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疑問
上來就問這句話，沈君並沒想過能從郭敏這裏馬上得到答案。這不過是一個‘突然襲擊’的詢問話術，真正目的，是觀察郭敏對這句話下意識做出的反應。
恐懼？疑惑？遲疑？否認？譏諷？
根據他的反應，再來製定接下來的詢問策略。
沈君這樣做，是看準郭敏年紀尚輕這點。出乎意料的是，就是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對這突然的提問沒有半點回響。他依然直直的看著玻璃水杯，就像裏麵有什麽新奇的生物，正在這杯白開水裏翩翩起舞。
“沈科長。”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杯子：“你們的目標是反問者，我知道。從反問者現在會出現在犯罪現場來看，我估計你們想以我為餌，直接抓捕。請放心，我一定會配合你們。”
看郭敏如此平靜的談這件事，沈君還是那種感覺：郭敏絕對不是因為怕死才配合抓捕，這個年青人，一定是因為其他的原因。
“隻是。”郭敏終於抬起了頭：“我並沒有想到有人會問我這個問題。你覺得，我看到什麽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沒有否認。
沈君心裏暗暗一驚。郭敏這種說法，明顯沒有否認自己的問題。說明李成德的疑惑是對的，那天晚上，郭敏確實看到了什麽李成德和段斌武沒有看到，或者說，沒有發現的事情！
正是這事情，讓郭敏當晚就退出了審問者，難說也還是這事情，讓七年後出現了一個反問者，對他們死咬不放！
“是的，我認為很重要。”沈君壓抑住心裏的好奇，向郭敏攤了攤手，示意年青人繼續說下去。
“那晚，我看到了……”郭敏稍稍抬起了頭，透過帽簷，看向沈君：“GB22的靈魂。”
“開個玩笑。”還不等沈君反應，郭敏擺了擺手，示意沈君不要在意他剛才所說。雖然他說是開玩笑，但從年青人的神色上，卻看不出絲毫開玩笑的輕鬆感。他停了停，緊接著問了個奇怪的問題：“沈科長，軍人不會輕易說假話吧？”
“你從哪裏看到的檔案？”這一刻，即便麵前的年青人邋遢和流浪漢差不了多少，沈君已經肯定，這家夥依舊是審問者的那個技術核心。
“檔案館。你剛退役時在那待過段時間。那裏的安保係統等級比公安和部隊裏低的多，雖然太久沒做這些，也不是太困難的事。”
“這些年我都沒有在網絡上活動。民警一找上我，說要協助最近幾起網絡犯罪，我就知道是因為反問者的事。現在負責調查反問者案件的，是香海市的人工智能處。”說到自己的技術，他微微笑了起來，由於帽簷壓的很低，隻能看到那稍微上浮的嘴角：“順藤摸瓜，一路猜下來，先趕到這裏找我的肯定是你，沈科長。”
這個年青人果然才智過人，不僅聰明，稍稍多說了點，就意識到自己有點稍顯得意。他很快恢複原本的淡然，臉上，不帶一絲表情：“軍人不會輕易說假話吧？”
“視情況，我不能百分百保證。”沈君回答的非常肯定，心裏卻對郭敏‘GB22靈魂’這種說法，非常在意。
“我知道了。”郭敏點點頭，這個小小的舉動，已經證明他相信沈君確實不是那種為了自己目的，騙人的話張口就來的類型。他撐起上半身，向沈君的方向稍稍靠了靠，毫不顧忌的和沈君對視的同時，又提了個問題。
一個更加奇怪的問題。
“沈科長,你相信反問者說的說法嗎？”
“人工智能覺醒？”沈君哼了聲：“你這是什麽問題。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就個人而言，我不信。哦……剛才你說的GB22靈魂，就是這個？”
“這樣說吧。那晚的情況你也了解，為了戲劇效果，那台GB22最後在我的控製下按下了按鈕。不過……”郭敏沒有正麵回答，繼續問道：“如果它自己有意識，在那種情況下，你覺得GB22會按下按鈕嗎？”
“應該會。”沈君憑著心中所想，做了回答：“不過，GB係列廣泛使用，對人互動的危險性都設置的很低，是那時最好的家政機器人。用炸彈對人造成傷害這種事情，遠遠超出了它體內安全係統許可的範圍。就算它真有什麽個人意識，想按下按鈕阻止段斌武，也會被安全許可限製，無法按下。”
“不，沈科長，如果它想，是可以按下的。安全許可是以人工智能絕對服從程序為前提設計的，如果人工智能真存在意識，這些安全許可就沒有了作用。”
郭敏扶著帽簷，做著解釋：“就像人類和人工智能都會在紅燈麵前停下來，遵守這條最基本的交通規則。紅燈不管對人還是人工智能，都隻是代表規則，並不是實質性的強製停止。我意思是，不會出現當信號燈變紅，在人行道邊上的行人和機器人就全部癱瘓，無法前行這種情況。”
