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地下室男孩

“從那個水裏出來,你怎麽就直接消失了?”鬱景攪拌著熱可可,對阿柏說。

“太累了,回去睡覺了。”

“睡好了嗎?我還擔心你是不是出事了呢。”

“嗬嗬!謝謝你的惦記!”貓一邊享受它的晚餐,一邊伸懶腰,發出感慨,“果然年紀老了,不如從前。”對於貓的年紀劃分,鬱景不甚明了,沒有接話。

“我已經七歲了!”貓歎息。

鬱景忍不住發笑,“你在這個世界上,隻存在了七年?隻有我的一小半。”

貓略微不滿,“這是什麽語氣?請把這個數字乘以七,就是相當於人的年紀的數字。你到這個乘數的年紀,可未必有我這樣的精力。”

“抱歉!我失禮了。”鬱景為貓添加鱈魚塊,再詢問,“今天晚上我們還繼續?”

“當然,答案還不完整。昨晚隻看了一部分。”

“我想我大致有所了解了。”

“那麽你覺得是怎麽回事呢?”

“我本來已經想清楚了,可是今天又糊塗了。因為我遇到了那個叫能蒼的男生,和他的家人。”

“所以,我們還是繼續探索吧!你要是覺得麻煩,我就直接告訴你答案。”

“當然不會麻煩。自己找到答案,更有樂趣。我們吃飽了才好去探求真相不是嗎?”鬱景嘴角撇出輕笑,“而且,我對這個人比較感興趣。”

阿柏瞪大眼睛,似乎在輕笑。

入夜以後,仍舊從阿柏製造的泉眼跳下,隨著下降深度的增加,從微光到黑暗,再到驟然落入明亮的地麵。

咦!鬱景發出無法克製的驚歎。這次完全不同了,簡直是截然相反的世界。

兩旁的行道樹一直延伸向一個比較地勢高的建築群落。無數的白色與粉紅色花瓣,正在一片一片飄落。風不斷地將花瓣從半空的漆黑枝頭吹拂下來。沒走幾步,鬱景的肩膀上,阿柏的背上,都被花瓣覆蓋了。人與貓一起抖落掉,很快又落滿。地麵上越積越多,差不多有好幾厘米厚,隨著空氣流動起伏,仿佛花的海洋。

“這地方真不錯,美如仙境。”鬱景說道。

“的確很美,不過,恐怕是冷酷仙境。”貓從花瓣裏拔出爪子,這些堆積的花瓣,對於體積小的動物來說很麻煩。”

阿柏指著前方,“那顯然是高檔住宅片區。”

鬱景也點頭表示讚同。

花圃用漆成奶白色的木塊插成,造就參差不齊的美感。這棟漂亮的建築大門緊閉,貓繞向宅院後方,鬱景腳步跟緊。後麵的門是開的,人和貓進去後,鬱景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這個人介乎少年與孩童之間,抬頭,麵對麵看向鬱景,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開口說道:“你好,歡迎。”

阿柏警惕地後退兩步,似乎有點驚異,“你能夠看見我們?你知道我們會來?”

“當然!”男生的臉因為稚嫩尚在,而比較圓潤,“你們不是來找我玩的嗎?我已經準備好節目了。今天大人都不在,我們見麵正是時機。”

阿柏看向鬱景說:“看來我們這次大意了。”

鬱景無所畏懼,抱起阿柏,對男生說:“那麽請開始吧!”

男生招手,讓鬱景與貓跟著他。他們路過一架斯坦威鋼琴,穿過客廳,沿著走廊上樓,再路過許多的壁畫,男生停下腳步,扭開門把,進門。

男生穿著地道的紳士服飾,隻不過,按照童裝標準縮小了尺寸。他轉過身,背對的牆壁上是一副很大的畫像。阿柏在鬱景懷中說道:“畫中的人是斐樂蒙,你注意看他的手。”

鬱景留意到,畫中長著牛角的老人,有著翠鳥一般的羽翼,左手高高地舉起,緊握著一把金屬鑰匙。

這個男生也掏出幾把鑰匙,顏色形狀與畫像中的鑰匙一模一樣。他轉身,將鑰匙插進畫像中人的手腕,隨著清脆的鑰匙撞擊聲,正中央居然打開一扇門。門中暗黑無光,看不清裏麵有什麽。

