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老人的眼眸毫無光彩,卻閃爍著一種奇怪的哀傷,微笑保持在麵孔上。他說道:“因為下雨了,我的拐杖好像感覺敲得不靈敏了。我想到對麵去。”
原來他是盲人。難怪了。
葉幸鬆一口氣,態度更加友好,“好的,我帶您過去。您剛才怎麽知道麵前有人呀?”
即便知道盲人的其他感官非常敏銳,但這個人能夠判別隔著空間存在著其他人,直覺很厲害。
“剛才,我隻是聽見你的呼吸了。下雨後,空氣很好啊!”
難怪。
葉幸一手扶著他的臂膀,一手抬起他的盲杖。他穿著雨衣,還零碎有一些水珠沒有吹幹。
兩人順利到達對麵。
葉幸問:“您是要回家,還是要去什麽地方?還需要我幫忙嗎?”
“我的住址就在附近,可以自己回去了。謝謝你,你叫什麽名字?”
“葉幸。再見!”
“請等一等……”
葉幸稍帶疑惑,停步。
這個盲人伸手到貼身的衣服口袋裏摸索著拿出一張照片,“請問你見過這個女孩嗎?”
照片上是一個長相甜美的女生,年紀好像比自己還要小一點,女生站在一棵花樹下,背景是大朵潔白交織的緋紅花瓣,倒有點像是櫻花。
“這是……”葉幸問。
“是我的孫女,她離家出走了。如果你看見她,就告訴她快回家,家裏人都很想她。”
葉幸歎了口氣,“好的,我會的。那照片……”
“我衝洗了很多,麻煩你了,請你拿一張。非常感謝。”
葉幸才注意到,這個老人雨衣內,還背有斜包,打開來,果然是大摞的照片,每張照片背後都寫著聯係電話和家庭地址,地址是C城。
“不客氣,我一定留意。”葉幸很認真地回答。
老人沿著人行道,手杖敲打著路麵,沒多久,進了旁邊的一家小旅館。葉幸注視老人進屋才走開。
C城距離V城,不止一千公裏。一個失明的老人,為了尋找孫女,來到千裏之遙的地方,得有多艱難啊。
胸口盤旋著淡淡的無力感,葉幸抬頭,靠著道路柵欄。
該回家了,葉幸忽然不希望母親對自己有一絲擔憂。
家裏一切照舊,就連擺放碗筷的位置也一成不變。葉幸卻很滿足,吃著最熟悉的飯菜,露出淡淡的笑容。
葉幸在心裏計算著年歲。
父親徹底消失,離開時間有十年了。按照法律程序,已經可以宣告失蹤,甚至宣告死亡。父親離開以後,她與母親的生活就再也沒有過大的變動。有時候,葉幸擔心母親會寂寞。可是,母親絲毫沒有再婚的打算。
母親突然說:“對了,高夏來找過你,你不在家。他說他旅行計劃取消了。”
“哦!”葉幸覺得有點高興,他不能夠出行,那麽她可以早點見到他。
母親似乎帶著含糊的微笑,“還有一件事情……還有一個男孩打電話來,也是找你。”
葉幸停止喝湯,“是誰呢?”
“他說他叫龍牧,這孩子感覺很有禮貌。”
葉幸刹那明白母親想說什麽了。
“你長大了,當然有男生找你。媽媽不會多嘴什麽的。不過,有些事情要注意一些,我晚上跟你細說。”
“您真的誤會了。”葉幸漲紅了臉。
“我相信小幸能處理好。而且,不管怎麽樣,我都會永遠站在你這邊。”
好吧,葉幸不再分辯解釋了,她抱住了母親。
母親輕輕拍打她的背部,“我們小幸長大啦。”
高夏在跟龍牧碰頭打架之後的第三天,約了幾個男生一起在科大的體育館裏打籃球。
“怎麽看起來很不爽的樣子,是不是誰得罪你了?”有個兄弟問。
高夏搖頭,抱著球,跑到一邊喝水。
“你看你臉色,都掛彩了。打架怎麽不叫我們幫忙?”