“而人和人工智能不同的是，隻要人因為某種原因做出闖紅燈的決定，那人就能這樣做。人工智能內置的程序，則會讓它們絕對遵守紅燈所代表的規則，老老實實的等待紅燈過去。即便有闖紅燈的人工智能，也隻是在這特定場景下觸發了某種深度學習程序，讓它對人類行為闖紅燈的行為進行學習和模仿，並不是它自己做出為了趕時間而闖紅燈的決定。”
“你意思是，隻要人工智能有獨立意識，它們甚至能繞過安全許可的限製？”
“就是這樣。所以，你覺得GB22會按下按鈕嗎？為什麽？”
“你這是相信奇點理論，人工智能會在某天突破極限，獲得意識？”沈君沒有回答，反問一句。
“有人信這個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吧，很多人都相信。”郭敏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沈科長你問那晚看到什麽，我就想知道下你對人工智能覺醒這事怎麽看，才能決定要不要告訴你。”
“會。”沈君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和郭敏談這些他根本不相信的東西。不過，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站在它當時的立場，GB22如果會獨立思考，當然隻能按下按鈕來阻止段斌武的暴力行為。”
“我知道了。謝謝你，沈科長，這麽耐心回答我的問題。”郭敏點點頭：“很抱歉，那晚所看到的，我覺得還是不能告訴你。可能你覺得這很重要，不過我向你保證，不管那晚看見什麽，這都是另外的小事，和抓捕反問者沒有任何關係。”
“你們的目標主要還是反問者吧，請放心，我肯定會配合你們的行動。”
“我回答錯了？我還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你到底看到了什麽。”沈君不依不饒：“每個公民都有義務配合調查。”
“公民也有隱私權，除非你能證明我所看到的事情，確實和反問者有關。”對這說法，郭敏並不在意：“如果你不相信，那就再等兩天。等反問者來找我而被抓到時，你就會相信我說的，我看到什麽並不重要。”
沈君還是沒有放棄：“要怎麽你才肯告訴我。”
“或許……”年青人稍稍想了想：“沈科長，等你也和我一樣，見過人工智能靈魂的時候吧。”
接下來，和郭敏說的一樣，除了‘那晚看到什麽’這個問題，其他任何和審問者有關的事情，郭敏都非常配合的告訴了沈君。更詳細的，包括以前他和李成德段斌武如何認識，如何破壞公園裏的清潔機器人，又如何為了在網絡上出名，計劃上水中心的審問事件，全數做了交代。
有了郭敏的配合，當天下午，就現場抓捕反問者這件事上，匯德市公安會議室裏召開了遠程會議。這個會一直開到晚上九點，才各自散去。由人工智能處為首，其他各個負責配合的部門各抒己見，最終在網智局趙局長的示意下，當場敲定了抓捕計劃。
晚上，沈君謝絕了王剛到他家嚐嚐老婆手藝的盛情邀請，回到招待所。準備整理郭敏口述的他，突然間，還是想來一杯清香的茉莉花茶。他打開放在角落的旅行包，果然發現，家裏那台熟悉他生活習慣的家政小機器人，早已為這趟出行放置了茉莉花茶茶葉。
隻不過……
稍稍品上一口後，沈君不由得苦笑起來：他自己動手泡的茶，和小機器人泡的不同，怎麽喝都感覺不是自己喜歡的濃度和口味。但工作時不喝上一杯，沈君又實在感覺不習慣。
最終，他把招待所的小機器人呼叫過來，通過軟件和家裏那台做了數據共享，讓招待所的小機器人為自己泡了一杯。但奇怪的是，就算數據完全同步，這杯熱氣騰騰的花茶，卻還是讓他感覺不到應有的味道。
‘人工智能的靈魂。’看著被記錄下來的這幾個文字，沈君剛抬起的茶杯，又慢慢放下。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郭敏那張瘦削而又平靜的臉。
這種故弄玄虛的言辭，沈君也知道，正是郭敏這類人愛用的腔調，是他相信人工智能會誕生意識的說法。就郭敏今天的表現，雷老和秦處長也有過討論，兩個經驗豐富的老人都認為這個年青人可以相信，那晚不管他看到什麽，和抓捕反問者沒有太大關係。
關鍵，還是要抓到反問者。退一步來說，如果真有什麽聯係，抓到反問者，同樣也就能從反問者那知道點什麽。
“人工智能的靈魂。”沈君又默念了一遍，不知為何，這古怪的說法讓他突然想起一個人……
七年前，那個在風沙之中被他用槍指著，看不清麵容的小孩。
一種說不清緣由的內疚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