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最後的直播
當晚，市人工智能處的辦公室再次燈火通明。技術室牆上的鍾表，慢慢走到了10:50的位置。離反問者在這場最後直播中和沈君約定的時間，還有10分鍾。
雖然電腦上有時間，手機上有時間，包括他自己手上戴的手表也有時間，不知為何，陳飛還是抬起頭，看向牆上的掛鍾。仿佛這樣做，能讓時間走的更慢點。
或者，可以更快點？
他也不清楚。
“STONE到底是怎麽回事？就算是我們以前猜想的團夥作案，就算人再多，也沒有什麽技術能侵入係統還沒有任何痕跡吧？”
“問題還檢測不到任何無線信號。匯德那次就沒有得出結論，這次也是。它不是還說，不在保護名單的情況下，保護過沈科長？”
“李用昌在研究所留下的那台機器人，自主能力已經很驚人了，開始誰都沒看出來那是機器人吧？STONE如果是被自主程序控製的機器人，裝出覺醒的樣子也不奇怪。”
“資料上看，李用昌本身就是個很聰明，又非常有計劃有執行力的人，要謀劃出這種假象也不是不可能。沈科長的情況，難說是哪裏的數據沒有刪除幹淨呢？”
“不要說這個STONE，七年前那些被銷毀的機器人真正又是怎麽回事？程序問題還是真有了意識？”
技術室內，科員內竊竊私語，各種觀點都有。陳飛不由得轉過頭，看向身邊不遠處的段佳佳。
女孩低垂著頭，烏黑的秀發下，卻是一臉怒容。她雙手扶在額頭上，死死的盯著電腦屏幕。桌前，為熬夜而準備的咖啡早已冷卻，飄不出絲毫香氣。
“不用再想了。”陳飛並不喜歡技術科科長這個頭銜，感覺和周圍幾乎同齡的同事們拉開了距離。但現在，他覺得自己作為領導，有必要說點什麽，激勵段佳佳，也激勵下技術科的其他人員：“現在技術日新月異，李用昌本來也是專研這一塊。還在阿特留斯公司時，如果真搗鼓出什麽和常人無異的自主程序，也不是不可能。”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的自主程序和算法每天一變，就像靈珠，說它是人也完全沒問題。”段佳佳的頭垂的更低了，原本高八度的聲音，現在聽起來也和蚊子嗡嗡差不多：“那晚要說是我大意，還可以解釋。可是，今天反問者是怎麽攻破我們防線，入侵那台金發機器人的？”
“我絕不相信有這種事。你告訴我，現在這家夥到底是真正的覺醒，還是受自主程序控製？”她抬起頭，撒氣般的瞪住陳飛：“有這麽高明的自主程序？可以讓人工智能黑入人工智能，不留任何痕跡不說，還檢測不到連接的信號？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有啊，我看到過文章，加州伯克利大學計算機係提過這點。要駭入計算機，相比人類，人工智能其實更容易的多。它們檢測漏洞和編譯的速度無人能比，而且沒有人比它們更了解，人工智能在某些方麵是如何做決策。”
“比如，一台家政機器人自檢到自身安全漏洞後，會優先采取什麽辦法，人工智能肯定比人更清楚。所以，人工智能靠自主程序入侵人工智能是可能的……”
“我知道這個！我說的是不留痕跡！現在什麽樣的自主程序能做到？”陳飛還在說著，女孩已經憤憤的轉回頭，一副根本不想聽的模樣。剛剛還碎語紛紛的技術室有了這個小插曲，也很快沉寂下來。
還好，這種略顯尷尬的氣氛沒有持續多久，秦處走進了技術室。他的身後，還跟著另外幾名人士，有的是特警隊的，有的是網智局的。放眼看去，連國安那兩名監察人員也在其中。
“老趙，現場狀況還沒傳過來？還有7分鍾了。”老人偏了偏頭，看向當中一人。還沒等這個老趙回答，技術室人員的電腦屏幕一閃，出現了多個畫麵。看得出，是無人機或其他一些設備從各個角度，全方麵的對上水中心大樓進行監控拍攝。
