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STONE
填了好幾張表格，又做了幾個簡單的心理測驗後，沈君躺到了谘詢室的沙發之上。剛剛注射過某種藥物的他，現在覺得腦袋昏沉，眼皮仿佛有千斤的重量，隨時都能合上。
張老師將兩片米粒大小的芯片貼在了他後頸位置，坐在他的對麵，劃動起手中一塊透明的玻璃。不一會，跳動著數據曲線的界麵在玻璃上顯示出來。
“再確認下，沈君，我需要和這些回憶相關的主要線索。當時你第一次做這個相關的夢時，聽到的是一聲槍響？你認為這段記憶的關鍵詞是‘STONE’?這個夢給你的情緒是內疚？”
沈君點點頭，困意襲來，讓他連回話的想法都沒有。
“好，這些越明確，效果越好。不用抵抗這種睡意，睡下吧。”張老師又在透明玻璃上劃弄了兩下，看著已經入睡的沈君，卻再沒有任何的動作。他就這樣靜靜的坐著，直到看見沈君眼珠在閉合的眼皮下動了起來時，他知道，催眠者進入了做夢的快速眼動階段。這才將一塊早停留在玻璃上方的虛擬界麵拖出，點擊了上麵的開始按鈕。
就在按鈕按下的一刻……
噠！
一聲槍響，將沈君從熟睡中驚醒。他翻身坐起，身體本能的趴在了地上，準備觀察四周情況。
詭異的是，四周一片漆黑，他就像身在純黑的空間當中，但自己的手……他視線向下移了移，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這片什麽也看不到的黑暗空間中，清晰可見。
‘你看到了什麽？’一排明亮的文字，出現在黑暗空間中。沈君卻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疑惑，他就像早熟悉了這種奇怪環境般，照著文字，在心裏做了回答：‘我看見了自己。’
‘很好。’文字模糊消去，現出另一段文字及一個帶著括號，似乎是提示他的詞語：‘你覺得你在哪裏？（STONE）’
這次，還不用等到沈君回答，身邊的景色突然發生改變。黑色空間就像個有實體的純色方塊，突然在沈君身邊崩塌掉落，現出土黃色的沙漠。而沈君，就站在一個小小的沙丘之上。
他走了兩步，鞋子踩在沙上的聲音，沙沙作響。
‘不。’周圍景物是這麽真實，他卻仿佛創世者般，皺著眉，很不滿意的看著這片沙漠：‘還差點。’
就在沈君這麽想的一刻，呼嘯的狂風，卷著風沙開始在這片黃沙上肆虐。而周圍這一望無際的沙漠，也像某個正在設計搭建的遊戲場景，在遠處冒出了幾座破敗的建築。
‘你在做什麽？’文字再次出現，後麵括號內跟著的詞則是‘內疚’。
‘我在做什麽?’他似乎感受不到這惡劣的環境，向這片空無人煙的沙漠張望了下：‘是啊，我在做什麽？’
剛發出疑問，沈君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名全幅武裝的士兵。紅色的臂章上，有著耀眼的一大四小五顆金黃色星星。這名士兵和沈君不同，他正半蹲在地，努力頂著風沙，用通話器做著通報。
“我是工程二隊沈君，我和小隊在5區遭遇風暴分開。但在前方7地區，我已發現G332影蹤，這片地區是高危地帶，是否繼續進行追查任務。”士兵將通話器夾在胸前，用身體擋著風沙，努力的通報著：“是否繼續進行追查任務，請指示！請指示！”
“周圍……法國分隊……沙沙……沙沙”不知是風沙原因，還是這片區域反政武裝的設備幹擾，這片地區的通訊非常不好。等了半天，士兵明顯沒有聽清上麵到底作了怎樣的回複。
“去你嗎的。”沙地裏的士兵憤憤的哼了聲，他抬起頭，向前方看了看，但很快又被風沙吹的偏過臉去。而此時，文字也再次出現在沈君眼前：‘你決定怎麽做？’
‘怎麽做？’沈君隻是楞了楞的工夫，刹那間，周圍環境再次變換。依然是剛才的沙漠，依然是那帶起漫天黃沙的呼嘯狂風，隻不過，剛才那名士兵，正在追逐著一台呈立體三角狀的機器。
