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分流

最怕的就是習慣,人一旦習慣了,什麽辛酸無情的生活狀態都會被接受了,前提是活著的勇氣還健在。活著讓一個人變得醜陋而下流,下流到今天說要去死明天又不要臉的繼續活著。

所以說,文理分班這點事,頂多算是一根被胡亂撥弄的琴弦,雖然音律不入耳,但也傷及不了賞樂的心,習慣了今天的節奏,昨天還重要嗎?

老孔狠下心來,把兩周的生活費拿去逛了一趟街,買了一個隨身聽,那可是市麵最新款的卡帶機,連牙都不咬就付賬了事。從宵雲風屋子裏搬出來的時候,他隨手順了幾盤喜歡磁帶,現在正好派上用場。每天,他就窩在教室最後麵,聽著音樂看著小說,而沐雪,也成了他的同桌,這一點,段老師還是體現出了人道主義,讓大家自行決定。

老孔聽著歌,用他爹傳給他的金芯鋼筆練著草書,隻要有了興致,隨即抓一課本便寫下幾句。也就是從那時候起,英語答卷開啟了扔橡皮擦的毛病,後來老孔把這毛病傳染給了沐雪,自此之後,兩人便再也戒不掉,隨之而來的卷麵分也可想而知。

有的時候他抱怨寒陽一個人領走了楊帆和何悅,隻把蘇蘇留給了沐雪和他,沐雪說:那是留給你的,別往我身上賴。

老孔氣急敗壞,就開始開玩笑,他總是在蘇蘇埋頭作業的時候,大喊一聲:蘇小小,沐雪讓你下來坐坐。

每次老孔這樣,沐雪都會給他幾肘子,然後拎著課本到教室外頭的牆根靠著,坐在那水泥地上,百無聊賴的翻著書,心裏翻的癢癢的。他經常看見陳童童,楊菲和伊依趴在雙杠上吃零食,陳童童看見沐雪就會朝著他笑,沐雪也會開心的看著他,那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指著沐雪,在那邊美滋滋的跟楊菲和伊依說這說那。

過了一會兒,三孩子就從雙杠跳了下來,推著自行車過來了。陳童童不能言語,走過來掏了一把瓜子就遞給沐雪,這時候伊依和楊菲盯著沐雪看,沐雪發現後,把眼睛轉到她兩身上,馬上她兩就滿臉通紅的低下了頭,伊依捏著拳頭,攆著楊菲就一頓揍,兩女孩邊跑邊笑,逃避著因偷看沐雪被發現後的尷尬。

見同伴走了,陳童童一屁股坐下了,從背包裏拿出汽車玩具在地上撥弄著,他隻能嗷嗷的吼幾下,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沐雪摸著陳童童的頭,他越發笑得開心了。這時候,遠遠地陳老師騎著小摩托駛來,陳童童見他,立即站起身來,騎上車就跑,連玩具都不要了。那邊兩瘋丫頭見陳童童走了,才過來推她們自行車,看見沐雪低著頭,伊依走了過去。

你就是沐雪?沐雪哥?

沐雪哥,他頭一次感到這三個字竟會是如此的特別,但卻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這也是他第一次好好觀察伊依,她的頭發黑黑的,剛好到脖子的位置,靠近左耳的位置,一根紅皮筋紮起了一小撮頭發,顯得異常的可愛。

嗯,我不是你哥,別亂叫。

沐雪的叮囑讓伊依反倒笑了起來,她噘著嘴俏皮的反駁道:我偏要叫,我還要讓楊菲也叫你哥,哼,楊菲姐,你叫一個,叫他一聲哥。

楊菲臉一紅,又追著伊依跑了。

這是沐雪第一次跟兩瘋丫頭接觸,沒料想讓大家都那麽尷尬,從她們羞紅的臉頰不難看出,現在的孩子有了早熟的跡象,懂得了欣賞美醜何為,那顆顆丟在原野中的葡萄心,漸漸的披上了成熟的果粉。

陳老師路過沐雪麵前斜了他幾眼,歪著嘴想要說什麽又沒說。沐雪撿起地上的玩具,起身回了教室。剛進門老孔就一副陰險的表情望著他。

你瞅什麽瞅,我臉上長錢了?還是何悅在我臉上?