畫麵出現的同時，房間正前方，成像儀也清晰的投影出了一個人物的虛擬影像。不用細看，誰都清楚，那正是這次行動的目標——反問者STONE。
不知是為了故意顯露自己的機器人身份，還是事已至此，沒必要再做隱藏，STONE褪下了遮擋麵貌的衛衣兜帽。在匯德那晚所損壞的地方，它並沒有進行修補。特別是右臉頰，上麵一塊人造皮膚已然脫落，膠質肌肉也被拉開個大口子，露出下麵的機械骨骼。
在這個夜晚，在這個時段，陸續有一些小區的燈光像失去生命般突然熄滅，而繁華地帶卻依舊被燈光渲染的五顏六色。這台人形機器雙手揣在上衣口袋中，就這樣靜靜的站在天台樓頂，俯視著這座燈火通明，彷如翡翠般耀眼的城市。誰也不知道，對於人類所創造的這片絢麗夜景，它現在是不是正在‘思考’或‘感歎’。
“現在情況如何？”技術室內，一個年紀和秦處相仿的老年人問道。
“已經證實，大樓幾個關鍵支撐節點處被安放了炸藥，應該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帶入材料，然後駭入酒店裏的機器人安裝的。大樓內其他人員已全部疏散完畢，除了幾個國家被扣為人質的前聯合國大使。”
“哪幾個？”
“烏爾印加，貝拉貝，維度，敏特德拉達，等等。都是七年前銷毀事件中率先投下讚同票的國家，一共九位。”
“好，好，好，非常好，九個裏麵有七個是一帶一路輻射帶上的關鍵國家。”這老人脾氣很大，明明有身份，這裏也有這麽多人，毫不顧忌的罵了句髒話：“TMD，我到這沒一小時，大大小小各種各樣部門詢問電話接了七八十個！連畜牧業司都打電話來問，你信？畜牧？”
“後天陳副部長和貝拉貝檢疫管理部就熟製禽肉的出口，有一場雙邊談判……”
“不用什麽都向我解釋。說正事，為什麽這麽多前大使聚在這裏。”
“星火智庫舉辦的泛聯盟地緣政治高端研討會，為期五天。為擴大影響，廣邀國際上前政界人士，尤以在聯合國有工作經驗的為多。”回答的人看了看手上一塊透明玻璃：“反問者不是隨便選擇的這地方，他有很明確的計劃。目前，目標對外直播圖靈測試的要求已經滿足，還好是國外平台，我們見機行事，盡量減少影響。”
“國外平台？這家夥還是個心懷世界的主。常規辦法不行？”老人又問。對反問者事件，他了解還不是很深入：“爆破方麵的算法和程序管控這麽嚴厲，目標是怎麽弄到的？炸彈設置需要高精度的操作，酒店那些服務機器人有規範限製，他又是怎麽做到的？”
“常規方法，我們嚐試過……大樓內所有係統都在它掌握中，不敢進一步行動，擔心刺激目標。根據人智處的情報，這架機體的中央處理器是當年的阿特留斯2，爆破和反爆**理程序都是默認內置。炸藥安放地點也證明了這點，和技術人員模擬得出的結果相同。”
“至於炸藥的安置……””回答他的人吞了下口水：“不是酒店的機器人。上水酒店經常會有客人攜帶君山型，這個牌子的機器人以高精度著稱。”
“有這技術做什麽不好，來犯罪。能不能在爆破程序版本上做文章？”
“和阿特留斯公司技術人員求證過，這型號依然有連接他們數據庫的權限，應該是隨時更新。”
“應急呢？”
“特警和防爆專家在半小時前就位，媒體管製也完畢。消防、公安、城管抽調輔警和巡邏機器人共161名，隨時待命。隻是，警戒封控還沒完成。”用不著老人追問，回答的人連忙補充說明：“豪城酒店正好在區域當中，王副局正在和商務部協商安排。”
“豪城？沙德那什麽王儲整個包下來的酒店？”老人哼了聲，並沒有表態：“好，好，好，非常好，有錢任性，還有6分鍾了。”
回答的人一頓點頭，站到旁邊，開始猛打電話。
老人剛詢問完，隊伍中，另一名領導模樣的人似乎對計算機領域並不熟悉，接著又問：“圖靈測試？”
“圖靈測試，是阿蘭圖靈在1950年，《計算機器與智能》論文中提出的一種對計算進行的測試。測試者和被測試者，也就是一個人和一台機器隔開的情況下，用鍵盤等裝置，向被測試者隨意提問。進行多次測試後，如果有超過30%的測試者不能確定被測是人還是機器，那麽這台機器就通過了測試，被認為能思考，具有人類意識。”