鬱景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但是阿柏是貓,聽覺高度靈敏。它對鬱景小聲說道:“我好像聽見什麽聲音了,像是微弱的呼吸聲。”

鬱景點點頭。那個男生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鬱景抱著貓走進去,但男生自己卻沒有進來。門內似乎是一條很長的地下甬道,鬱景踩著台階,向下走去。隨著鬱景的進入,四周浮遊起一些星星點點的光源。阿柏的耳朵不停聳動,鬱景漸漸地也聽到了微乎其微的人聲,“救……我!”

“怎麽辦,太暗了!”鬱景問貓。

“你嚐試在腦海裏命令這些光點聚集。”貓指導鬱景。

命令?如何命令?

“用想象力啊,幻想把它們聚集在一起,並且以幾何倍數增加。”

光,要有光,鬱景直接讓自己腦海裏幻想出一片明亮。

那些散亂漂浮的光點驟然感應到鬱景的幻想,紛紛開始顫抖,然後如同流向漩渦的水,旋轉而下,集中到鬱景前方,像一盞燈懸浮在麵前。

當鬱景看清呼救的人時,心髒震顫了下。那是一個瘦弱而肮髒,仿佛極度饑餓、缺水的男孩。死神已經將掌心加在他的額頭上,隨時會帶走他。

凝聚成燈的光團,緊跟著鬱景。鬱景打量四周,這裏堆放著許多的雜物,很像是一座用來囚禁犯人的地窖。那男孩雙眼閉著,呼吸微弱。貓與鬱景交換眼神,鬱景想法很簡單:“我們要救他!”她放下貓,伸手觸向男孩。

阿柏卻語氣冷漠,“沒有用的!”

鬱景遲疑一下,繼續伸手,她的手指徑直透過了男孩。

鬱景這才醒悟,她忘了,這裏不是她日常所處的那個世界。

阿柏說道:“我們走吧!”

鬱景起身,抱著阿柏疾奔,原路返回。門仍然開著,那個男生安然坐在桌前,桌上鋪了厚厚的幾何凸紋桌布,精致的器皿上,堆滿了糕點。他在邊吃點心邊喝茶,並且順手給自己加了幾塊糖。

門之內外,完全是兩個世界。鬱景止步,從暗處跑出來,耀眼的光線暫時有點不適。

貓跳到地上,活動了兩下身體,再蹲下說道:“今天天氣真的不錯。”

“嗯,是啊。陽光明媚,可惜,那花的花季太短暫了,很快就要落光了。你們聽,不知道是什麽鳥在叫?很悅耳。”男生已經拉開了窗簾,露出龐大的八角窗戶。翠綠動人的室外是靜謐而美好的環境,讓人隻想坐下,一起喝杯紅茶,吃一塊鬆脆的餅幹,再打個盹。

“去救他!”鬱景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為什麽?”男生的目光逼視著鬱景,眼神變得格外嚴厲。鬱景頓時想起了,在學校天台上,那個叫能蒼的男生第一次回頭看她的眼神。警惕之中帶著防備的敵意,令空氣變得緊張。

鬱景一瞬間停頓了呼吸,然後再劇烈吸一口氣,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憤怒,劇烈的旋風從地麵升起,卷入旁邊的座椅雜物,一起襲向那個男生。

旋風包圍了那男生,但他大叫一聲,跳出旋風,俯身前衝落地,飛快站起身,淩空朝鬱景打出一掌。鬱景隻覺得胸口猛地遭受一下重擊,身體往後退去,背部抵上牆壁。很好,鬱景有一種棋逢對手的快意。她前進幾步,一個後空翻,再借助腳蹬向牆壁的反作用力,飛撲向那個男生。

男生儼然也是格鬥高手,抬高胳膊,用臂彎從半路架住了鬱景,另外一隻手再發動攻擊,推鬱景的肩膀,鬱景向後仰去,再滑過男生。就這麽十幾秒,男生和鬱景交換了位置,換成男生靠牆而鬱景站在房間中央。