高夏知道,他是說自己的左臉有點瘀青血痕。
“打什麽架啊,我是被貓抓的。”
“噢噢噢,我明白了。是被大嫂欺負了呀!”男生們起哄,哈哈大笑起來。
高夏倒不生氣,他不在乎被這麽說。
不過,他去找葉幸的時候,留意到了校報,校方把表揚的書信貼在了最顯眼的行政大樓門口。高夏沒想到,龍牧是一個見義勇為的男生。
如果他不是也對葉幸有想法,也許他們還能成為朋友。
不過,現在隻能是敵人。高夏心想。
高夏站起身,吆喝著:“別廢話了,繼續打球。”
在這幾個男生跳躍、扣籃的時候,其他女生津津有味地旁觀著。高夏準備打球之後,去洗個澡,再去找葉幸。
一群男生打完球,大汗淋漓,相互約定下個星期繼續友誼賽。
運動之後要補水,他們早就買了一箱功能飲料準備著,一起分著喝。高夏拿起一瓶,一口氣喝光一整瓶,還覺得不解渴,又開了一瓶,喝了一半。
衝澡淋浴之後,他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特意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他選了一款氣味清爽的沐浴露。
發現有別的男生喜歡葉幸,高夏的危機感暴增,對待葉幸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輕鬆隨意了。這個發現讓高夏心中有點浮躁,又有點說不清的喜悅。他相信葉幸不是那種會被輕易動搖的女生,但也更清楚地意識到,她如今漸漸長大,秀美出眾,以後會更加受男生矚目。
情敵嗎……
高夏走出學校的運動館,徑直去了葉幸所在的班級。
還沒走到女生上體育課的地方,經過圖書館,就是這麽巧,高夏看見了一個奇奇怪怪的人。
這人戴著口罩,頭發耷拉著,穿著一件淡藍色中長風衣,腳下是懶人鞋,非常狼狽地往圖書館裏麵小步快跑進去。
高夏納悶,那個人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世界太小了。
那個人是龍牧。
高夏回頭看了一眼圖書館館內,除了管理員,沒有其他人。龍牧進去之後,也沒有往閱覽室走,人影卻消失了。
幾分鍾之後,一個胖胖的、拿著一朵花的女孩氣喘籲籲也跑過來,站在圖書館的大廳內,東張西望。
高夏忍不住走到圖書館門口,旁觀這一幕。
那個女孩問管理員:“您好,請問您剛才看見有人進來嗎?”
管理員頭也不抬,低頭玩手機,“每天那麽多人進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就是一個男生啊!穿的藍色風衣。”
“每個學生都是刷卡進來,你不知道這邊是自助閘道嗎?反正我沒注意。”
“就是我們學校最近的名人,還是漫畫社的。你不知道嗎?他救了人啦,校長都表揚他。”
管理員終於抬頭,“想自習看書就進去,不想搞學習就別進去。年紀這麽小,不好好讀書……”
被管理員這麽教訓,那女生語塞,不高興地扭頭,幹脆自己到處找人。
不過,那女生樓上樓下轉了一圈,滿臉失望地回到圖書館入口處。
科大的圖書館很多,有些是附屬於院係自己建設的,比如這間圖書館,精致小巧,一共隻有三層樓,比大學校級的圖書館小太多了。
高夏饒有興趣地看完好戲,大致明白了怎麽回事。而且,他開始猜到,龍牧一定躲到圖書館裏的男衛生間了。所以,這個女生找不到。
高夏忍不住動了一個念頭。
他朝那個女生招招手。
那個胖胖的女生出了圖書館,在門口站住,問高夏:“你找我啊?”
高夏也是個又高又帥的男生,胖女生推推眼鏡框,看清楚了高夏,對他頓時心生好感。
平時高夏並不喜歡惡作劇,不過,對龍牧這種潛在情敵,忍不住就使壞了。他對女生說:“對啊,我剛才看見你要找的人了。”
“那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我正在找他,要送他一樣禮物。”胖女生喜出望外。
“我想他大概是吃壞了肚子吧,我從衛生間出來,看見有個穿風衣的人進去了,應該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從側麵過去,衛生間的窗戶就開在那邊。”
“真的嗎?”
“真的。說不定他忘記帶手紙了。”
“我說他怎麽一直不見人影。明明看見是朝圖書館方向過來的。”胖女生恍然大悟。
“你就在窗口下麵喊他,給他送手紙。他一定很感謝你的。”
“謝謝你。”胖女生趕緊去找龍牧。
既然龍牧這麽受歡迎,那就幫他一把。
高夏笑著目送女孩,最好龍牧被各種女生纏著,這樣就沒法去騷擾葉幸了。
龍牧生平第一次被女生當眾這樣狠追,狼狽逃竄,躲在衛生間裏,估摸著那個女生應該放棄了,離開了,哪裏想得到會有人推波助瀾?
