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親情之上的友情

宵老師從後門把老孔放進家門,見老孔提著一袋子新鮮苞米,別提有多饞嘴了,一邊接過去,一邊招呼看球賽的宵雲風趕緊拿高壓鍋煮了,這才讓老孔坐下。

宵老師脫了鞋,把兩隻光腳丫放在淩亂的茶幾上,語重心長的跟老孔說:你啊也別怪我,我是哪天就想找你說說,你啊,收斂一點,好好讀兩天書,你爹你媽多不容易,天天趕驢趕馬的拚命,家長會上你爹都快讓你氣死,你說你孝不孝?以前啊,你可是全校數一數二,中考就差兩分,人家馬小佳就去了市重點,你呢,又讓劃片招生政策給砸了一石頭,你爹又沒錢,但凡有點錢,我都不會讓你來這裏,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既然你命該如此,你也不能順著命走啊,你得咬住這口氣往上挺一挺啊,不衝出這個破爛山村,你一輩子也別想出頭了。你想想這華僑鎮是什麽地方?什麽越南人,緬甸人,哎,什麽毒品,打架,哪樣犯法幹哪樣,治安不好,管又管不了。你要不自己爭氣啊,我也幫不了你。

宵老師的一席話好像早早的就在心裏打好了草稿,就等著老孔送上門來呢,這一連串的親情教育,社會教育,把老孔打的是暈頭轉向。他好像從來沒有如此的看過自己的處境,更別說今後的打算,在他心裏所謂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宵老師眼裏是不能稱為理想的,而是逃避責任和自甘墮落的表現。

老孔的人生觀在一袋子甜苞米的炮擊下,揭開了嶄新的一篇,走出去,這三個字是 宵老師說過對老孔最具影響的三個字,多年以後的老孔怎麽也不會想到,當年那邋遢不堪的物理老師竟然給他的人生點起了一盞明燈。

公道自在人心,我孔尚書也不是沒努力,段老師什麽也不懂,我能跟他學什麽?

老孔雖然心裏想明白了,但還是對段老師加給他爹的羞辱加以了抱怨。

孔尚書你給我記住了,我這兩個兒子,從生下來我就沒管過他兩,一個整天就會踢足球,才十四歲就把小姑娘睡了,我這老臉都沒覺得臊過,知道為什麽嗎?

老孔搖搖頭。

因為我從來就沒想管過他們,生下來我把他養大是我的責任,但是要做什麽樣的人,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從來不霸權,他們的人生他們去走,我這點工資,夠我吃喝,他們我是一分錢都不會留下。你再看那老二,都十二歲了,跟個土行孫似的,知道為什麽嗎?

老孔又搖搖頭。

因為她媽吸毒給毒的,也不知道怎麽了,就長不高了,這兩個兒子你也看到了,上學期讓你跟他們住,就是想讓你帶帶他們,現在也沒有必要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去吧。

老孔麵對宵老師的家庭教育觀,不敢發表言論,畢竟宵雲風就在眼皮底下坐著看電視,宵老師的那席話不但沒讓宵雲風在意,他反而笑著對老孔說:老孔,我爹管你你就知足吧,等我爹供我上完高中,我就不礙他眼了。

宵老師對兒子的絕情在老孔看來簡直就是種大無畏的犧牲,他給孩子的是自由的天地,從思想和行為上都不加以約束,任由發展。他犧牲了活著的期望,一個中年男子,卻放棄了自己對於子女成才的期望,那樣的痛苦絕非一般人所能承受,老孔也堅信,宵老師之所以這麽冷漠,無情到嗜子的地步,肯定有自己的緣由。

老孔離開的時候心情有些複雜,他突然有些可憐起身邊這個長者來,就如宵雲風所說,宵老師對老孔,比對親兒子還要親。臨走前,宵老師把老孔叫住:這是你爹周五來賣洋芋,給你帶來的五十塊錢生活費。另外,明天學校要進行大掃除,你去組織一下班級男同學,明早上校門口,卸卸車,來了一批漂白粉,學校要進行全麵消毒。

老孔接過那錢,就像握住了他爹的命,是啊,他爹知道老孔是個好麵子的孩子,所以每次他穿著破爛來給老孔送錢的時候,都讓宵老師轉交,害怕被老孔同學見著,剝了他麵子。就是這樣一個爹,讓老孔在九年義務教育的時光中出類拔萃,但他沒想到,這也滋養了老孔不可一世的傲慢,優秀讓他變得忘我,也就開始墮落了。