鬱景發動的旋風消失了,當她企圖再度凝聚起旋風時,那男生的手掌再度推過來,鬱景向後倒下,但隻是腰部彎曲,躲避過一擊,再迅速站直。

房間內已經混亂不堪,碎裂的物體被男生踢飛,一件一件奔向鬱景。這些普通的東西也變成了厲害的武器。

“用意念飛上去。”阿柏大叫,從旁提醒。

鬱景閉上眼睛,大喝一聲,原本很難躲開的碎物,因為鬱景一躍而起,觸到天花板而落空。

那男生遙控碎物攻擊的方向,調整為向上。

在落地之前,鬱景換一口氣,排空腦中所有意識,就像是停步欣賞夕陽時,沉浸景色中忘卻了世間萬物,仿佛宇宙就此靜止。

碎物和男生的行動全部變得遲鈍,如同慢鏡頭畫麵。一、二、三,三秒鍾的延緩時空,足夠鬱景移動自己的身軀,落到男生的背後,並且距離極為近。鬱景製住男生的雙臂,手肘勒住他的脖子。

男生似乎有點震驚,然後發出呼喊,連綿不絕提高音階的喊叫。隻是一聲,竭盡全力一般,最為劇烈的掙紮,巨大的力道彈向鬱景的胳膊,擴散到全身。鬱景閉上眼睛,動用全部意念,兩股奔湧的洪流正麵碰頭一般,她隻聽到了巨大的崩塌響動,手卻絲毫沒有放鬆,那麽緊,像是抓住生命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鬱景隻覺得視野模糊,人也昏暈過去。

不知暈過去多久,鬱景醒來了。眼前有一個玻璃水杯,從窗戶斜射進來的光線,透過了杯子裏的水,一部分落到了桌麵上。

四周一片靜謐,鬱景起身,拿起水杯,一口氣都喝掉。解決了口幹舌燥,才回過神來,她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而且,好像有人在注視著她。鬱景轉身,就在那把熟悉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生。

鬱景叫道:“阿柏?你在嗎?”

那男生說:“貓不在。”

鬱景沉默,想不到最終帶出來的是他,衣著整潔,與自己搏鬥的他。

“你一直看著我昏迷?”

男生望向鬱景,眼神很奇怪,點點頭。

鬱景眯起眼睛看鍾表,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二十二分。她問男生:“想不想去看看?”

“看什麽?”

“跟我來。”

鬱景直接在睡衣上加了一件外套,穿好拖鞋,徑直走出門。她要帶男生到十三樓去。

既然將他帶到這個現實世界,鬱景就不擔心那個男生能夠怎麽樣了,那種超常能力在這個世界貌似發揮不出來。況且他一直在旁邊待著,也沒有傷害自己。

鬱景跟男生進了電梯,按下關閉按鈕,電梯門合攏,向上升去。

出了電梯,兩人走到那套有人墜樓的房子門口。門上貼有招租啟事。看來,有相當一段時間會空置。鬱景無法進去,但是,她知道有的人可以進去,比如來自那個世界的男生。果然,當鬱景轉過身,男生已經不在她背後了。

鬱景低頭時,看見幾個小小的白色東西,蹲下身拾起一枚,是紙折的玩意。那玩意很小,並且因為手法笨拙,幾乎看不出是什麽形態。大概是紙鶴吧!鬱景心想。

然後鬱景的肩膀被拍了一下,鬱景回頭,是個臉有點圓,看起來很天真單純的小男孩,目測六七歲吧!

小男孩開口說:“這位姐姐,你不要拿我放的東西哦。”

“很抱歉,你是說這個嗎?”鬱景手掌心托著一隻問,“這是紙鶴吧?”

“對啊。”小男孩手裏拿著鉛筆盒,看來已經上學了。他打開鉛筆盒,蹲下身,與鬱景麵對麵,傾倒下同樣的小紙鶴來。

“為什麽要折紙鶴啊,而且要放在這裏?”

