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酒的醉

天還沒亮,老孔就吹起了他的葫蘆絲,就像軍營的號角,有時候又像煩人的鈴聲。這吵鬧聲最近聽得何悅心煩意亂,老孔知道何悅早早起來就去教室做功課,學校六點半起床鈴響,七點教室才亮燈,何悅一般五點半就到教室,像她這樣用工的學生沒幾個,大家的書桌裏都有一捆白色的蠟燭和一盒洋火柴,那是很流行的方式,也被老師所認可,晚自習時不時的停電也造就了蠟燭火光宴的盛景。而台燈這種時尚的東西還沒形成普及,華僑鎮的人民,還沉寂在原始的借光方式上。

蠟燭的另一個好處就是能取暖,最主要是溫馨,那小小的火焰可以撫慰早起的疲勞,像一張棉被,蓋在心窩上,那僅有的一片聚光將每個人的世界濃縮成一個小小的單元,形成了保護膜,所以何悅說,那蠟燭就像是貼心的棉襖,給了她學下去的希望。

但現在老孔的葫蘆絲插進了這個溫暖的世界中,他以為音樂可以讓一個人靜下來,但他不知道的是,音樂是一劑催情藥,讓你發狂,讓你迷失和不可自拔,它最大的作用是欺騙和引誘了一個本該清淨過活的靈魂向著青春的禿廢行進。老孔就是其中一位,現在,他秉承上帝之手,要將這種信仰傳達給身邊的人。

何悅放下筆,扣上外套的紐扣,尋著葫蘆絲的聲音來到了木棉樹下。

你要死啊,一天到晚吹個沒完,你不學習還不讓我們學一學,老孔,你現在怎麽盡幹沒有意義的事呢,你說你起這麽早,背背英語單詞多好。

嘿嘿嘿,何悅,我睡不著,聽說你們班要舉行娛樂活動,我想練一練去湊湊熱鬧。

誰要你去,少來我們班湊熱鬧,我是班長,我不同意你就沒有資格來,你要是實在睡不著,聽你的歌去。

隨身聽讓寒陽霸占了,你同意不同意沒關係,我們可是讚助商,人家沐雪把一個月生活費捐了出來,你總不能這點麵子也不給吧?

什麽?沐雪?什麽錢?

老孔敘述一遍由來,何悅轉身就走,走了兩步扭過身子:明早上你再吵個沒完,我砸了你的東西。

老孔顯然是失落的,他拎著葫蘆絲回去睡了個回籠覺,還沒等他睡熟,陳老師一腳就踢開了門:孔尚書你給我起來?

說著一把掀開被子,扔到地上:你挺好睡啊,誰讓你睡的,不知道出操啊?

老孔驚坐起來看著他眼中的陳二狗,憤怒的看了他一眼:我病了,難道病了還要出操嗎?

病了?我看你是得了懶病,你請假了嗎,你就睡?

等我睡醒了我自然會去寫假條,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用不著陳老師費心。

你給我出來,就沒見過你這種學生,你連人都不如,還當什麽學生。

接下來的整個早上,陳老師罰老孔繞著足球場外圍跑了一上午,老孔當然不會那麽老實,基本全靠走,但即便是這樣,他的腿也有些受不了了。課間操的時候,全校同學都看老孔,楊帆問何悅:他怎麽回事,又犯什麽了?

不知道,他這種人,犯什麽都有可能,活該。

何悅,老孔對你可不薄啊,聽說人家總給你買東西吃?

