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者的身份

鬱景周一按時去學校。鬱景的注意力集中在某一個人的身上,以致四周的人說話或講課內容,完全都聽不到。

鬱景本來就很孤獨,打架事件被同學們傳開後,更加沒人敢靠近她。那個叫能蒼的男生,似乎被鬱景還要不合群,獨自一人在座位上睡覺。

課間休息時,能蒼居然醒了,走過來詢問鬱景:“中午一起吃東西吧?”

這個身材比一般男生高大的男生,明顯混有異國血統。

鬱景回答:“好。去什麽地方?”

“跟我來!”能蒼向前走去,鬱景跟隨其後。他來學校的時間不長,卻已經將地理方位分辨明確。快速熟知環境,也是他的某種生存能力吧,鬱景如此認為。

出了學校的另外一個側門,然後步行了十來分鍾,在道路旁邊買好了食物,再轉彎,就是公園廣場一角。男生遞給鬱景一大杯檸檬汁和蔬菜雞肉卷。這個男生此刻顯得很溫和。

“我最近幾天常常做夢。”

“是嗎?”鬱景淡淡地回應。

“很詳細的夢,就好像拍攝電影一般。”他沒有吃東西,一邊思索一邊說,“在我的夢中,有你。對了,你不要打斷我,請先聽我完整地說下去。”

鬱景點頭,繼續吃東西。

“我原本以為,是白天見過你,所以巧合夢見了。但是,漸漸我發現不是巧合!那種夢太逼真了,就像是,我的日常生活是夢幻,而夢幻是真實。而你,你不是一個普通女孩子。從一開始的見麵,初次見到你,我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驚恐。抱歉,也許我說得誇張了。不過,我的確是這樣的感覺。就像是遇到天敵的動物。”

能蒼的懷疑情有可原。但要說是天敵?鬱景不覺得。準確說,她連自己的狀態都還不明白。遠處公園廣場的樹木被風吹動,左右搖晃。鬱景看得走神了。

“我們的確稍微打了一場,對吧?第一次出現在我的夢中,似乎非常久遠,在十多年前的什麽地方。我的記憶也很模糊。但是我知道你們還會再來。果然你們第二次又來了,在我的夢中,有兩個小孩子,而你帶走了其中一個。你本來要救那個悲慘弱小的,但你帶錯了人。還有一隻貓,是你的助手。”

“不是助手,是朋友!”鬱景更正。

“請回答我,為什麽要到我的夢中?”

“那是你的夢嗎?我們,並沒有遇到你。”鬱景忽然反問。

男生愣住。

“你已經選擇了遺忘,還有必要重新想起來嗎?或許在很偶然的時刻,會有點殘餘的記憶,這記憶讓你為之困惑。但,全身心投入到已經擁有的幸福生活裏,你就會再次忘掉自己的來源。”

“你帶走的那個小男孩……”

“他已經回去了,我們不可能強留下他的。”

“到底是怎麽回事,告訴我緣由好嗎?”男生露出痛苦的神色。

鬱景極認真地端詳這個男生,然後掏出紙巾擦下嘴,“謝謝你請我吃午餐,再見。該去上課了。”

“我會搞清楚一切的!”能蒼喊道。

“隨便你吧!”鬱景沒有再回頭。

晚間,阿柏又來了。這次它不是單獨而來,而是背著一個保鮮盒。

“那是什麽?”鬱景問。

貓打開來,是三枚微型錄音磁帶。

“每一枚可以記錄大約四十分鍾。”貓又拿出一個小型播放器,“真難找,好不容易才在古董電子器材交易店找到的,我們要小心使用,還得還回去呢。”

“那磁帶你從哪裏找來的?”

“熱線電話的資料倉庫啊。每個接聽的電話都被錄音了,並且做了編號登記。你看這個上麵的數字。”阿柏伸出爪子,點按給鬱景看。其中一條錄音記錄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打來的谘詢電話。

“主持人,您好……”

“請慢點說好嗎?您的口音,我有點聽不大清楚……”

“哦,抱歉抱歉,我的中文還是說得不大好。”

“有什麽可以幫您的?”

“我——我見到了,見到我的孩子。看見他生活得很好,我很開心。”

“您的意思是說,您跟孩子不在一起生活,對嗎?”

“是啊!”

鬱景慢慢地聽下去。聽完一枚,再換一枚。她記得,在跟阿柏進入的第一個夢境裏,見到的集鎮,還有見到的人。一對男女哭泣、爭論以及分開後,一個小孩子被抱走,去往一個辦公的房間內。

“我太太去世也有十多年了,想不到我還能找到我的孩子。我隻希望他能夠一直好好地生活下去,可是,我又忍不住幻想,如果我們一家人還在一起,該有多麽幸福。有一次,我遇到了那孩子。不由自主跟上去。我想那孩子會不會覺察到了我在偷窺。我覺得很不安啊,雖然躲在很角落的地方!”

