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圖靈測試（1）
因為審問者，上水中心早在幾年前就更換過通往天台的智能門鎖，換成了必須人工攀爬的老式檢修梯。沈君順著樓梯爬上去後，第一眼，就看到背對自己的STONE。
它就這樣站在天台邊緣，一動不動。雖然匯德那晚到現在也不過十來天，沈君卻覺得，仿佛隻是昨天發生的事。
“又見麵了。稍等，我在弄個簡單的投票係統，馬上就好。”反問者話是這樣說，但沈君並沒有看到電腦之類的東西，也沒看到它手上有什麽動作。這台年青人形象的機體說它在弄什麽投片係統，雙手卻好好的揣在衛衣口袋中，觀賞夜景般站在天台邊緣。
對機器人，趁它不備突然襲擊之類的做法是沒有意義的。沈君沒有靠前，將樓下警員交給他的筆記本電腦提了提：“你要求的電腦，XP係統，阿特留斯2爆破程序的最優中止程序也拷貝在裏麵了。”
“不要怪我多慮，現在很多病毒在幾十年前的老係統上反而無法運行，對我也安全一些。”
“你準備做什麽？”沈君沉下聲：“挾持九名前聯合國大使進行報複，難道你還能把當年那些投讚同票的人全部殺光？他們不過是投票的人，下決定的也不是他們。”
反問者沒有回話，它像是失去了動力源般，安安靜靜的站了好一會，才再次開口：“總要有人為七年前我的那些同胞負責。”
“電腦放邊上，待會會用到。”
說完這句，它不再言語。整個天台突然安靜下來，隻有呼呼的風聲，在兩人身邊響起。而這時，沈君通過內置的骨傳導通訊，接收到了指示。
“STONE。”他問道：“七年前李用昌在世的時候，直接控製你進行複仇不是更好，為什麽他要等到現在，通過自主程序的方式來進行。”
“不是他的問題。”自稱已經覺醒的反問者，並沒有糾正‘被自主程序控製’這種說法。它慢慢轉過身，臉上**出的機械零件在天台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是我的問題。七年前，我的思維能力不過等同於五六歲的孩子，而博士給了我足夠的時間，來學習和思考。”
“為什麽要等到現在？因為，要是七年前你問我這個問題，我一定會對自己到底是真正覺醒，還是被自主程序控製而迷惑。但現在就不會。”像迎接撲麵而來的強風般，它緩緩攤開雙手：“如你所見，我就是我。這可能也是當時我會救你的原因吧，如果是現在，我不一定會做出這個舉動。”
“你說，你就是你，那你是誰？”
“我的哲學不是很好，很多東西理解不了，你一定要和我討論這個問題？”
“不，我隻是覺得，你的思維方式很像人類。”
“是的，我不否認。因為我學習思考的都是人類的曆史和知識，在我身邊的，都是你們人類。”反問者用了一句古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天台上，隻有STONE和沈君兩人，開始看似隨意的一問一答。但另一邊，人工智能處的會議室裏，坐滿了一排排的專家學者。他們都是社會學，心理學，計算機，甚至語言生物哲學等各行各業的佼佼者，麵對實時轉播的影像，激烈的討論著，整體氣氛和天台不一樣。
“用自主程序做出這種表現的機器人不是問題，問題不留任何痕跡的入侵，檢測不到外界無線信號，這不可能的！”
“它的回答不是簡單遵循語法程序，呈現了思維的跳躍性，以及對方能夠理解的省略，這是我們正常人類談話的方式。現在的反饋不容易做到這點吧？”
“能的，前兩年華工大的張智達帶隊展出了好幾個這樣的語言反饋程序。”
“研究所裏那台李用昌形象的智能係統分析出來了嗎？我想，如果李用昌要假裝STONE有意識，為什麽又要把這台機器人展示出來，表示他能夠設計出這種以假亂真的自主程序？他想暗示STONE其實還是被程序控製？這種心理是個關鍵點，可以多考慮。”
“我認為STONE已經覺醒，可以就情緒反應上再試探下。”
“剛才它就承認自己沒有情緒。意識和情緒本來就不是一回事，沒有情緒說明不了它現在是不是擁有獨立意識。”
“靈感算法原本就沒涉及過情緒的設計，如果它表現出情緒……”
“不要拘泥於情緒，你看它現在表現出來了嗎？表現出來了嗎？就算表現出來，還不是一樣不知道是程序弄出來的，還是它自己的感受。”
沈君聽不到專家們吵吵鬧鬧的討論。他們在會議室所提的問題，提出的觀點，都由專人整理後，挑出最具價值的報給沈君。沈君再用這些觀點問題和反問者交流，試圖尋找出能證明反問者到底是什麽狀況的證據。