他遠遠地聽見那個女生跟管理員的對話,但是聽不清楚具體在說什麽。過了一會兒,就沒聲音了。他這才出來,慶幸躲過去了。他忍不住吹了一下口哨。躲了半天,真的有尿意了。猛然聽到牆外有人喊他的名字。
一不留神,龍牧就順口答應了一聲,“誰?”
“是我,是我!”窗外傳來胖女生的聲音。
龍牧心裏慘叫。姑娘,你要不要這麽拚!
“你是不是鬧肚子?有沒有帶紙呢?我給你丟進去吧!你接住哦。”女生聲音雀躍,十分熱情。
龍牧還沒反應過來,一包紙巾就從窗戶打開的縫隙扔進來,砸到龍牧的腦袋上。龍牧石化了。還能更尷尬嗎?
“同學,謝謝你,不過你別浪費時間了,我是不會跟你交往的。”
“不交往也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們就做朋友,好不好?我好喜歡你的漫畫!”
龍牧黑著臉走出衛生間。
圖書館門口正是那個胖女生。
胖女生滿臉殷切的笑容,看著龍牧,遞給他一枝玫瑰。
龍牧真要給跪了。
“為什麽送花給我?哪有女生給男生送花的?”
“沒關係,你又不是普通男生。我們做朋友就好了。”
“好,好。”龍牧決定用一下中國古老的智慧,比如緩兵之計。
“那你答應我啦!來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龍牧苦笑著,伸出小手指,被胖女生有力的小拇指勾住,他再次哆嗦了一下。龍牧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胖女生開心起來,嚷嚷著:“以後你的漫畫一畫好,就先給我看吧!”
“好……”
“那個大哥哥太好了,幸好他告訴我你的事情。”胖女生原地轉了兩圈,雙手合十,感謝幫助她的男孩。
“什麽大哥哥?”龍牧感覺到這事有古怪。
“我也不認識,是他告訴我,你鬧肚子了。”胖女生拉著龍牧的手,“你喜歡吃什麽,我請你。我零花錢很多。這個月家裏給的又有幾千。”
龍牧滿臉微笑,努力把手抽出來,擱在身後,“我喜歡吃海鮮,尤其是梭子蟹、帝王蟹。”
“沒問題,有一家自助餐廳,我們去吃吧!”
“不過我今天要回去趕稿子呢!漫畫社又要交稿了。”
“這樣啊!”胖女生大為失望。
“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大哥哥穿什麽衣服,長什麽樣?”
“我記得他比較高,有點像外國明星。”她立刻星星眼,忘了自己剛剛還在對龍牧表白呢,“他穿的是襯衫,黑色褲子,背著一個大背包。看起來不像我們學校的。如果是我們學校的,他這麽帥的男生,我們女生早就認識了。”
龍牧默默看她一眼,“他看起來認識我嗎?”
“肯定認識,他還知道你的名字啊!”
龍牧搜索自己記憶中的人物,終於對號入座,腦海裏浮出了一張臉。
“其實……其實你們兩個還蠻適合畫成漫畫的,嘻嘻。”
龍牧一下子沒轉過彎來。
“我們,畫什麽漫畫?”
“你們在一起的那種漫畫!”胖女生眼睛幾乎放光,快要流出口水的樣子。
龍牧這下子可以肯定,自己應該去吃自助餐了,因為這女生真的是想跟自己做朋友了,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奇葩的念頭。
“嗬嗬!下周我們一起去吃。你說的那家餐廳叫什麽名字?”龍牧惡向膽邊生,不吃白不吃。
“叫金象餐廳。那我到時候等你。”胖女生猛地衝上前抱了龍牧一下,喜滋滋跑開。
龍牧呆了呆。雖然他博覽漫畫無數,但是真的遇到沉迷在二次元裏的女生,還是有點震驚。
他躲這個胖女生躲了好幾天,沒想到是這個結局。
不過,那個罪魁禍首,又該如何算賬?