老孔眯著嘴,得意的說:人算不如天算啊,沐雪,你怎麽就那麽招女同學喜歡呢,連你的東西都愛不釋手。

沐雪看出老孔的不懷好意,揪著他頭發:怎麽回事,少跟我磨蹭。

放手啊,你放手,兒子還不打老子呢,你怎麽動不動就扯你孔爺爺頭發,你放開,放開我就說。

聽到後麵打鬧動靜,前麵的蘇蘇慌慌張張的跑出了教室,逃命一樣。

沐雪不明所以,又把老孔拽起來,這才道出緣由:你那日記本,哎呀,蘇小小,拿走了。

啊?奶奶的,要你幹什麽的,怎麽不看緊點呢,廢物。

沐雪顯然沒罵夠,但他要去找蘇小小幹仗,顧不上老孔了。蘇小小一個人跑到了教室後身的窗戶外,靜靜的靠在午後樹蔭的灰牆上,手裏的日記本像本老式的相冊,每一句從蘇蘇眼裏過去的字句都像一首詩的符號。她聽見沐雪找她喚她的聲音,嘹亮,那是嘶喊和命令,但她義無反顧的繼續翻閱著,當她合上本子的時候,將垂下的頭發捋到了耳後,堅定的看了眼這個幹澀的季節,眼睛拉上了一層早來的霜色。

沐雪則滿校園到處跑,唯獨沒有來到這裏,當他再次回到教室的時候,蘇蘇又拿起了筆伏案。

蘇小小你怎麽回事,以後我的東西你少動。

沐雪瞪著雪白的眼睛站在她書桌前,嘴裏吐出的字就像秤砣,重重的砸在蘇蘇的耳根,這是他第一次警告蘇蘇。

蘇蘇沒有看他,也沒有計較,看著手裏的卷子對沐雪說:對不起。

你少來。

沐雪怒氣衝衝的下到坐位,臉都快擰出水了,抱起班級的籃球就去文科班找寒陽,剛進門就看見楊帆跟寒陽在那打鬧,又沉著頭退了出來。

怎麽樣,還是我老孔夠意思吧,人家文科生忙著培養文學情操,哪有空理你,你要不嫌棄,我跟你去啊。

趕緊給我走,奶奶的,陪好了我,晚飯我請了。

說著將球使勁扔到老孔懷裏,打得他大氣都喘不上來。

下午第一節是語文課,沐雪跟老孔說:敢不敢翹課?

敢不敢?翹課這個詞還是爺爺我帶到這裏來的,你問我會不會,簡直笑話。

年輕的資本就是可以用時間去透支按捺不住的欲望,可以為欲望買單。但這種透支絕不是完全自由的。

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學委就找到他兩:楊老師讓你兩回去上課,別玩了,楊老師不高興了。

哼,他不高興?我還不高興呢,老孔,把球給我,別傻愣著。

老孔剛把球給沐雪,就遠遠地看見宵老師出現在道上,想必是剛睡醒,手裏沒帶物理課本,來到沐雪宿舍外麵的水龍頭旁邊,接了幾把冷水就開始洗臉,人民教師的偉大形象就這樣被他洗到臭水溝裏去了。隨即,將濕漉漉的手往屁股上一抓,幹了。

老孔經過宵老師上次的教訓,那是嚇得到處躲,兔子似的,一下就竄到一叢白樺樹後去了。隻剩下沐雪和學委立在那兒,宵老師邊走邊往這邊看,嘴裏的煙都快翹到了天上,眯緊的眼就像一柄劍,胡亂的砍著球場上的那道風景。

沐雪看了眼躲在樹後麵的老孔,搖搖頭說:老孔,慫人,咱兩還是給學委一個麵子吧,要不他回去沒法交差嘍。

來到教室之後,楊老師用不滿的眼神目送他兩回到坐位,然後嘴裏蹦躂著說:爛木頭滾一道。

看他倆有些不太接受這個評價,楊老師隻好把沐雪叫了起來:你說說你,最近越來越懶散,你跟什麽人混不好,非要跟孔尚書,你看看你兩現在,都快穿連襠褲了。你把我講的那段課文念一遍。

沐雪受不了楊老師的這段評價,他看了眼蘇蘇,感覺自尊受到了極大折磨,馬上跟楊老師變臉:楊老師,我不想念。

楊老師執教多年,還沒見過這樣的學生,一般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的學生都是老師青睞的對象,也是同學羨慕的眼中釘,可沐雪給了這個狗屁道理一個響亮的耳光。

為什麽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楊老師你別問了好嗎?