第二天,在校長侯老師的帶領下,一場轟動華僑中學的消毒大賽開始了,大家拎著塑料桶,在水龍頭跟前排起了長隊,將領到手的漂白粉撒到用水清洗過的宿舍和教室。女同學拿著笤帚,穿著拖鞋,在教室清洗,男同學負責供應水,來一桶就從前門倒進去,髒水統一從後門掃出來。那段時間,日子都被漂白粉的味道給填滿了,但日子卻沒有被它漂白。

老孔想盡辦法在勞動中發泄自己,卻疲勞過度倒下了。老孔發燒了,這是個危險的信號,敏銳的侯老師馬上將他送到了鎮醫院進行了隔離,從那天起,老孔和非典這個詞綁定在了一起。

老孔在醫院的隔離室掙紮著,帶著口罩的他感覺自己離死不遠了,他頭一次被醫生的言語嚇到,也頭一次感到生命的珍貴。沐雪他們隻能偷偷的趴在窗戶外麵看老孔,就像看動物園裏的猴子,看他一個人表演,一個人緊張。

終於,在隔離十五天之後,老孔健健康康的出來了,一出門他就破口大罵:他爺爺的,這幫庸醫,害我關了半個月禁閉,他們這是犯法的。

老孔的嘴被沐雪捂住,就這樣出了醫院。那段時間,同學們的生活費都用來買板藍根了,閑著沒事就往嘴裏扔幾粒,就像嗑瓜子那樣。然而並不是每個學生都買得起,這種時期,板藍根成了商家發國難財的資源,自然避免不了。沐雪當然不會花翻了十倍的價格去買藥。他從小就知道板藍根,從小他媽媽就在田埂子上挖那開著小藍花的草,曬幹了備在家裏,誰感冒了就熬點藥湯喝,往裏放點蜂蜜調味,就權當是喝飲料了。

所以,那段時間的周末,沐雪和老孔一般都會拎著塑料袋在田埂子上遊走,那就是屬於他們別樣的板藍根。

沐雪,這些野草到底能不能治病?

老孔,心病可治不了,宵老師教育你是為你好,他不是說你墮落。

兩人坐在田埂上,望著遠遠落去的太陽,仿佛它的沉去,要將萬千的生靈也一並帶走似的。

老孔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墮落,就像他無比堅信的知道自己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一樣,他將自己圈起來,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十拿九穩的夢想。而在他原來的夢想裏,暫時隻有他自己。可最近他發現,有些人一點點扮演起了瓜分他夢想的角色。

何悅這個人自從當了班長,跟老孔的關係一直就很微妙,一方麵老孔礙於麵子,根本不配合何悅工作,再一個,何悅較勁的樣子讓老孔這散漫慣了的人總是有種看不起的情緒。但正是這天作之合的矛和盾,讓老孔漸漸感到,跟何悅吵架成了他看小說之餘的又一大樂趣。

時間如流水這話簡直是天大的謊言,哪兒是流水啊,簡直就是命。現在,擺著命運跟前的隻有兩條路,文理分科,讓像沐雪這樣完全的自由主義者感受到了什麽叫為自己的命運做決定,爸媽離得遠,管不了他,他甚至都沒打個電話就很幹脆的決定了理科,蘇蘇是化學課代表,班主任的愛徒,班級的學霸,自然也選了理科。那晚,他們幾個躺在宿舍裏聊起了這個話題,寒陽說他爺爺希望他學文科,他爹跑出去大半年了一直沒回家,權當他死了,用不著問他什麽,母親整天旋在地裏,思維都框在了那田埂子裏,哪裏知道文科理科是怎麽回事。

老孔說:我不著急,等真到填表那天,我就抓鬮決定,像我這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選什麽不都一樣嗎。

不知道楊帆她們選什麽?

寒陽還是有些在意大家這一年友誼的,畢竟經曆那麽多,輕易分開對誰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沐雪從寒陽的眼裏看出了他在意的人不是楊帆她們,而就隻是楊帆,但沐雪沒有戳穿,他知道寒陽和楊帆性情敏感,輕易談及敏感的話題難免會搞得大家不快。

咳,你們真是多餘的操心,咱們學校就四個班,高一兩個班,就算分了班,不還是兩個教室,還能遠到天邊去啊。

沐雪的這句話讓大家豁然開朗,是啊,再遠能遠到哪兒去,出了文科班教室就是理科班,這兩個班級的人都熟的跟一家人似的,打散了再拌在一起,還是原來的樣子。

也就是那個暑假,成了他們和韓天見最後一麵的日子,那天過後,韓天轉到了市重點,要想去看他一趟啊,得坐三個小時的客車,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一周開支不到三十塊錢的窮學生,是沒有能力再探望他們曾經的戰友了。