龍牧冷笑一下,決定從長計議。
他覺得先得知己知彼,有空也去拜會一下對方。
科大校區靠著市區第二大的湖泊,草木繁盛,綠意盎然,氛圍非常美好。校區裏有七八個學術報告廳,占地麵積龐大,東西校區各自就占了幾條街道,顯得實力雄厚。
龍牧在中學時代也來參加過大學裏舉辦的漫畫比賽,當時由高夏所在院係承辦。不過那時候是抱著專心比賽的心態,也沒顧得上認真看看這個院係是什麽樣子。現在仔細觀察,高夏所在的金融學院,比龍牧的要更加大,果然有錢啊,想必很多大企業讚助合作,說不定還有什麽金錢交易。龍牧冷哼了一下。
在兩棟很高的圖書館門口,龍牧找了一把長椅,坐下吹風。
樹枝隨風擺動,水氣涼爽,臨湖而坐,非常愜意。龍牧忍不住拿出背包裏的素描本,從盒子裏取出一支鉛筆,想畫點什麽。
視線所及,龍牧看到一個背影。
那個人的背影,非常安靜,幾乎一動不動,靠著對角方位的另一把長椅坐著。上半身穿著灰色的西服,腳下是布洛克皮鞋。頭發梳理得很整齊,雖然夾雜著白發。從斜側麵看,他應該戴著眼鏡。
不知道為什麽,僅僅是看背影,龍牧也覺得這個人身材非常高大,而且特別有氣質。
龍牧找到了目標“模特”,在素描本上打起草稿來。
奇怪的是,那個人就那麽坐著,偶爾交換一下蹺著的腿。
龍牧猜測他是這所大學的某個教授。
這樣的教授,一定非常具有風采。可惜看不到正麵。
龍牧隻想畫好他的背影,反而忍耐住好奇心,不去看正麵。
一隻天真無知的鳥雀飛過來,在龍牧坐的椅子上蹦跳兩下,龍牧分神了。那隻灰色翅膀的鳥又掠過湖麵,飛到了那個人所在的地方。
那個人居然抬起手臂,懸停在半空。鳥兒張開翅膀,飛到那個人的手背上,站定。
龍牧喜出望外,這一幕更加好玩,他忍不住拿出手機,生怕那個人起身驚走小鳥,畫麵被破壞。
一個人,一隻鳥,仍然保持著姿勢。龍牧拍了一張,那個人似乎開始逗鳥玩。
龍牧拿手指塗抹掉素描的一部分,打算把鳥加上去。
再一抬頭,那個人和鳥都消失了。
龍牧看著自己的快速素描。隻不過是紙上的背影,那人仍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感,給人以凜然不可冒犯的暗示。
龍牧想起自己的初始目的,是來打探高夏的種種情況的。他收起素描本,放回背包,沿途找體育館。因為龍牧記得,高夏是個愛打籃球的人。
其實高夏也不隻喜歡打籃球,他還喜歡聽公開課,比如學校裏特別請到的一位客座教授的公開課。
那個教授一走進學術報告廳,全體安靜下來。
他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但無形之中有一種氣勢,學生們乖乖地不再聊天了。
教授講的是詩歌。坦白說,對詩歌有興趣的學生不多,室內的座位也沒有坐滿。高夏路過學術報告廳門口的海報時,看了一眼,來了興趣。高夏是對這個教授本人產生了興趣。
非常奇怪的感覺,覺得不聽可惜了。
高夏走進報告廳,找了第四排的座位坐下。
教授具體講的是什麽,高夏也不是很懂。
教授說:“生命是漫長的厭倦。有人懷念,有人無聊。我給大家朗誦一首詩。大家可以聽了之後直接告訴我你自己的感受。不懂也可以說一說。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落下。
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複存在的庭院裏洗亮了。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
教授的聲音略微沙啞,非常低沉,聲音在室內回**,別有韻味。
教授問:“哪位同學能告訴我,你的感受嗎?”
雖然不是特別明白這詩歌的意思,但是高夏舉手了。
教授第一個點中了一個女生。
女生說:“這是作者懷念自己逝去的父親,抒發了一種悲傷的情緒。作者希望父親重新活過來,回到自己身邊。”
教授點點頭,扶了一下眼鏡,掏出一方手帕,擦擦手。
高夏注意到這個動作,心想,他一定特別愛幹淨,可能有潔癖。
“還有下一位同學想說說嗎?”