那你先坐下。

楊老師不像段老師那樣衝動,畢竟在教師崗呆十多年了,這樣的學生他一眼就能看出個一二,便不與他爭論。

下課後班級同學都七嘴八舌的議論,很快這個抨擊楊老師的事件便在校園四散開來。果然,晚自習剛結束,隔壁高三年級便過來膜拜了。

沐雪啊,我以為老孔呢,你可真牛,連我們班主任你都敢頂。

我不是頂他,我隻是說出我真實想法。

沐雪,你冷靜點,以後別這個態度對老師。

寒陽邊洗腳邊囑咐他。

我什麽態度?你不用管,你還管上我們班的事了,好好學你的習吧。

沐雪還在對下午寒陽沒能陪他打球在生氣,現在他一句話給寒陽懟回去,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躺在**,滿腦子都是蘇蘇,他感覺自己像是被蘇蘇脫光了衣服那樣,**的連皮毛都沒了,那日記裏,寫滿了對楊帆的回憶,那是些痛苦的表達,更是思念,也寫滿了他心理的現實狀態。作為一個男人,他不想自己柔軟的一麵被一個熟悉得有些特殊的女生看見,他的安全感失掉了。

第二天他就朝同學借了打火機,一把火燒掉了日記本,從三樓頂飄下了片片的碎灰,但即便是這樣,當他看見蘇蘇的時候,還是不敢抬起頭來,他變得害怕看她眼睛了,他知道,那種感覺燒不幹淨了。

蘇蘇和沐雪的肩膀一擦而過了,那本該死的日記。

自那之後,沐雪再沒見過蘇蘇和楊帆在一起過,仿佛她們的友誼隨著那日記也走掉了。楊帆也很少混跡在他們圈子中,分班真的將感情給分散了。

沐雪看老孔趴在桌子上靜靜的看著後門口,像一隻饞嘴的癩皮狗,給了他頭上一下:別想了,想有什麽用,你要真想那何悅啊,出門左轉拐進去就是,別趴在這裏思春。

老孔摘掉耳機,反駁道:你有什麽資格教育爺爺,爺爺是時機沒到,等有了合適機會,一舉拿下,你還是把自己屁股擦幹淨吧,喜歡人家蘇小小又不敢說。

沐雪一把捂住老孔嘴巴,臉臊紅的發亮:你瞎說什麽,沒有的事,別壞了我的名聲,以後再說我饒不了你。

嘴硬,虱子長在誰身上,誰癢誰知道。

沐雪扔下筆,用手肘子懟了老孔一下:誒,老孔,說真的,你覺得你跟那何悅合適嗎?

怎麽不合適,一個溫柔,一個灑脫,正正好好。

哼,我看一個是鳳凰一個是鴛鴦,根本就湊不成一對。

爺爺揍死你。

沐雪起身要跑,老孔那頭凳子就翹下去,倒在地上來了個狗吃屎。然後爬起來攆了出去。

老孔一出去,文科班同學便蜂擁而出,人群讓他撞開一個大口子,一下跌到了文科班數學老師身上。

老孔你眼瞎啊,走路不看著點。

何悅情緒激動不是沒道理的,文科班數學老師還沒過實習期,帶了這般混世魔王,誰都知道選了文科的人有幾個數學好的,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麽數學老師會被調離的結果了。同學們跟著老師一直走到辦公室門口,親眼看著她收拾自己的行李,把還在燃燒的蜂窩煤用鉗子莢了出來,一盆水澆滅了,刺啦一聲結束了她的高中教學生涯。

寒陽作為班級代表,跟臨行的老師講了幾句:老師,都是我們害了你,我們這幫人沒好好聽你講課,考試也稀裏糊塗,我們要是多考幾分,也不會把你逼走,我們……

你們能多考幾分啊,別給自己找責任了,文科生就是文科生,不要學我們,把自己壓力搞這麽大幹什麽。

老孔不知何時混在了人群中,一下成了害群之馬,把文科班的所有人得罪了。寒陽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趕緊走,誰知道老孔還幸災樂禍的抱著肚子看熱鬧,被何悅揪著耳朵拖出去三米遠:你這個老鼠屎,跑我們班來攪和什麽,知不知錯?