哎呀,哪有的事,我怎麽可能吃他東西。哦,對了對了,楊帆,老孔今早上說沐雪借了寒陽一百塊錢,這不是你兩的主意吧,就為了這事,他孔尚書還想來參加咱們班的活動,我跟你說啊,這可不行,咱們班不缺他那錢,咱們再行辦法,嗟來之食咱們可不能吃。

楊帆哦了一聲,便沒了動靜,她看了眼寒陽,嘴裏嘀嘀咕咕的說著什麽。

那邊,蘇蘇死死的看著何悅和楊帆你一句我一句,別提心裏多不痛快,一看到楊帆她就想起沐雪的日記本,一想到沐雪就想要給他幾腳,現在的蘇蘇,學習上是自己的伴侶,生活上也成了自己的伴侶。

課間操一結束,楊帆把寒陽叫到一邊問話:寒陽,沐雪的錢你怎麽能借呢,你不是不知道他的情況,比你還難,他一個人,還要帶著弟弟,爸媽不在身邊,也就是手裏有點吃飯錢,你還跟他張嘴借,咱們不能給他壓力了。

那你說怎麽辦,我又沒能耐,爸媽也沒能耐,同學也不配合,活動還要搞,你讓我怎麽辦,實在不行,我看幹脆不幹了,活動取消。

寒陽覺得自己夠委屈了,為了團結班級同學想出了這麽個點子,又在好朋友幫助下湊到了錢,卻不被同夥支持。使著性子,他把楊帆留在外麵就走。

取消就取消,有什麽大不了。

楊帆喊出這幾個字,眼淚都要淌出來了。

到了課堂,楊帆冷靜下來後,覺得自己說話太偏向沐雪,確實傷了寒陽,她找了本厚厚的書,從錢包裏拿了一張夾在裏麵,又寫了個紙條,傳給了寒陽。

寒陽不明所以翻開書,看到票子的時候他趕緊合了起來,生怕同桌看見,然後將紙條抽出來,一隻手擋著看:寒陽,你要是相信我,為了班級,就收下錢,這事就咱兩知道,沐雪比咱們更需要那些錢,再難不能讓他難,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寒陽讀完紙條抬起頭看了眼楊帆,她正跟著英語老師一遍遍的讀單詞,認真的樣子透著暖暖的光,寒陽的心一下就熱乎起來。心中朋友兩字把身體撐得滿滿的。

放學的時候,他等在教室門口,見楊帆出來,湊上去說了聲謝謝。

你還不走嗎?

段老師喜歡拖堂你不是不知道,我等會沐雪,你先走吧,楊帆。

寒陽好久沒這麽笑過了,那是幸福的笑容,日子怎麽可以那麽美好,生活怎麽可以那麽完滿。

錢還給沐雪的時候,沐雪說:問題解決啦?

解決了,班級那麽多人呢,等我不夠再朝你借。

別別別,就這一次,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你把錢拿走了,我一晚上沒睡著,生怕你把它花完了,這下好了,物歸原主,這輩子我還沒借過錢給誰呢,你著實讓我感受了一把提心吊膽。

沐雪說著就把錢塞回兜,滿臉的知足縈繞左右。

兩天後,文科班的活動正式開始了,這恐怕是華僑中學成立以來,學生幹過最瘋狂的一件事了。前來圍觀的人除了老孔班級同學,就連樓上高三高一的也都擠在門口,這就是稀奇古怪之事,大家雖然好玩,還沒像今天這樣玩過。

為了將氣氛升華,寒陽提議關了燈,在桌上點上蠟燭,來一個真正的燭光宴會。作為主辦人寒陽和楊帆,不出節目當然說不過去,兩人開了個場,來了一首水木年華的《一生有你》,這首歌幾乎每天出早操的時候,廣播裏都會放。但男女合唱對大家還說,還是頭一次,歌還沒唱完,下麵就有起哄的了,老孔當然是最能挑事的那個,伸著脖子就開始喊:寒陽,你夢見誰離開了?我怎麽沒見你從哭泣中醒來啊?