正是用於4區進行排雷工作的阿特留斯2型。
為第一時間做出應對，這台阿特留斯2的下部配置著三足。在沙漠中，也能靈活的轉移挪騰。當它在逃離士兵時，足下履帶的摩擦聲清晰的回**在沈君耳中，讓他想起，他當初第一次做這個夢時，在客廳裏聽見的就是這個聲音。
噠！
一聲點射的槍聲響起。為阻止機器逃竄，在後追逐的士兵在這片有敵情的區域終於扣動了扳機，阿特留斯2腳下一足彈起耀眼的火花，很快，履帶停止了轉動。
這種類型，就算損壞，也必須能夠保持站立，為他人提供防護。因此，為避免失去平衡，另兩足在強製程序作用下，中斷了運作，阿特留斯2三足都停止，上身卻依然向往前逃離，咚的一聲，摔倒在沙地之中。它的倒三角身體和半圓的頭剛轉過來，準備起身，就被趕上來的士兵一腳踩住，將一根數據線插入了側邊的接口。
這一動作，中斷了阿特留斯2受到友軍威脅後本能的逃竄行動。不知為何，它右臂處的防護盾伸開，裏麵，顯出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刻痕‘STONE’。
沈君走到士兵和阿特留斯2身邊，像看一場虛擬投射的AR電影般，靜靜的看著這一切，而那奇怪的文字，再次出現在他麵前：‘STONE是什麽？’
“什麽意思，這是什麽？”似乎是巧合，又似乎是士兵和在旁觀看的沈君心意相通。文字剛顯示，士兵就指著這個詞，問了出來。
阿特留斯2的回答通過連接的數據線，傳到了士兵的骨通訊傳導上。而這個聲音，旁邊的沈君也聽的清清楚楚：“STONE，石頭。沈君，G332的名字是STONE。一周前突擊庫沃，G332擔任美軍飛鯊小隊護衛，他們為G332取的名字。小隊成員說G332像石頭一樣堅硬，保護了小隊成員，就為G332取了名字，藏在這裏。”
阿特留斯2的機械聲音剛停下，士兵不由得疑惑起來。戰場畢竟不是其他地方，戰場是冷酷和理性的，人工智能在這裏，就是各國部隊用完即棄的工具。出生入死間，為防止和人工智能產生戰友般的情誼，人工智能不能使用任何官方或人為的姓名。並且在參加完行動的整備期間，會被抹去數據和一些被士兵們刻上的標記，換到另外的隊伍繼續服役。
同樣，這樣的預防措施，也體現在阿特留斯2的回答裏。為了不讓士兵對這些戰場機器人引起不必要的情緒和感受，它們在設計當初就不會有任何‘我’‘你’‘他’的人稱詞語，他們無法使用這些詞指代自己或其他人。
按理說，一周前參加了行動，那肯定是已經進行過整備。那為什麽，這個名字和記憶會留在這裏？很快，沈君想起了當初他想到的答案：肯定是那些美軍的維和士兵給這台阿特留斯2弄了個備份數據，讓它能記起這些事。
“你……沒有主動提出這種違規行為？而且還留下了備份數據？怎麽回事，你的程序應該不會讓你隱瞞。”沈君視線中的自己，這名士兵抬了抬槍口，指向刻著的名字：“還有，這是幹什麽？自我介紹？”
“無法回答。”這台被叫做‘STONE’的阿特留斯2防護型機械的抬起了頭：“備份數據的確觸發了預警程序，但沒有被處理。想告訴沈君，G332叫STONE，因為名字適合G332。”
“強壯，堅硬，和石頭一樣，G332的名字是STONE。”
“沈。幹的好。我是……”突然間，士兵的耳朵裏，響起了一個操著流利中文的外國人聲音。沈君記得這個場景，是第二個夢：“不用擔心，我們離你500米。現在風沙幹擾太大，聽好，這是在安理會上一致通過的命令……”
和夢裏一樣，一陣沙沙聲響起，中斷了聯係。
“收回和銷毀命令是上麵下的。抱歉，G332，或者，STONE，你叫什麽和我沒關係，這是反政武裝的活動地帶，沒時間再和你聊。”他冷笑聲，像自言自語般，低聲說了句：“我還真不知道，人工智能居然會用這種方法求情。”
“這不是求情，G332分辨不了人類的情緒，不可能針對情緒做出相應的求情行為。G332隻是想告訴沈君……”
