段老師,抱著道歉的姿態,不緊不慢的說:段老師,我家兒子讓你操心了,回去之後我嚴加管教,不讓他再禍害班級了,也請你給他改過的機會,我家兒子我還是相信他的。

老臉無光的孔爸爸遭受了老孔上學以來最為丟臉的家長會,以前的家長會,老孔可是全校數一數二的尖子生,那班主任都是要提出表揚的,都說女大十八變變的是容貌,子大十八變,變得可是那涉世的心呐,如今的老孔可謂名落孫山,一人遭殃殃及池魚。估計他父親心裏也不圖光宗耀祖,但最起碼別被別人指著鼻子刨祖墳的罵啊。

家長會結束,老孔就不知了去向,他父親滿校園找,手裏拿著一根從梧桐樹上掰下來的棒子,那架勢真是瘮人。找不到老孔,老父親隻能乖乖的回去了,看著他離開時的背影,寒陽想起了自己那父親,他為老孔難過,但也為老孔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高興,畢竟,有一個為自己操心的父親是件多麽幸福的事。

沐雪坐在乒乓球台案上,雙手插著褲兜,他臉頰上騷紅的羞辱感還沒完全退卻,楊帆和蘇蘇站在他身邊不知該說點什麽好,春日的陽光從冒著酥芽的樹梢上灑到這個溫暖的下午,閉上耳朵,仿佛能聽到生命搏擊的聲音,一股沉悶的春光好像馬上要從泥巴裏擠破頭皮,開始手繡這青春的畫卷。

看,紅色的花,沐雪,你說的,木棉花開了。

蘇蘇迎著那零星的火紅望過去,拉拉沐雪的衣袖,沐雪扭過頭,火光打在他敏銳秀氣的臉龐上,映出了春的潮紅。

花開了。

他微笑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