高夏再次舉手。
“請。”教授指向了高夏。
“我覺得,也許詩歌的作者不是希望死去的人複活,而是覺得,逝去的人根本就沒有死去。我想,那些離開了我們生活的人,其實回到了我們心裏,一直活著,就像是作者的父親,隻是離家出走了一段時間,又回家了。也有可能,這個詩歌的作者知道父親也不願意再回到喧囂的人間,所以,離開的父親是真實的,回來的父親是屬於作者自己記憶裏的父親。”
高夏說完,教授不置可否,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四周一片靜默。
靜默了片刻,教授輕輕地伸手,鼓掌了。
其他學生都跟著鼓掌。
高夏其實也吃驚了。他完全想不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他更加想不到的是,有人覺得他說得很好,拿手機拍下了這個片段。
客座教授的課程隻有一節,其實相當於講座。學校的負責人請教授去休息。
教授看了一眼高夏,微笑著點點頭。高夏想走過去跟這個教授繼續多聊幾句,但他的腳沒有動。似乎處於矛盾的狀態。
教授轉身之後,伸手搭住了負責人的肩膀,輕拍了兩下。這說明他們很熟悉。
高夏知道,那個負責人是這所大學人文學院的副院長。
高夏這才追趕上前幾步。從側麵看過去,教授的表情忽然改變了,變得特別有煙火氣息,笑得很誇張。負責人對教授說:“講得真棒,學生們很喜歡啊。吃飯時一定要多喝幾杯。”
教授回答:“那是一定的。哈哈!”
高夏停下腳步,發呆了。
有人拍了下高夏的肩膀,他才回過神。這一看,他有點意外,居然是龍牧。
“是你?”
“是我。看不出,你對文學這麽有了解啊!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雖然我也沒完全聽懂。”龍牧沒有嬉皮笑臉,一反常態,認真地跟高夏說話。
“我也不知道,隻是隨便說說。是那個教授厲害,我被啟發了吧!”高夏很想問龍牧,有沒有覺得,這個教授上課當中,和講完課之後,有點判若兩人。但是,他轉念一想,自己跟龍牧並不是很熟很親近,把問題又吞到肚子裏了。
龍牧收起手機,怕高夏發現自己剛才偷拍了。他有點喜歡那段話。
“我進來前,看了海報的介紹。那個教授真的不是一般人,很厲害。不愧是名教授,特別儒雅有氣質。”龍牧讚同高夏覺得教授厲害的說法。
“你這麽會跑到這裏聽課?你們專業也需要選修這個課程嗎?”高夏納悶。
“噢,我是來找一個好心人的。”龍牧嚴肅起來。
“好心人。”
“是啊!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明知道我在逃難,還幫忙指路。”
高夏想起什麽來,憋住笑,不回答。一回答就穿幫了。
“據說有個作家跟一個評論家有仇,二戰時候,德軍空襲,那個作家就朝評論家住的方向,拿手電筒打了一束光。嘖嘖。又不是什麽深仇大恨,不就是說了幾句差評嗎?”
高夏沒法裝糊塗了,回答:“葉幸不是小事情。”
龍牧噎住了。
“我警告過你,再靠近他,我對你不會客氣的。”
“你還想再打一架?”龍牧想起上次勢不均力不敵,要不是意外冒出個老頭……
不過,輸人不輸陣,龍牧反唇相譏:“你這麽害怕我靠近,是不是對自己失去信心。如果不是有這個可能,你怎麽會這麽強調防禦工程?”
高夏忽然笑了,“好吧!你可以去找葉幸。”
龍牧意外,沒想到高夏轉變了。
“不過,單相思很痛苦的。哭的時候,記住自己躲起來。我還有事情,不跟你廢話了。”
龍牧無言以對。
“你給我製造的麻煩,我還沒找你算賬。”
高夏背對著龍牧揮揮手,“你能喝多少啤酒?晚上請你吃一頓烤蝦,我們扯平了。就在學校門口的夜市,蝦子先生那家。來不來,隨便你。”
龍牧覺得這個人沒那麽假正經,沒那麽討厭了。
晨曦時刻,葉幸聽見了高夏的聲音。
他在外麵喊著葉幸的名字。
葉幸揉揉眼睛,睜眼一看,小鬧鍾上時間指向7點,心中暗暗想著:高夏怎麽會這麽早就來找我?哦,他一刻不也能等,就想要看見我嗎?
心頭忍不住泛起淡淡的甜蜜。
葉幸從**跳起來,刷牙,擦臉,整理一下頭發。昨天晚上格外安眠,不知為何。好久沒有這樣香甜了。幾乎無夢。
回到窗前,對著下麵的高夏招手,不知道他看見沒。葉幸下樓去,站在高夏麵前。“你,很奇怪。”葉幸看著高夏隻是微笑,沒有上前。
“為什麽奇怪?”