老孔話一出,楊帆羞的捂著臉就下了台,寒陽也不好意思瞪了眼老孔,還是硬著頭皮把歌唱完才下來收拾老孔:趕緊給我滾出去,讓你進來你還不知足,還搗亂,出去。

出去就出去,老孔邊說,抓起桌子上一把瓜子,揣了兩橘子,屁顛屁顛走了。

誒誒誒,你怎麽什麽都拿呢,那是給我班同學買的,你又沒出錢,不許吃。

何悅擋在老孔麵前,伸出手攤著,意思是你給我放回來。老孔看著何悅,把橘子掰成兩半,給了她一半,無賴的走了,何悅氣的將那橘子直接摔到老孔的後背,弄了他一後背的果汁。

老孔摸了摸背,回過頭做了個鬼臉,離開了現場。

理科班寥寥無幾的幾個人當然都是在忙著學習,老孔走進來,挖苦道:沐雪,你在這裝什麽裝,學習也不好,就過去看看節目多好,在這搞什麽深沉。

再一看蘇蘇正在那學呢,又補充道:哦,你這小子,又偷看小姑娘呢,我說呢,寒陽和楊帆唱歌都撼動不了你,你現在可真行。

走走走,別煩我。

沐雪站起來也走了,老孔從書桌裏摸出小鏡子,抓了抓他那卷發,自信滿滿的從書包裏掏出葫蘆絲,闖進了文科班。

寒陽正介紹下一個節目,他插了進來:寒陽你先停,我來說兩句,啊,我說兩句。

說著便踏步過去,接下了寒陽的場。

各位文科班的朋友們,大家好啊,我是孔尚書,你們都認識我了,哈哈,那個,今天我自告奮勇帶來個節目,由我來演奏《愛情這杯酒誰喝都會醉》,送給大家啊,何悅是我的好朋友……

楊帆湊到寒陽跟前:寒陽,你快製止一下老孔,我看要出事,你看何悅那臉,都黑了。

咱們別管了,老孔那點心思大家也都知道,他不請自來肯定是想好了,這個時候壞了他的事,你以後還想不想好好的了。

楊帆心想也是,老孔誰敢惹啊,躲還躲不及呢,也就不再管。果然,何悅從黑壓壓的人群中大吼了一句:孔尚書,你要吹就吹,別提我的名字,你有病是吧。

何悅罵完就衝了出去,留下老孔空牢牢的站在那,硬著頭皮喝完了他愛情的那杯酒。老孔麵無表情出了教室,用他的話來說,我老孔這輩子還沒有跟誰低過頭,現在他可沒撈著好,好心辦了壞事的他自己上了米線店。老板娘自己在那忙活著,見老孔來了很是親切:是你啊,我說你們最近也不來了,忙著學習呢?

老孔一屁股坐定,耷拉著眼皮:姨,給我倒杯泡酒,再來碗米線,多加點肉牛,我加錢。

老板娘閱人無數,一眼便看出老孔的不快:怎麽,有情緒啦?有情緒也不能喝酒啊,一個學生,留著腦子學習呢,萬一把腦子燒壞了就不好了,牛肉多給你加,錢也不用你多加,酒你就別喝了,聽阿姨一句。

老孔哪是聽話的主啊,這麽有主見的一個人,又在氣頭上,能張開嘴吃口飯就說明他度量大了,這要放在以前,早就絕食三天躲起來了。他不理會老板娘,自己拿了個碗,接了一碗泡得發紫的葡萄酒,坐定。

老板娘看他勸不住,就給他下了米線,除了他要求的多加肉牛,又給了他一些薄荷葉子和豌豆尖,起鍋的時候,舀了一大勺牛肉醬,滿滿登登的一大碗,熱氣騰騰。

老孔端起酒大大的來了一口,眼淚花都辣了出來,拿起筷子將米線掀了個底朝天,張大嘴來了一口,隨著那米線的香味灌進體內,整個身體都快塌下去了。

幾口酒下肚,老孔改口叫上了老板娘,也不叫阿姨了。

老板娘,你說,我們這讀書有個屁用,我學了這些年,見識沒長不說,還成了過街老鼠。

喲嗬,你還愁上了,你們啊,家裏管不著,自己還管不著,煩心事多也正常,心情不好啊你們幾個就過來,我給你們煮碗熱乎米線,放鬆放鬆。

要是吃能解決問題就好嘍,肚子倒是吃飽了,那個心啊……哎。

端起酒碗,老孔一口幹了,喝了口滾著熱氣的淌,站起來就要走,沒出去幾步他停了下來:誒,老板娘,你家娃娃回湖南就剩你自己了,你也不找個人幫幫忙,你要不嫌棄,我有空就過來幫忙啊。