知錯了,姑奶奶,知錯了,我這耳朵還有大用處,你輕一點,輕一點。

趕緊給我滾,再來添亂我饒不了你。

老孔跌跌撞撞退了出來,看著那位數學老師,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哎,就剩十個老師嘍,再過兩年老師走完,我也滾蛋嘍。

理科班的數學老師臨危受命,帶起了老孔眼中的“文科生”,這次老師的調離,對文科班來說產生了很大影響,寒陽第一個站出來鼓動大家積極性,第一件事就是集資給新來的老師買了個果籃,以表誠心。隨之,晚自習前的一小時活動成了文科班的娛樂時間,寒陽要組織一次曠日持久的娛樂活動,以此提高班級同學積極性。

楊帆,你跟我做活動策劃吧,我把我的想法說說。

寒陽第一個想到的人當然就是楊帆,在文科班他兩無疑是最熟悉的人,楊帆理所當然的答應了。

寒陽把楊帆的同桌攆走,一屁股坐了下來:我想讓大家主動報名出節目,唱歌跳舞演小品,什麽都行,現在我還沒想好舞台設計和細節策劃,你有什麽建議嗎?

舞台設計?還設計什麽,到時候把中間桌子一拉,全部靠到邊上,教室中間還不夠用嗎,至於細節嘛,我看就排個節目單得了,實在不行我當個主持人,你領著班長幾個維持一下秩序,這就差不多了。

寒陽想了想,補充道:再湊點錢,買點瓜子水果放桌子上,大家邊看節目邊吃點,要幹咱們就好好幹。

哎喲喲,你真能折騰,又是吃又是鬧,哎,你決定吧,我負責配合。

楊帆把手一攤,甩開了責任。

想法好是好,但集資成了問題,大家手裏頭單生活費就夠緊張了,再勻出來搞點娛樂,還怎麽吃飽飯。

何悅作為班長,利用課間時間宣傳了一番:同學們,現在咱們帥氣的寒陽同學和美麗的楊帆同學要讓大家娛樂娛樂,大家能不能慷慨解囊,配合一下集資呀?

誰知一提到集資,大家呼啦一聲,又都各幹各的了。寒陽摸摸兜,想起了自己闊綽的時光,不覺心頭陣陣不快,楊帆說:萬事開頭難,開了頭,讓大家感受到活動的樂趣,隻要大家感興趣,以後集資就沒問題了。

哎,要是韓天那臭小子在就好了,保準讓他掏一筆出來救濟救濟。

一提到韓天,楊帆想起來當時沐雪跟她說過的一件事,那天晚上韓天躺在醫院,老板娘跟沐雪和老孔說:你們啊對韓天還是不了解,雖然他爹有錢,但他也是個不錯的孩子,你們學校那個蘇家的女同學,當時韓天給她家拿了兩千塊,你們不知道,那可是他自己的私房錢,他爸是商人,不給蘇家工傷費是因為按照法律辦事,那沒有錯,韓天這孩子有情誼啊,自己拿了兩千,多有情誼。

每當楊帆回憶起沐雪跟他說過的這席話,心裏都難受的不行,她覺得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心裏想什麽永遠也猜不透。

楊帆,你發什麽呆呢?

寒陽打斷了楊帆的思緒,楊帆噘著嘴說:有本事你自己掏啊,你可真能耐,人家都走了你還惦記著人家的錢,別動歪腦筋了。

楊帆的話不知怎的,戳到了寒陽內心深處那藏了很久的自尊,讓他沒有還嘴的餘地,他低下頭,看了看腳下那雙鞋,穿一年了。

他的本事早就喪失了,也沒了能耐。

他將這句話活生生的從心裏扯了出來,那滴下的血淋在他的傷口處,再次提醒他,他已經成了窮人的孩子。

當天晚上他就張嘴朝老孔和沐雪要錢,老孔從深不見底的褲兜掏出隨身聽:我還一屁股債等著還呢,你沒看見我這兩周饑一頓飽一頓啊,也不說接濟接濟我,太不夠意思了。

沐雪摸了摸兜,拽出張皺巴巴的人頭:這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你用剩的給我找回來吧。

不知是不是從分班開始,大家的話變得簡潔而冷漠,沒有了多少玩笑,好像這段交織的友誼靜止了。

寒陽從熄了燈的宿舍中,接過沐雪暗光中遞來的那張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