“你怎麽站得離我這麽遠。”葉幸伸手,示意他牽自己。高夏卻相反,後退一小步,眼神裏有惡作劇味道。葉幸假裝生氣,再度上前一步。高夏卻再度退後一步。那麽,看誰會堅持下去?
兩人玩著這個小遊戲,像小孩子一樣快樂。
高夏退無可退,他背後是居民們的車棚,老舊半新的單車擺放一列。高夏從背後拿出一袋東西。是一份早餐。
葉幸忽然有想要流淚的感覺,她抱住早餐,沒有去吃,隻是望著高夏的麵孔。這一刻他顯得無比好看,說話聲也動聽得如最美妙的樂器,“怎麽不吃,太冷了就不脆了!啊,怎麽了,幹嗎哭鼻子?”
葉幸居然真的哭了。
高夏掏紙巾,給葉幸擦,“女孩真奇怪。好端端的,為什麽哭起來?”
“對啊。我們女孩很奇怪的。”葉幸恢複平靜,微笑著跟高夏搭腔。如果眼淚僅僅象征悲傷難過,那多麽單調,多麽膚淺啊。雖然高夏比自己年紀大點,但男孩在這方麵,就是沒有女孩早熟。
“我記得,小時候我不知道帶了多少東西給你吃,還偷我爸爸的錢包給你買冰激淩,你都沒這樣子過。”高夏兩手輕搭在葉幸肩膀上,手指之間,是很溫柔的力道。
小時候太要好,有這樣的事情。可是,小時候並不能體會一種叫重疊回味的感情,這需要時光積累,才能夠對照。
葉幸沒法告訴高夏,這種專門屬於女孩的細膩心思。甚至“有一天,我要嫁給你”——這個念頭,葉幸心裏也冒出過。不過這太叫人害羞,所以隻在腦海飄過。
葉幸反問:“你吃了沒?”
“吃了。”
“我吃不完,分著吃吧!”
“好!”高夏唯獨在葉幸麵前,千依百順。
“我今天想去外麵走走啊!”
“遵命!”高夏推出他的單車,“我騎車載你。想去哪裏?”
“江邊吧!”
葉幸坐在單車後座,慢慢咬著香脆的鐵板燒圓餅,幾粒芝麻落在衣衫上,再滑落。晨光裏,城市很安靜。葉幸吃到一半,愣了一下。
她又看見那個盲人老爺爺了,像前兩天遇到的一樣,他好像又在跟路人詢問,挨個遞出照片懇求幫忙尋找他的孫女。這一幕讓葉幸心髒驟然一痛,滿是憐憫。
高夏無法察覺葉幸這些心思。他的襯衫很潔淨,帶著洗衣粉的味道,飄到葉幸鼻子裏,很陽光的味道。
單車繼續向前,在一個路口轉彎,看不見老人了。
葉幸想起自己口袋裏的照片了,拿出來看一眼那個依然笑容可愛的女生。
也許,動用自己的能力,多多少少會幫到老人。不然這種人海打撈的尋覓,太過渺茫。可是,葉幸真的害怕徹底暴露於人群。她隻想一直隱藏起來,擁有普通女孩的一切日常幸福,按照平凡既定的日程長大,完成人生。
高夏騎著單車,看不見葉幸在做什麽。
葉幸低下頭,鬆開手,無聲地對照片上的女孩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與此同時,葉幸也完全沒有看到龍牧。
龍牧騎著單車,8點多出發,看見了載著葉幸的高夏,終於,還是放棄了追逐上去的念頭。既然他們親密地一起出行,那麽,自己還有多嘴的必要嗎?
葉幸就隻喜歡高夏啊。
龍牧就這麽若即若離地跟著他們,心裏充滿煎熬。
龍牧苦笑,高夏真的是緊張過度,還以為自己是個重要的情敵,是他的競爭對手,其實葉幸完全沒有喜歡自己的意思。
想明白這一點,龍牧喪氣了,無精打采地靠在路邊。風吹過來,儼然孤單的單車少年場景。龍牧悶悶地踢地上的小石頭,心裏猜測著,看高夏葉幸他們所走的路線,應該是要去江邊。戀人去看朝陽映照水麵的漂亮畫麵嗎?真浪漫。
龍牧心裏酸酸的,這樣下去,真的會像高夏所說的,變成可憐的單相思患者了。
看著別人成雙成對,自己則是一條被虐的孤單的狗。
尤其是,高夏也不是什麽壞人,而且他對葉幸那麽寵愛,兩個人在一起畫麵都那麽美。
龍牧隻覺得沒勁透了。他沿路踢開幾顆小石頭,眼前的景色,很美。但他連漫畫也不想畫了。
不如去吃點東西。他記得,附近有小吃店。
龍牧一眼發現地上有什麽在閃光,翻滾幾下,就要滑落到下水道縫隙。龍牧伸腳,踩住,然後蹲下,撿起來。
是一張照片。已經髒掉了。誰遺落的?還是丟掉的?