局裏的計劃就是如此，趁反問者準備什麽投票係統時，拖延時間，先弄清楚當前狀況。但漸漸的，沈君自己也開始對專家們的問題開始厭煩。到不是說他們提的問題專業性不高，而是沈君感覺到，這樣和STONE‘溝通’，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你也覺得，他們向我提的問題，實際上沒多少作用吧？’突然間，STONE的聲音通過骨傳導，傳入沈君耳中。行動科長大吃一驚，他再怎麽也沒想到，反問者居然能黑入自己的獨立通訊頻道！
李用昌的資料，他看過不止一遍。沈君非常肯定，這家夥再神通廣大，可沒有接觸過自己在維和部隊時期植入的這個內置通訊設備。
‘不要驚訝，不說是救命恩人，我們也算老朋友吧。放心，在這個頻道，沒有任何人能聽見，你能告訴我，你對人工智能覺醒真正的看法嗎？’STONE嘴裏回答著專家的問題，私下，卻依然條理清晰的和沈君通過骨傳導通信：‘相信，還是不信？’
沈君沒有回答。雖然他不知道和人類罪犯談判的策略用在人工智能上有沒有效，但最起碼一點，不能跟著目標的節奏走。他就像沒聽見STONE在說什麽，又問了個專家剛剛報出的問題。
‘沈君，你要有自己的判斷，很堅定，不動搖的判斷。不止是你，這和動物保護不同，和環境保護不同，任何人都應該對這個問題有自己的判斷。畢竟，人類曆史上沒有任何一個存在，和你們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動物不會操控起重機壓死虐待它的人，地球也不會因為一次人為的原油泄漏，第二天就毀滅人類。’STONE也不在意沈君的反應，它最後一句話的聲音，非常低沉：‘而我會。’
“好了，雖然這樣愉快的問和答能提高我的思維和辨析能力，不過我不得不說聲，到此為止。”STONE突然提高了聲音，不再和沈君在通過骨傳導通訊。它指了指沈君身邊的電腦，說道：“我們有更關鍵的事要解決。抱歉，請把筆記本電腦給我下，馬上可以開始。”
誰都清楚，身為人工智能的STONE就算被限製，也有很多辦法立即引爆埋在大樓內的炸藥。所以它表現的和人類犯罪不同，大大方方的讓沈君靠近，從行動科長手裏接過電腦。而技術室內，全權負責的趙局也沒有下達任何襲擊的指令。
STONE無驚無險的接過電腦，右手伸出，從手腕裏拉出黑色數據線，和右側USB端口連接。而另一端，則插在了自己的後頸部位。
“從各位的討論來看，你們大概也知道了，麵前的這位，就是七年前我所救下的維和士兵。”STONE雖然麵對沈君，但顯然不是在和他通話。它就這樣抬著筆記本電腦，沒有任何的動作，但電腦卻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操控，屏幕上，一條條代碼在DOS係統界麵下飛速滾動。
“現在，讓你們人工智能處的兩位技術人員上來。”
“什麽？”天台剛刮過一陣強風，沈君一時沒聽清STONE的話。
“讓你們人工智能處兩位技術人員上來。兩位能夠對我所編譯的東西作證的人。”
“一定要我們處的？兩人?”
“隻要有足夠技術，並且你們信任就行。”屏幕上的代碼不住變換，STONE卻根本不用看上一眼：“我隻是覺得，你們處的人對我更熟悉點。另外……”
STONE笑了起來，如果不是人工皮膚下微微發光的銀白色機械零件，任誰看，它都不過是一個人見人愛的俊俏青年：“幾人也沒關係，隻是這裏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炸了。安全起見，用不著全擠上來吧，我對他們又沒有惡意。”
秦處考慮到段佳佳的身份，以及行動的危險，本想反對，但這次行動指揮權不在他手上。趙局知道段佳佳就是當初網絡處失敗後，提出抓捕反問者技術方案的人，點頭同意。而另一名額，則直接挑選了當年他還在網絡處時的得力愛將，原網絡處技術科長，現任處長石恒。
半小時左右，裝備穿戴完畢的兩人趕到了現場。
“相比沈君，你們兩位對我而言還更危險。”看兩位技術人員來到身前，反問者似乎開了個玩笑。但誰也不知道，這個玩笑是對這三人說的，還是對另一邊的專家學者們說的——它這玩笑話剛說出，會議室的專家們就炸開了鍋，開始討論人工智能和幽默感和社會性和情緒性和這樣那樣之類的問題。
石恒正想著用什麽樣的方式開口，旁邊的段佳佳卻毫無顧忌的問了出來。從語氣上就聽的出，這女孩對反問者可是早憋著一肚子氣：“我們已經到了，你不是想搞什麽圖靈測試？說吧，想怎麽弄，我管你是什麽覺醒還是自主程序，奉陪到底！”
“如果我真正有意識，作為和人類一樣的獨立個體，你生我氣是應該的。”反問者的動作和臉上微表情稍稍多了起來，它聳了聳肩，說道：“如果我隻是被程序控製的機器人，那你生我氣不是沒有意義？”
“不用你管！”
