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心理醫生
秦處長所說的,沈君不可能沒想到。他比誰都清楚這點:不管反問者是不是李用昌,也不管反問者的目的是宣揚人工智能的覺醒還是其他,這個隱藏在阿特留斯2之後的家夥,絕對和七年前的事件有關係。
要不,為什麽剛開始反問者要透過網絡處,直接向自己發送協助調查的申請。
段佳佳直接去了科裏,沈君駕駛著剛才用於外部會議的警車,向醫院駛去。他去申請一下右腿上醫療外骨骼支架的外地,隨即,立即動身趕往處長給他的地址。
沈君單手扶在方向盤上,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自己在操控還是人工智能在自動駕駛。去麵對這個奇怪的夢,有可能意味著能得知七年前的真正情況,也有可能,意味著處長和自己都想的太多,一無所得白跑一趟。
此時他的心思,早飛到了其他地方。
反問者案件的脈絡已經大概浮現出來:嫌疑人李用昌,極有可能利用職務,獲得當初殘留下來的某個阿特留斯2係統。現在,他用這個搭載阿特留斯2係統的年青人機體進行犯罪直播,宣揚他的理念。
看起來,事情確實是這樣。但仍然有很多的疑問等待解答:夢中的STONE為什麽是個小孩形象?要知道,當時的阿特留斯2可都不是人形。
如果說,小孩是夢的變形,不用理會。那現在這個年青人機體的係統,是不是七年前那個被自己追擊的機器人體內的係統?
如果是,那個機器人已經被救援自己的法國小隊銷毀,為什麽會在這裏出現?為什麽要如此針對根本沒什麽名氣的審問者三人?那些網絡上更有人氣的反人工智能個人和團體不是更好?
另外……
這一切,和郭敏所說的‘人工智能的靈魂’有沒有關係?
不知為何,想到反問者,沈君的第一印象並不是某個躲在陰暗房間裏,十指在虛擬鍵盤上舞動的黑客形象。年青人模樣的阿特留斯2總在他腦海當中出現,用它那一貫平穩的聲音,向網絡上的好事者們述說著這樣的話語:“我是反問者……”
“是擁有獨立意識,能做出自我決定和判斷的人工智能。”
‘裝神弄鬼,開什麽玩笑。’沈君哼了聲。周圍沒有車輛的情況下,他右手一拉方向盤,準備強製在前方彎道調頭。
沒想到,這小小的不滿卻被人工智能係統所阻止。車子的行車界麵彈出了交規信息,向駕駛員說明這動作的危害後,還不忘提醒沈君他的警察身份。最後,照著交通法規行駛了好長一段,接管了人工駕駛的警車才規規矩矩的進入調頭區域。
到了醫院停車場,沈君選好停車位,正準備離開,突然間又想到什麽。他看著駕駛儀表盤,問道:“C221,有個問題。”
“您請說。”警車內,響起清脆的電子聲音。
沈君雙手握在駕駛盤上,看著周圍那些無人駕駛情況下,自動向車庫駛去的其他車輛:“你有獨立意識嗎?”
“稍等。”警車的人工智能停頓了下:“為您查詢到‘人工智能擁有意識’的報案12589件,請給我更詳細的檢索條件。”
沈君像是在笑話自己剛才的舉動,笑著搖了搖頭,走出車門。這輛智能警車和其他車輛一樣,按照駕駛員剛剛所選定的停車位,自動行駛了進去。
辦完手續,回家整理了下東西,沈君搭上了飛往中慶的客機。第二天,照著預約時間,他來到一家心理谘詢所門口。剛走進去時,就看到象牙白的前台處,站著一位和藹可親的姑娘。
“我是沈君,今天約好和張老師見麵。”沈君習慣性的掏出手機,在姑娘臉麵前晃了晃,收到口袋內。
“不好意思。我布是人工智能,您在這裏掃。”小姑娘說的是普通話,卻帶著濃濃的地方方言。她也不介意沈君的動作,拿著一個掃碼機器嗬嗬的笑著,似乎習慣了這種誤會:“心理谘詢行業嘛,接待對象特殊噻,根據規定,不敢用機器人為谘詢者提供服務。”
“啊,對不起……”沈君楞了下:“現在的君山型臉上沒條碼的話,和人還真沒兩樣……”
前台小姑娘大方的接受了道歉,在她指引下,沈君來到谘詢室外的沙發前,坐了下來。沒過多久,一位谘詢者打開房門,走了出來。他身後,則跟著一名戴著身著灰色馬甲的中年人。
“沈君,哈哈。”看這位來訪者的臉色和情緒並沒有什麽太大問題,中年人笑了起來,語氣也非常輕鬆,像是看見多年的老友:“現在在香海做公安?”
“您還記得我?”