陪同的秦處拍了拍身邊一位科員的肩膀，她站起來，略顯慌張的做了回答：“到現在，各個研究者設計的測試方法都不同，圖靈測試就成了判斷人工智能是否有獨立意識的測試統稱。”
領導點點頭，看著不遠處正為科員們分析數據的人工智能科員，說道：“用這個辦法測試，那現在的機器不都可以看成人了？”
“不，阿蘭圖靈心目中的測試，是希望能測試人工智能是否具有意識。以前這行業大部分人，都隻是拘泥於測試‘讓人分辨不清是人還是計算機’這點上。”
“2014年的圖靈測試大會上，舉辦方英國雷丁大學到是通過新聞稿發布，宣稱俄羅斯人弗拉基米爾.維西羅夫創立的人工智能軟件尤金.古斯特曼通過了圖靈測試。不過，這隻是一種拘泥於對話形式的模仿，充其量隻能算作聊天方麵‘騙過了大部分人’。”
小科員年紀看上去比段佳佳還小，個性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段佳佳更是相差甚遠。麵對上麵的大領導，她明顯緊張，為了解釋清楚讓領導明白，話也多了好些：“現在，深度學習的算法和認知程序不斷進步，通過圖靈測試也已經和幾十年前不一樣，很少被行業人士當做某種技術的炫耀提起了。在行業裏，這個詞已經回歸了原本的本意。”
“現在說圖靈測試，相比幾十年前，除了專指測試人工智能是否具備獨立意識之外，還加上了人工智能否能做出道德判斷，隻有通過這兩點，行業內才認為人工智能具備個體思考能力。”她舔舔嘴：“目前沒有任何能做到。好些高級人工智能，像靈珠，就算麵對麵，恐怕不止30%，90%的人都會認為她是人而不是機器。但嚴格意義上，我們不能說靈珠就通過了圖靈測試。”
“恩。靈珠，我記得，上過幾次春晚那個機器人靈珠。”不知道對這答案是否滿意，領導隻是微笑著點點頭：“罪犯為什麽要用這種麻煩辦法？”
小科員轉頭看了秦處一眼，得到領導肯定的示意後，作了匯報：“罪犯希望宣揚他的理念，引起大眾對人工智能覺醒的思考。而要做到這點，首先，他想先向大眾證明，人工智能也能覺醒。”
這名領導模樣的人剛停下問詢，剛剛的老人就插進了話。看得出，他對這類問題的解答沒多少興趣，偏過頭，看向身邊的秦處：“沈君呢？到哪了？川南那邊說沒有空餘直升機，怎麽處理的？”
“從森林公安調了一架，已經到了，趙局。”
隨著秦處長的回答，眾人視線落在了房間中間投射出來的影像上。可以看到，沈君連川南的重裝外骨骼都來不及脫下，左手食指扶在耳垂部分，似乎聽著什麽報告。他俯身越過警戒線，周圍趕過來的兩名警員幫助下，下掉身上武器，並在外骨骼上加裝防爆部件。
“事情居然能弄這麽大，小瞧TA了。”話一出，沈君都不知道，自己剛才說的是‘他’還是‘它’。行動科長抬了抬右臂，接過身邊警員遞來的筆記本電腦，隨後仰起頭，向大廈的頂樓看去：“上麵的意思是什麽。”
“研究所拿到的黑蛇計劃資料，已經發給了很多和政府有合作的專家和IT人士，他們對反問者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觀點很多。有些相信量子計算機能生成意識，有些不信。連阿特留斯公司參與過黑蛇計劃的都不清楚。”
“阿特留斯那些人參與的不是關鍵的認知架構，也不是初版黑蛇。”沈君點點頭：“我不是問專家，我是說上麵有什麽打算。”
“網智局趙局長和另幾位的意思，把損傷和影響減到最低為優先，按自主程序控製處理。他們不相信什麽人工智能覺醒這說法。”
“在那位置上，誰要告訴他們機器人覺醒了，換誰誰都不會輕易按這個說法下決策。”沈君歎了口氣：“他們同意反問者直播？”