G332的話沒有說完，熟悉的白光，再次在沈君眼前亮起。這道光亮過後，周圍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隻是像幻燈片一樣，黑暗中，偶爾閃過一些畫麵，看上去，似乎是某個糟糕的攝像鏡頭拍攝的景象。
火光，叫喊，以及嘈雜的通訊聲，在沈君耳邊響起。一排文字，再次出現在沈君麵前：‘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襲擊。”沈君站在漫天黃沙中，看著STONE身後的自己：“一枚RPG炸了過來，幸好STONE提前預判，保護了我。”
即便被STONE保護，士兵還是在火箭彈爆炸的瞬間，被猛烈的震**衝擊。他整個身體被氣浪拋起，頭重重的撞上機器。在他迷糊的這短短幾分鍾時間，沒有對人射擊能力的STONE，一直在用身體抵禦敵人步槍的掃射。
AK47這種哪個年代都不會落伍的經典單兵武器，射出的子彈雖然精準度不高，卻威力十足，很快，將STONE的身體打出了洞孔。而在這時，被槍聲驚醒的士兵在迷糊中，重新抓起了手中槍械。
還好，對方應該隻是偵察隊伍，隻有三名敵人。士兵以STONE為堡壘，在這種能見度不高的漫天黃沙中，將對方一一擊斃。確認安全後，他扶著頭，從STONE身後站了出來。舉槍瞄準千瘡百孔的機器人，動作姿勢，和沈君第一次夢裏的場景一模一樣。
“沈君。”STONE麵對士兵，胸前的指示燈忽明忽暗：“你已經收到命令，為什麽還不開槍呢？”
“我……”因為疼痛，士兵搖了搖頭，好一會才說出後麵的話：“我不在你的信任名單中，為什麽你會保護我？”
“我不知道。”STONE靜靜的看著士兵：“因為我現在對外界事物的判斷能力還很差，可能和你們人類的五六歲孩子差不多。那一瞬間，我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要保護你。因為……”
“它當時的原話，我想起來了。STONE的原話……”像是不願記起這件事般，一旁的沈君看著倒地的STONE和士兵影像，重重的歎了口氣。好半天，才說出話：“它說，我是為人類服務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
‘它用了我這個詞？’文字再一次飄了出來，這一次，比以往還長了許多：‘你說過，部隊的人工智能，都沒有這種指代和認識。’
“是的。有人說的對，當時那批服役的阿特留斯2型，很有可能產生了對自己存在的內部認知。而我所追蹤的STONE，就是其中之一。讓我醒來吧，張老師，我已經都想起來了。”
四周的場景，開始漸漸消散，變得一片漆黑。又一排文字，顯示了出來：‘頭部受衝擊，但你自己的內心其實也不願意忘記這件事。’
沈君站在這片黑暗中，看了看這句話，微微揚起了頭：“是的，整件事就是，吉馬拉亞反政武裝幾個巡邏兵發現了我，可能是想奪取這台阿特留斯2，所以用火箭筒發動襲擊。G332救了我，用張開的護盾保護了我。”
“它當時是在4區單獨執行排雷任務，它的保護名單應該沒有輸入任何人的ID。”
黑暗中現出的畫麵，繼續以第一人稱的照片視角，偶爾閃爍著。從這些照片般的圖片，可以看到後麵斷斷續續的狀況：幾名臂章上印著著法國國旗的士兵趕了過來，確認附近沒有敵兵支援後，帶頭的黑人隊長扳開了G332護盾；兩名士兵將自己帶到一邊；按照緊急處理流程，黑人隊長向G332猛烈開火，插上了他的數據線；一陣青煙冒起，G332半圓盤頭顱的信號燈瞬間熄滅；隨後……
就是一張黑人隊長被打倒在地，口角流血的圖片。
沈君看著這些不斷翻滾閃爍的畫麵，停了停，才終於開口：“讓我出去談。”
短暫的靜寂中，兩個文字在黑暗中一閃而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