“記得,怎麽不記得。工程二連,沈君,在南非負責吉馬拉亞到艾拉爾爾那片的道路勘察。我不是機器人,不過用不著什麽數據庫,所有病人的記錄,都清清楚楚的裝在我腦袋裏。”他指了指自己的頭:“怎樣,信不信?”
沈君沒有回話,笑著站起身,開門見山的說道:“其實您也應該知道了,這次來,確實是想向您問下當時退役的事。以前因為檔案記錄的原因不能告訴我,這次我們處長說,部隊那邊和您打了招呼……”
“心理谘詢有保密原則,不過那不針對谘詢者本人。既然上麵同意,那我沒什麽不能說的,當初讓你退役的考慮和情況,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中年人看了下四周,向室內攤了攤手:“來,裏麵說。小寧,泡杯茶,茉莉花的,口味淡點。”
“別奇怪,那年我給你做評測,你的戰友告訴我你喜歡喝這種。不是你老家的茶,將就下,哈哈。”張老師確實有著很強的記憶力,幾年的時間,連這點小事都還記得。他帶著沈君走進谘詢室,讓沈君在張柔軟的圓形沙發上坐下後,自己也跟著在旁邊一把木椅上坐了下來。
“手術後傷口修複的不錯,沒有疤痕。”他在額頭上比劃了下:“那晚的事,有沒有又想起什麽?”
“沒有,我記得的,就是執行任務時受到襲擊……”雖然秦處長在沈君腿傷養病時告訴過沈君,他所在小隊七年前的任務內容,是將一台在外區域執行排雷任務的阿特留斯2帶回銷毀。但在這裏,這名行動科長不確定自己能否告訴張老師實情,他雙手一拱,做了個表示爆炸的手勢:“白光,醒來後就躺在醫院裏,他們告訴我說,我打傷了來救援的法國士兵。”
“印象裏,確實是打了誰。醫生說是腦震**引起的,沒有因此弄出大問題。”
“我無權了解你當時的任務,不過了解情況需要,看過當時的視頻。救援小隊到達後,在爆炸現場,他們發現了受傷的你,以及破損的阿特留斯2。你當時用槍指著機器人……啊,沒有關係,進來吧小寧,我們沒有在做谘詢,隨便聊聊。”張老師向門口招了招手,前台小姑娘抬著杯清淡的茉莉花茶走了進來。沈君謝過後,品了口……
不管怎樣,就算再說明濃淡程度,人類泡的茶,味道始終不能和家中那台天天都能泡出標準濃度的家政小機器人相比。
“剛才說到哪了?啊,破損的阿特留斯2。”張老師靠在椅背上,慢慢的回憶著起視頻中所發生的事:“因為你們地處反政府武裝的地帶,我聽到救援小隊接到命令,不用帶回,當場緊急處理那台機器。當時其他人,一名隊長,三名在警戒,另一名戴著紅十字袖章。”
他的記憶力實在是太出色,時隔幾年的視頻,現在依然記得非常清楚:“那個法國士兵把你拉到旁邊,開始處理阿特留斯2。他將那麽小個裝置和機器連接上,我看他弄了幾下,那台機器身上的亮光就停止了。”
“再然後,就被你突然打了一拳。”張老師雙手一攤:“當時你指著那台智能係統已經報廢的機器說……”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它們有意識,又會是怎樣。”
沈君用旁人無法聽見的聲音,重複著張老師所說的這句話,這和秦處長前幾天在醫院告訴他的一模一樣。
不止這樣,這和反問者所說都一模一樣。
“我真這樣說過?”
“要證據嗎?當初的測評檔案上都記著有。如果你能聯係到當初小隊的那些成員,或者是被你打過的那名法國士兵,就能證明。”
張老師和秦處長沒必要給自己憑空捏造事情。沈君的手抬著茶杯,沉默好半天,才說道:“我為什麽會那麽說?”
“那就是當初部隊找我來評估的原因。在受傷昏迷的那段時間,你在迷糊中一直都叫喊著,他們不能這麽對待它。”
“我……”這次,沈君的眼睛瞪的更圓了,連話語,都和剛才一模一樣:“真這樣說過?”