那是個漫長的暑假,沐雪手裏捏著父親寄來的六百塊錢買了兩張車票,坐在大理市的長途客運站,周圍你來我往的商販操著他們聽不懂的白族話,各自做著熟悉的生意,到沐雪跟前吆喝了幾句,把他嚇得直往後靠,弟弟一句話不說的看著這個熱鬧的世界,心裏的新奇頂不開那道怯場的防線,始終顯得冷漠而無情,似乎對於跟父母重合這件事並不是太過在意。第一次踏上了探望父母的長途汽車上,那是條蜿蜒崎嶇的盤山公路,從車窗飛走的樹影就像他噩夢中出現的那塊巨大石頭,緊緊的跟著他,怎麽都甩不掉。

一年之後的重負並沒有想象那麽如意,下了車又走了很多土路才順利到達。吃的第一頓午飯是母親從房後采來的新鮮蘑菇,然後是一個深深的午覺,一直睡到半夜一點多,沐雪再也無法睡著。同床的弟弟蜷縮成一隻蝸牛,屋頂鐵皮蓋子在屁大的雨水下,聲音就跟打雷一般的瘮人,那是一個可怕的夜晚,他在想這樣難熬的夜晚,父母是怎麽一天天熬過來的。漆黑的玻璃窗外是一片不見邊際的橡膠林,筆直的樹幹下端被割開了一道厚厚的口子,那口子下麵的碗,一滴滴白得嚇人的橡膠落入其中,就像靈魂的收割者,這讓沐雪也趕緊縮成一團,屋頂雨滴抨擊房頂的聲音讓他不得不捂住耳朵,仿佛那雨活生生的滴在了脊背上,將那根根的汗毛全部壓斷了。在這沉重的壓迫聲裏,他的腦海裏突然出現了楊帆的身影,那個溫暖如水的女孩,這個身影漸漸向他走來,包裹著他,像一隻透明的水母,在他身上滑來滑去,他想用手去抓,可就是抓不到,他慌忙著急的樣子讓他難以自控的掐了一下水母的身體,水母蜷成一個球,重重的砸在了他心髒的位置,然後順著他身體往下滾,從腳麵上一點點滾走了,就像去到了橡膠林的盡頭,穿過一隻隻白色血液的碗口,真正的消失在了沐雪的世界,給他留下的僅僅是那空曠的彷徨和不聞聲響的呐喊。

他真是思念楊帆了,他也是真的將楊帆趕走了,用他的怯懦,從此再也不能去無故的關心。雖然他早就和楊帆失去了親密的空間,但這是段十幾年兩小無猜的友誼,就像根植在他夢裏的老樹根,盤根錯節。要想徹底根除恐怕做不到了。

白天除了做飯,沐雪會抽空幫父母做點地裏的活計,母親看他懶散的栽在陽光下,就會心疼的說:我們家沐雪啊真是雪做的,太陽一曬就化了,你看你,眼睛都睜不開了。沐雪不知道該怎麽跟父母溝通了,他覺得這種溝通是沒有意義的,就像告訴父母他要開家長會,而父母照常回不來一樣,所有關於學習生活的事都無需溝通了,這不是溝通而是種傷害。

到了晚上,當他習慣了房頂的雨水聲,便能安靜的寫他的日記了,這是蘇蘇告訴他的一個方法,他還記得臨走前的兩天,和蘇蘇在鎮上相遇,蘇蘇說寫日記可以讓一個人忘掉過去,每寫下一筆過去,就會對過去決絕一次,每一筆不開心的記錄,都能換來明天燦爛的千陽。

蘇蘇說:送你一個本子,等你回來,可以把你的日記借我看看嗎,沐雪。

沐雪接過來的本子就像一杯透著清涼的水,讓夏的炎熱降了下來:不可能,我的日記都是秘密,你是我什麽人,我為什麽要借給你?

沐雪摸了摸蘇蘇的頭,他幾乎要踮起腳才能跟蘇蘇平視,他從來沒認真看過蘇蘇的眼睛。

你不是我什麽人啊,你就是你,你是沐雪,全世界就你一個沐雪,是吧?

沐雪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的問:真的隻有一個嗎?我有那麽重要?