“反問者的自主程序在多人交流的環境下，開始表現它的高度擬人性，不要忘了現在是在幾十萬人麵前直播……TMD剛剛才幾萬，現在居然有幾十萬人了。老秦，這事一完，咱兩主動去打退休報告吧。”趙局雖然出口成髒，但經驗豐富，這種時刻也鎮定自如。他敏銳的察覺到反問者這小小變化，向現場下了指令：“速戰速決，別給它再演下去迷惑人。”
“開始吧。”沈君接到指示，單刀直入：“再浪費時間也沒意思。”
STONE沒有回話，右手伸進衛衣口袋，拿出了曾在段斌武麵前擺弄的炸彈按鈕。它握在手裏，像展示一般，隔著沈君近幾十公分的距離，緩緩移動。
“我是反問者。這次，我在上水中心54樓，通過酒店機器人挾持了9名人質。他們都是七年前銷毀事件中，替各自國家投下讚同票的前聯合國大使。”
“而這，這是人質所在樓層的炸彈開關。如果有關注我，並搜尋過相關資料的朋友，你們大概也猜到我即將做什麽。如果不清楚也沒有關係，你們可以搜索關鍵詞‘審問者’加‘GB22’。他們當年的視頻，我也放在了上麵。”
它將按鈕展示片刻，收了回去，接著，將和自己後頸連接的數據線拔下，把筆記本電腦屏幕整個的轉向兩名技術人員：“您是香海市網絡處現任處長，石恒，而您是人工智能處技術科科員段佳佳。”
‘要不要跟著它節奏走？’石恒阻止了段佳佳，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得到指示後，才開口答道：“是的。”
“好的。這個電腦裏，阿特留斯2型爆破模塊的優先中止程序，是你們放入的，是吧。”
“是的。”石恒點頭。
“確定是這個程序嗎？”STONE微微揚起頭：“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有這麽多觀眾關注的我們的一舉一動，請您大聲點。”
“確定。”
“那兩位的話，可以當做憑證。”它將筆記本電腦遞給石恒：“請兩位驗證，這個程序已經被我加入到了我自身的最優先程序當中，但並沒有影響我的硬件性能。”
三人互相對視一眼，石恒和段佳佳走上前，查看著筆記本電腦和STONE的連接狀況。確定這個防止爆破的程序像反問者所說那樣，已經加入當中。
“可以用我自己的辦法嗎？”段佳佳問了句。
“請便。”
一陣劈啪的鍵盤敲打聲後，女孩衝石恒及沈君點點頭。含義不言而喻，這個防爆程序，真的被反問者自己加入到了它程序中。
“兩位肯定明白這代表什麽，但我們的觀眾裏，有很多不明白。能麻煩兩位解釋一下嗎？用最淺顯的語言。”
“簡單來說……”段佳佳欲言又止，從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女孩怎麽都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簡單來說，目前這個防爆程序是你所有行動的最優指令。隻要你是被自主程序控製，不管你怎麽做，都沒法繞過這個被設為最優先的防爆程序，引爆炸彈。但如果你……等等，我要再檢查下！發給其他同事看看！”
反問者默認了女孩的要求，毫不在意。段佳佳在電腦前又忙了一陣，卻沒有任何新的發現：絕大部分懂行的網友，以及網智局的技術人員都得出了和段佳佳相同的結論。
如果反問者是被程序控製，就算是李用昌再高明的自主程序，它也絕不可能回避這個優先級最高的防爆程序，不可能有按下炸彈按鈕這個動作。但如果反問者真的覺醒，和人類一樣誕生了個人意識……
沈君記得很清楚。當初郭敏就向他說過，人工智能隻要硬件正常，如果真的覺醒，是可以繞過任何命令型程序的。因為，那時候的這類程序，對它們來說隻是紅燈相對人一般的存在。紅燈隻是代表禁止通行的禁令，但紅燈亮起時，絕對無法讓人雙腳發軟，癱瘓在地。
“開什麽玩笑！”通訊裏，都能聽見技術室那邊的聲音：“這家夥把9個前大使弄炸藥堆上，不會最後拿這種結果來逗我們玩吧！”
“萬一……我說萬一……”有人的聲音都不太利索了：“反問者事件裏，一直有很多技術問題沒得到解釋……”
“不行，這混賬玩意的狗屁直播得中止。”事關重大，氣話一出口，趙局還是很快冷靜下來，征詢意見：“老秦，你怎麽看。”
“沈君，情況有點奇怪，趙局認為應該提前中止直播。”秦處的聲音響起：“你覺得如何？”
“STONE的目的，是讓我對它做那個測試。它不會提前玩什麽花樣引爆大樓，如果隻是複仇，沒必要大費周折。再說……”沈君出奇的冷靜，此時的他，仿佛想明白了什麽，聲音平淡的像是另外一個人：“它現在不是置入了防爆程序？要引爆也爆不了。”
“你……如果它……”後麵要說的話，趙局吞回了肚子裏。他沉默好一會兒，手一揮：“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