龍牧環顧四周,看不出是誰的照片。他揚起手,打算揉掉丟去廢物箱,卻看見照片背麵記有一串電話和文字。龍牧又改變主意,湊近辨認,大意是該名少女的名字是黎薔,離家出走至今未歸,知其下落者請聯係某某,必有重謝雲雲。
再翻過來,照片上是一個很可愛的女生,笑容甜美,眉宇之間,卻有一種哀傷感。
這是個失蹤少女?龍牧捏著照片,升騰起無法言喻的悲傷之感。
他覺得奇怪。
隔了那麽遠,為什麽要到這個城市來找?那一定是與V城有關。大約這個少女最後離家,留下了什麽線索,令家人覺得她來到V城了。
原本是與龍牧無關的事。
可是,他被奇異之感支配,好像這個汙濁照片上的少女眼眸裏在對他說著一些話語——我屬於這個美好的世界,我還在這樣美好的年紀,請不要忽略我的失蹤,請你幫幫我。
難道是和有超能力的葉幸接觸過,自己也開始有了被強化的直覺?
龍牧覺得好笑起來。
“可是,我能幫你做什麽呢?我又沒超能力。”龍牧看著照片,問照片中的女孩。
除非,借助葉幸的能力,尋找可能的線索。隻有葉幸才能匯合他人記憶力,找出這個少女的有關信息。
但這樣做,會不會太過分?需要幫助的人那麽多,她也不能每一個都去幫啊。這個世界上,知道她秘密的人越少,她就會越安全。一旦她動用能力,難免就泄露痕跡出去。牽扯的人多了,她的秘密勢必很難繼續隱藏。
龍牧猶豫起來。自己有過承諾,替她保密的。或者,先了解葉幸的意願看看。不知不覺,龍牧驚覺,自己到了江邊,抬頭遙看依偎在一起的高夏和葉幸。
他歎口氣,表情複雜地看著陽光下的那對身影。
他收起照片,推動單車。那麽甜蜜的氛圍,他不能去打擾。隻有明天再找她了。
經過學校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被漂亮的海報介紹吸引,龍牧跑進去,要一款新品。服務員端上來以後,龍牧嚐了一口,根本就是海鹽味道的糖水,他有點失望。
咖啡館的一麵書架上都貼滿了小紙條,就跟校內的奶茶店差不多,所有的小店裏,都有喜歡寫寫畫畫的年輕人光顧。
龍牧漫無目的地看起來,都是一些無聊的曬恩愛,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語。在靠近格子裏飛機模型的旁邊,貼著的一張紙條還有點特別。
龍牧幹脆把腦袋湊近去看,上麵寫著,“總覺得她有心事,常常不開心的樣子。我真想天天逗她笑,唉,可惜我太沉悶,沒什麽招數。”
龍牧心想,看來這是個比較呆的人,所以不會哄女孩開心。
龍牧想想自己,看了無數漫畫,肚子裏好多撩撥少女的花樣,偏偏……根本沒有女朋友。而這種有女朋友的人,麵對女朋友的不開心卻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龍牧“哼”了一聲,把紙條揭下來,拿起圓珠筆,準備補上幾句。估計留言的人也是住附近的情侶,他想寫給對方,幫他出招。
他寫道:“笨蛋,你可以根據她的歲數安排,如果她十六歲,你就送十五朵玫瑰。女生一定會問,為什麽少一朵?”然後就可以逗她開心了啊。
他收拾好東西,不喝了,走向門口停放的單車。
服務員叫住了龍牧。
“等一等。”
“什麽事?”龍牧回過身。
“同學,你的紙條還要不要貼上去?”服務員問。
他大概以為這張是龍牧寫的心情。
“貼吧!”龍牧回答。
畢竟是別人的心事,扯下來不還原,太不厚道了。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