“按趙局長指示，我們找到了阿特留斯公司的員工心理谘詢師，以及另外一些心理學者。都認為直播這種方式，更多是宣揚李用昌他自己的理念，暴力或破壞並不是關鍵。我們有時間做出行動和預防，如果事情發展和預期不妙，到時候也能對信號進行幹涉和控製。”
“他們分析的是李用昌本人。”也不知道是在和陳飛說話，還是自言自語。穿戴完畢的沈君用很低的聲音，說了一句。他跨入電梯，身體隨意的靠在扶手處，眼睛則直視著指示樓層的數字LED燈：“那如果……”
“在上麵的並不是李用昌設計的自主程序呢？”
“沈科長，你說什麽？”
“不，沒什麽。”沈君並沒有重複剛才的話，歉意的搖了搖頭。
望著電梯樓層數字不斷變化，等待上升的時間，他想起了剛剛發生的一件事。就在乘坐川南林業直升機，返回市內時發生的事。
行動結束，撤出研究所之時，沈君將手機開機。剛打開，便發現有封來自未知號碼的短信。上麵隻有一個電話號碼，以及一段簡短的話語，要求他在不告知其他人的情況下，單獨回撥。
雖然疑惑，沈君並沒有輕視這個奇怪的短信。照著上麵所說，他沒有和任何人聯係，就這個號碼回撥過去。短暫的接通音後，聽到了熟悉的年青人聲音。
郭敏。
“沈科長，你好。”這個原審問者的核心人物，和人交流時，依然有著年青人的拘謹和禮貌：“是你吧?”
“是的。”不用多問，沈君大概感覺到，郭敏在這個時候來電，肯定和反問者事件有關。為了不讓電話那頭的郭敏有壓力，突然改變吐露情報的想法，行動科長盡量將語氣平緩下來，聊家常般談起無關緊要的事：“身體怎樣，出院了？”
和他想的不一樣，郭敏並沒有搭話的意思。年青人直奔主題，明顯是已經下了某種決定，才發出那封短信和沈君聯係：“那天，秦處長來醫院看過我。他說反問者的下落已經查明，你正在帶隊前往，所以不能到我這裏。他也把你的回答告訴了我，你認為，我看到的‘人工智能靈魂’其實是某種未知的程序事故，因為當時調查的專家組也沒有定論。”
“是的。”
“這個回答，我並不滿意。本來，我是準備將這個秘密永遠埋藏下去，但剛剛，我看到了反問者的直播。它提到沈君這個名字。”郭敏停頓了下：“我們國家同名同姓的多，不過，肯定就是你吧？沈科長。”
“是的。”沈君不知道郭敏的意圖，並不想說太多。
“果然是這樣，直播時它說起七年前的事，曾經保護過的那名維和士兵就是你。”聽年青人的語氣，他似乎放下了千斤重擔。輕輕的呼出一口氣後，繼續以緩慢的語速說道：“反問者要你對它進行圖靈測試，又在上水中心，我大概猜的出是什麽形式。”
看到反問者手上那按鈕般的玩意，以及上水中心這個地點，人工智能處的所有人都得出了這個觀點。麵對知曉大部分內情的郭敏，沈君也沒去隱瞞處裏得出的這個結論：“模仿你們曾經在上水中心做過的事。隻不過，這次它是用了真的炸藥。”
“選了你，沈科長，不是沒有理由。反問者對工廠，對我們做過的那些事也好，現在的圖靈測試也好。最終，就是要曾被它保護的你在大眾麵前做出判斷，它到底是有獨立意識的STONE，還是一個裝作覺醒，其實依然被某人控製的機器人。”郭敏並不知道李用昌的事，但聰明過人的他已經大概猜到了狀況。
“你想告訴我什麽？”
“不用太指望我，我不知道現在反問者是什麽狀況，隻是慶幸，還好沒選我來做這個測試。”電話那頭郭敏好像笑了起來，但很快陷入沉默。感覺得出，雖然下了決心，後麵要說出的話還是讓這個年青人猶豫不決。好一會，他才再次開口：“想了好久，還是決定把看見的告訴你，給你一個判斷的依據。”
“沈科長。”他又停了半天。
“那天晚上，我用程序控製GB22按下了假的炸彈按鈕。後來，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看到……”
叮。
清脆的聲響突然響起，打斷了沈君的回憶。他抬頭看眼樓層數字，提著筆記本電腦走出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