張老師笑了起來。他拿起桌子上的熱水杯,給沈君的茶杯加上水:“要不是看過你以前的檔案,恐怕誰都會認為你是個堅定的人工智能權利擁護者。加上頭部受傷,創傷性心理之類原因,你想不起任何受襲時事情。而部隊也不允許我用藥物進行深層次的催眠,這個原因,也就不了了之。”
“最後為你做了兩次評測,報告經過其他隨隊心理醫生評估,一致同意我的意見後,我的工作就結束了。”張老師皺著眉,細細想了下:“說實話,就當時你的狀況來看,就算找出當時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你有那樣的反應,恐怕我也一樣會向部隊遞交同樣的評測報告。你那時的精神狀態,已經不能繼續留在那種高危區域。”
“你也知道,部隊,特別是我們國家的部隊,不信神,不信佛,同樣也不會去相信什麽人工智能具有意識這種唯心觀點。老百姓要怎麽信,是他們的自由,但你是部隊的一員,出現這樣的情況,而且又是突然之間的轉變……”這位心理醫生又和藹的笑了起來,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
“我明白。”沈君點點頭:“也就是說,其實老師你也不知道,我遇到襲擊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讓你失望了,是的。”
得到如此回答,沈君並沒有放棄:“沒關係,張老師,是這樣。前段時間,我做了一兩個夢,現在聽你一說,發現都很有關係。您看看,能不能分析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隻要是名心理學家,都不可避免的對‘夢’感興趣。聽到這個詞,張老師下意識的換了個坐姿,讓自己的上身微微離開椅背,傾斜向沈君的方向:“夢是潛在意識的活動,講來聽聽,興許,能有點收獲。”
沈君應了一聲,他靠在柔軟的沙發靠墊上,向張老師講起了自己的夢:七年前的維和部隊營地,裝滿阿特留斯2的卡車,那個印有‘STONE’字樣的戰場輔助機器人,以及……
持槍麵對這台機器的自己。
靜寂的谘詢室裏,隻回響著沈君的聲音。張老師坐在木椅上,時不時的點著頭。他這種專業的傾聽者態度,讓這名人智科行動隊長倍感輕鬆,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狀態下,沈君將兩次夢的內容原原本本的講述出來。
“我看到我自己持槍,正對準那個孩子。那確實是……”
“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張老師就像未卜先知般,笑著做了回應。
“是的,我聽見有人在向我傳達信息,大概意思是,他們很快就會趕到。”沈君抬起頭,看著一小塊茉莉花茶葉在杯中上上下下的漂浮:“然後,夢到這裏結束。”
張老師並沒有第一時間回話,他保持著傾聽的姿勢,停了好半天,才笑了起來。
“你這個……”他搖了搖頭,很快,為自己這種‘不專業’的態度道了歉:“抱歉,還好不是做谘詢,我稍稍開個玩笑也無妨。沈君,你這個簡直不是夢,直白的像是你的回憶嘛。”
“它畢竟是在夢裏出現的……”
“我不做結論,你也不要把我說的當結論來聽。但我覺得,你這完全就是忘記了的記憶。記憶被忘卻了太久,一個偶然的因素,就找機會重新引起你的注意。”張老師輕輕歎了口氣,剛嚴肅起來的臉,突然又笑了起來:“說句題外話,職業需要,我關心的是人,不是人工智能。但有時候,看到街上那些維持交通啊,收費啊,和人一樣聰明的機器小東西。我就會在想,它們和人,到底有什麽本質的區別?”
“意識?”沈君想到了這點。
“這……算是一點吧。不過我個人看來,關鍵不在這裏。”出乎意料,張老師吐出另一個詞:“記憶。”
“人工智能的記憶,不過是資料,能被刪除。”他抬起手指,緩緩指向頭部:“而人類的記憶……我接觸過很多谘詢者,不管是故意為之,還是像你這樣外傷導致。那些痛苦的事,快樂的事……那些痛恨的人,喜愛的人……人類的記憶會被掩埋或屏蔽,但不會被消除。”
“我個人覺得,這才是人類和人工智能的真正區別。”
‘人類的記憶不像存貯在係統裏的文件,可以永久刪除。’聽著這位心理醫生的觀點,沈君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反問者在逃離追捕那晚對自己所說的話。不知不覺間,似乎是話語聲音過大,被張老師察覺。
“哦?這句話……”張老師揚起頭:“你也看過海林頓的科幻小說?我還以為他除了《海林頓童話集》比較出名外,其他的作品都沒人看。我也是前些年,學術界提出人格機械共存學說的那段時間,才研究過海林頓.梅拉。”
‘這句話原來是《海林頓童話集》的作者說的?’沈君心裏稍稍楞了下,他也不想解釋太多,隨意敷衍了過去:“我在人工智能處,經常會接觸到這方麵的理念。”
“這樣啊。”張老師稍稍沉吟,似乎想到什麽。他雙手交叉,慢慢的靠在木椅上,視線,則移向辦公桌上的粉色玩具沙漏:“說遠了,還是談你的事。現在情況已經不同,其實,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進行藥物性催眠,看能不能……”
“有效嗎?”
“這種方法涉及藥物對大腦神經元突觸間遞質的增強,以及電腦對缺失或活躍性不強的神經電信號進行補足,一直都有爭議。加上失眠患者對這種方法易成癮,所以不能作為治療和測評手段,也不能作為法律證據。不過,如果隻是普通人希望想起某個回憶,做個好夢,不同的人效果不同。”
“沒問題。”張老師話音剛落,沈君肯定的作了回答。他從沙發上撐起上身,隨意的看了看這間谘詢室:“就在這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