“悼念那個大叔!”小男孩說。

“是這樣的原因啊。”鬱景凝視著小男孩,“那你跟那個不幸死掉的大叔很熟吧?”

“前九天是每天十隻,最後一天是九隻。”小男孩答非所問。

“為什麽要這麽做?!”鬱景讓自己的語調很柔和地跟小朋友說話。

小男孩反問:“姐姐你也是來悼念大叔的吧?難道也吃過大叔給的巧克力糖果嗎?”

鬱景一愣,點點頭。

“大叔對我們小朋友很好呀!常常給我們巧克力糖果吃,大叔每天收拾廢品呢!然後賣掉。大叔說,他想看著我們長大呢!要一直在這裏住著。”

鬱景伸手,摸摸他的小腦袋。小男孩似乎又想起什麽,“不過呢,大叔對我是最好的。”這個可愛的男孩仿佛有點小得意。

“為什麽?”

“開始我們都很怕大叔。大叔看起來很怪。大人都要我們不要理他。有次爸爸媽媽吵架,說不要我了。我就一個人跑到外麵。跑啊跑,我跑了好遠好遠,迷路了,都回不了家了。結果,是大叔送我回家的。”

在小孩子的看法裏,也許隻是跑出了兩條街道,就很遙遠了,迷路也情有可原。鬱景微微笑了。

“後來我爸媽很感謝大叔,給他送了一些東西,有吃的,還有一些舊衣服。”小男孩收好文具盒,放進背包,站起身,“姐姐你也快回家吧!大叔已經不在我們這個世界,去天國了。對了,大叔也愛像你這麽摸我的頭。說我像他的小孩一樣可愛呢!”小男孩走樓梯上樓了。

鬱景也起身,回自己家去。

那個男生不在她的房間裏,想必還留在那個大叔出事的房子裏吧!不過,貓君阿柏倒是來了。

夕陽越來越濃,雲彩變得絢爛無比,阿柏蹲坐在窗台上,看著落日景色。它的黑色皮毛被餘暉照得發光,閃著奇妙的色澤。

“到底是什麽情況?”

“你們的意識能量激鬥,製造出了一個時空通道吧,所以,帶出了另外一個人格。就是這樣的!”

“另外一個人格?我好像聽說過這種說法,那是精神分裂吧?”鬱景皺眉。

“或許!”貓以最舒服的姿勢趴著,“重要的是,就精神境界而言,所有人類都是隱藏著不同人格的。有的也許還不止兩個三個,可能多達二十四個。”

“那位大叔是什麽時候來到本市的?”鬱景換了問題,“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全盤的真相了吧?”

“大約是在十幾年前來的,入住本大廈大約是在十年前。以他的身份,來本市定居是很困難的。不過早些年,很多事情和管理還沒那麽嚴謹。這當中當然經過了很為輾轉的過程,總之,他到了這裏,持有本國身份證件,大約通過在建築工地或是搬運公司臨時短工,存到了一筆錢,繳納了最初的租金和抵押金。”

“持有本國身份證件?”

“電子網絡是最近十年才如此發達的。之前偽造證件很容易蒙混過關。所以,並不是很麻煩的事情,除非是在管理嚴格的大型公司就業,才會查詢檔案。如我剛才所說,他隻是一個打工的居民,賺點小錢,誰會查呢?”

貓與鬱景的對話,回**在小小的臥室裏。

順著這棟大廈而上,在十三層那套發生租客墜樓身亡事件的房間,房間內隻是略微收拾過,基本還維持著原貌。

那個租客沿用著房東提供的基本生活用品,簡單的櫃子和家具。窗戶已經修理好了,換了玻璃。但沒有關嚴,或許是為了趕走晦氣吧!

那個男生頭抵在窗戶玻璃上,看不見表情。他像是要望見自上而下墮落的軌跡,又像是腦海裏的記憶過於沉重而難以抬高頭部。

良久,男生消失在窗前。

“如果至愛一個人,但自身的存在妨礙了這個人,該怎麽辦呢?是否應該永遠將自己隱匿起來,不要打擾到對方,免得破壞他的生活?”貓像是在自言自語,“人類,真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