蘇蘇知道沐雪有意占她便宜,轉身就走了,出去五六步她才回過頭,她多麽希望沐雪靜靜的站在原地等著她的眼神,但那個冒失鬼拿了人家的筆記本,連聲謝謝都沒有就淡化在了人群中。這把蘇蘇給氣的,她搖頭晃耳的模樣既可愛又調皮,可惜,沐雪沒有看到。

沐雪在日記本上寫下的第一行字是:青春,可以等等我嗎?接著第二行,他添了兩個字:算了。

當他返回學校的途中才後悔很多想跟父母說的話沒說,他最想說的是他的無助和委屈,最想說他還隻是個孩子,難以承受那麽多的磨難,他最想說的是:你們還是回來吧,回來做我的爸媽,做那個周末等他回家的人。然而生活甩給他父母臉上的那一條條堅信的褶皺不止一次的告訴他: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使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也許他知道父母的夢想就是讓家境富裕點,他的夢想就是盡快懂事到能理解夢想的真實含義。

選擇了生活,可能會多一點陽光,而被生活選擇了,說不定會陷入泥濘的沼澤,沐雪顯然還不知道該選擇生活還是被生活選擇。

他把所有的茫然寫在了本子上。開學的第一天,蘇蘇站在理科班的教室門口,抱著發下來的新書,朝沐雪要東西:我的日記本呢,還我吧。

怎麽可能,送出去的東西豈有要回去的道理,你這大美人在這傻嗬嗬的等著我,不怕別人說你荷爾蒙泛濫啊?

你才泛濫呢,哼!

蘇蘇回身準備進教室,就被老孔給撞倒在地,老孔捂著肚子直往廁所跑,根本來不及扶蘇蘇起來,邊跑邊說對不起。

誒,老孔,你這鱉孫,撞了人還跑了,你給我回來。

沐雪借著這個由子,攆老孔去了,邊跑,他邊笑:孔尚書你個孫子,你還真選了理科啊,你不提前跟我說說,害我提心吊膽睡不好覺。

老孔捂著肚子直朝他擺手,眼中除了廁所,誰也不當回事。

老孔就像是掉進了廁所,遲遲沒有出來,他蹲在廁所糾結難纏,比拉屎本身還要難受,他對沐雪的催促有些不耐煩了,腿腳麻木的老孔感覺全世界都讓他拉到廁坑裏去了。

何悅走了,據說是段老師慫恿了這個化學課代表,活生生的將她扔進了文科班,這是上頭的壓力,段老師也找老孔談過,老孔說:公民的自由我還是有的,法律沒有剝奪我選擇權之前,任何人都撼動不了我的誌向。

他以為何悅也有他那兩下子,誰知道啊,這個該死的段老師為了避開上頭的施壓,硬是夥同二班班主任,活生生的勻出了一個文科班。要不然,這些文科老師就得下崗吃屎去。

出了廁所,老孔就直溜溜的攤在了足球場上:狗日的班主任,你毀了兩個班長,不是東西。

沐雪站在邊上不知該說些什麽,他此刻有些感激上天,那個願意送他日記本的蘇蘇和他選擇了同一戰壕,他頭一次領教了老天恩賜是種什麽感覺。但他是不幸福的,這時候他大概明白幸福意味著什麽,一個老孔被玩弄了,就算有千萬個蘇蘇,他仍然是不幸福的,這就是幸福所要表達的東西。

他難以和命運糾纏叫板,也不想勸老孔什麽,突然間,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宵老師了,那種任由上天裁定你也不關我事的心理層層從頭皮擦出火花來,但他又想,不是的,他起碼心情是沉重的,宵老師不見得有他這點覺悟。

走了就走了吧,冤家對頭,你兩分開最好。

你放屁,滾開!

沐雪真的滾了,如了老孔的願,他要滾回到教室,去蘇蘇那尋找一點上天丟掉的平衡。

那一天,寒陽和楊帆一直沒出現,在那通往縣城和鄉村的十字路口,一顆碩大的鳳凰樹下,兩人靜靜的望著對麵。

寒陽,你還是選了文,我以為你會跟著沐雪。

我沒他理性,文可能更適合我,我以為你會跟著沐雪。

他是個充滿才情的人,我心境不如他,還是選文比較好。

兩人微笑著,沒有看彼此,突然,楊帆說:寒陽,兩年後,我們在這裏告別吧,叫上沐雪,還有老孔他們,就在這顆鳳凰樹下。

告別,多麽殘酷的一種方式,想要用詩人的方式去承載年輕人幹淨的回憶,這是殘忍而無奈的,也是悲壯而大氣的。

兩個影子和樹影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成了一團漿糊,就像他們此時想要纏在一起卻又不敢纏在一起的心。

因為楊帆說,兩年之後,在這裏告別。

那真是一個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