“我想你有必要下決心,做出選擇。要麽不要打擾他的生活,遠遠地離開。要麽,在他心智足夠成熟的年紀,再做好計劃,安排重逢相認。”這話是主持人的口吻。

……

阿柏忽然歎了口氣,“上個世紀末,兩國爆發戰爭,後來的難民潮困擾了周邊國家很多年。那對分別來自兩國的男女結合之後,有了孩子。兩國交戰,生活無以為繼,他們拋棄了孩子。很多年過去,那孩子的父親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那個小孩子應該記得自己的父親遺棄了自己吧!我記得在夢中,他很懂事。”

“一般人類的孩子,三歲前的記憶是很模糊的。但也有特例。這種是屬於重大的轉折事件。你說的對,那孩子很懂事,覺察到了自己被拋棄了。這種傷害,就如同一枚潛伏的隱形炸彈,總有一天會爆炸。而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曾經迫於無奈拋棄了孩子,過後,在最深的夢中,大概也有很多微小的渴望吧。比如懷抱著自己的孩子,一起躺在公園草地上曬著太陽。但這麽簡單的渴望,都無法實現。孩子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新家庭,新生活。於是,這個父親的心裏充滿了矛盾。一邊要竭盡全力壓抑父愛,一邊是難以遏製的,對親情的渴望。”

鬱景聽著阿柏的分析,隻覺得自己的心情極為糟糕。細細回味,又覺得,自己似乎不單單為別人的遭遇難過沮喪,倒像是自己也經曆過似的。

“那孩子一旦獲知了事實,就必然背負起某些分裂的東西,乃至讓自己的潛意識深處也產生分裂。”阿柏再次歎息。

鬱景沉默。

貓說道:“這些東西你先收好,明天我來拿。我先回去了,晚安。”

媽媽難得醒了,並且,靠在客廳的窗戶,曬著太陽。鬱景沒有去打擾她。

我想不起來的內容,也許正是我想要遺忘的。

鬱景忽然湧起這樣的想法,她坐在老舊的沙發上,皸裂的灰色沙發表皮,裂縫中透露出本來的黑色。鬱景看著媽媽的背影,忍不住開始懷疑起來,這真的是我的媽媽?還是說,兩個陌生人在扮演著母女?

如果我現在生活得很幸福,擁有著正常的生活,還有體麵的父母,合法的身份,大概很難接受親手拋棄自己的血親吧!那種怨恨,深入骨髓。

不過,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那個大叔死掉了。從高樓墜落身亡,被白色的布蓋住身體。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存在了。他的記憶,他的情感,他的痛苦,本該煙消雲散,但在那個晚上,鬱景還是遇到一團強烈的意識……按照阿柏所說的,強烈的意識殘餘能量,還停留在附近的空間。

鬱景回想著被一團透明意識能量險些扯出窗戶墜落時,耳邊依稀聽到的呐喊,“去死吧!去死吧!”

鬱景忽然打了個寒戰。

那個大叔站在窗邊,隻是擦窗戶。怎麽就那麽容易掉下去了?一個成年人,怎麽會如此不小心?真的隻是意外嗎?

如果能蒼對此一無所知,又怎麽會夢中出現兩個男孩呢?那不就是分裂嗎?阿柏早已經告訴自己全部的真相了,隻是,那隻貓的表達極為婉轉。當那個大叔死了,徹底安息了,他的孩子就不必去麵對曾經的悲慘經曆。

鬱景起身,走到媽媽的身邊,伸出手,觸摸到媽媽的手背,因為陽光的久曬而顯得格外溫暖。想被抱住,被媽媽溫暖地抱住。

媽媽回頭,望見鬱景,笑了。仿佛感覺到鬱景的親密渴求,她張開雙臂,摟住了鬱景。酒味仍然濃鬱,但此刻,這種熟悉的氣息反倒令鬱景覺得安心。

鬱景確定,隻有血親才有這種心有靈犀的感覺,絕不會是什麽扮演的母女,自己的那個念頭太荒謬了。

伏在媽媽肩膀上,鬱景的思路越來越清晰。

如果希望對方去死的意識格外強烈,甚至能夠遠遠地讓至親感應到……原本沒有自殺想法的人,在一瞬間被影響了,順著這種意識做出配合的行為,撲出了窗外……

鬱景有點毛骨悚然了!

能蒼絕不簡單,他的其中一個人格,居然能夠離開意識世界,來到現實世界。那就說明,他那不斷滋長強大的意識,激發出巨大的能量,令他獲得異常的能力。

然而,當能蒼發現自己潛意識的力量,害死了父親的話……他隻會陷入更大的懊惱悔恨與痛苦。那兩個小男孩,在他內心裏大概還會存在很久的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