哎呀,你有什麽空,我哪敢耽誤你們啊,我這個小本生意再招個工,還掙什麽錢啊。

老板娘,不耽誤,我先走了啊。

老孔邁著淩空的步伐,東倒西歪的往學校裏走,在校門口就遇到了寒陽和沐雪。

你他奶奶的死哪兒去了,到處找你,急死人了。

死了更好,再說了,孔爺爺我福大命大,怎麽能輕易死,我還沒有走出這窮山溝呢,你就不要操心了沐雪,你還是頭疼自己的事吧。

你喝什麽酒啊你,你上哪兒喝去了。

老孔眯瞪著雙眼,意識開始下滑,刺溜一下子滑倒地上,寒陽把他扶起來,剛架到脖子上,老孔說話了:我……哦喔……

一口的米線斷斷續續淋在寒陽脖子上,順著他領子淌到內裏去了。

去你媽的,滾!

老孔被寒陽一肘子戳到地上,連忙處理自己,沐雪手插著腰,無奈的說:老孔啊老孔,今天我還得感謝你啊,沒有照顧我,我替寒陽謝謝你的賞賜了。

寒陽給了沐雪一腳:趕緊把他弄回去,廢什麽話。

那晚上的老孔婆娑著眼淚,那濃烈的六十度泡酒將他心裏那些個罪惡的魔鬼全都放了出來,他哭喪著臉罵自己:我不是人啊我,我爹起早貪黑供我讀書,我天天混日子,認識你們這幾個王八蛋可把我害慘了,你們這些千刀萬剮的啊。段老師也是,你這個沒有人性的東西,你是真狠心啊,班長也並不讓我當,好不容易遇到何悅,何悅她還不識抬舉,處處跟我作對,我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還幹什麽事啊,我……

我我我,去死了吧,死了你就清淨了,淨他媽廢話,趕緊給我睡。

寒陽受不了老孔這一出,哭喪是女人的事,老孔一這樣,他想起了他媽在家哭喪的樣子,也是這般傷心欲絕生無所戀,索性給了他一個大嘴巴,這才消停過來。

老孔真該好好學習了,沐雪,你說呢?

還我說,要我說,咱兩跟老孔也差不多,還說他,我自己聽你這話都覺得臉紅害臊。學習這種事,不是你想學就能學進去,我也試過了,那些題不會做不說,我連課本都看不懂。

哎,這也怪這些老師,你看看段老師,再看看數學老師,都是小年輕,英語老師又是個老古板,語文老師還說得過去,宵老師就別說了,我看著他穿那衣服都難受,還怎麽教你們物理啊。

行了,咱兩就別頭癢賴虱子了,我看我真要毀在這裏了。高一開學的時候我還說,我們這些人啊在這裏鬧不出什麽大濤大浪,現在看確實這樣呐。

時間還早,說不定睡一覺起來,天靈蓋開竅,學什麽都懂了呢。

停停停,我趕緊睡了,這一晚讓老孔鬧的,你自己意**去吧,別帶上我。

酒後吐真言這話一點都沒錯,但酒後說的話是屁話,這也在老孔身上得到了驗證。起床鈴一響,宿舍就剩老孔自己還在呼呼的燉豬頭,哈喇子淌的哪兒都是。沐雪怎麽叫他都不起,撇下一句:狗改不了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