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意識之湖

隔日。

鬱景很認真地傾聽著,從出門攀談的門口保安,到學校裏偶然搭腔的同學,以及購買早點的速食店員工的講話口音。

這些人的口音熟悉而平常。

上課鈴響之後,鬱景才注意到,教室最後一排多出一套桌椅。上第二節課時,一個男生走到那套桌椅旁邊,放下背包,拉開椅子坐下。任課的老師隨**代了一下,今天多一位臨時借讀的同學。

鬱景認得那個男生,正是上次看見的,覺得陌生又古怪的那張臉。

陽光傾斜地射入教室內,也照到那個男生的座位,他沒有聽課,埋頭在睡覺。接下來的三堂課,他都沒有動彈,一直在睡。也沒有人去叫醒他,老師也很難注意到那個偏僻的角落。

中午吃飯時間,那個男生才坐起身,離開座位。他從鬱景旁邊經過,那麽巧,碰掉了鬱景的筆袋。

男生低著頭說:“對不起!”

鬱景愣了一下,耳膜似乎被一根羽毛撓動。她回答:“沒事!”

然後她忍不住按了下耳孔,有點發癢。這個男生的口音異於其他人,盡管非常小聲,仍然可以分辨出來。當男生走出教室,鬱景走到他的座位,翻開教科書的扉頁,看到裏麵的名字。

這個男生和他的口音,就是阿柏提醒自己要注意的對象嗎?鬱景跟著男生出了教室,一直跟到學生餐廳。

那男生買了飯菜,端著盤子找了一個人比較少的角落,埋頭對付餐盤中的食物。鬱景買了一杯可樂,坐在男生背對的位置,默默觀察他。其他學生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交換分享著食物,隻有這個男生極為孤單,獨自進餐。

男生吃完,將餐盤送到餐廳門口的回收桶,走了出去。鬱景喝了幾口可樂,放下紙杯,繼續跟上。男生完全沒注意外界的狀況,似乎在專注思索事情,步履匆忙,向著教學樓而去。

鬱景一路跟著男生上了天台,此刻天台沒有什麽人,男生走到護欄旁邊,遙望遠方。他的名字有點冷門,能蒼。

能蒼遙望的方位是南方。他些微仰頭站著,一動不動。

鬱景靜靜地凝視著這個男生。

半晌,能蒼驟然轉身。鬱景頓時一震,她能感覺到能蒼渾身散發出的敵視防備之意。兩人目光徑直對視,毫不避讓,猶如兩軍對壘。

片刻後,能蒼忽然笑了。這男生的微笑恍如和風輕揚,一字一句緩慢說道:“你也來吹風嗎?”

鬱景唇角也現出一絲微笑,“嗯!”

“那一起吧。”能蒼招手。

鬱景走過去,能蒼先懸起雙腳,坐到護欄內的水泥台階上,鬱景與他保持一米的距離,也坐到水泥台階上。

“你的名字取得很好,很特別。”鬱景說道。

能蒼有點意外,揚起略帶疤痕的眉頭,“還好,就是一個普通的名字。”

風持續吹動著,鬱景背靠在護欄上,索性閉上眼睛。能蒼一言不發,再度沉默。直到下午的上課預備鈴響了,鬱景睜開眼睛,看著膚色偏黑的能蒼說:“我總算想起來了……”

鬱景的話沒說完,能蒼動作敏捷地跳下台階說道:“要上課了,我們走吧!”

鬱景也跳下,跟上能蒼下樓。

“謝謝你!”能蒼說。

“謝謝我什麽?”鬱景沒有表情的臉孔,半回望著。

“謝謝你跟我說話!”能蒼說完,再度單獨快步走遠。

回到地麵上,鬱景看到了一隻紅褐色的鬆鼠在鬆林間跳躍。這鬆鼠熬過了一整個冬季的寒冷才迎接來溫暖的春天和夏天。

它等待春天複蘇的過程,一定很漫長。鬱景這樣想著的時候,又微微眯起眼睛。

就在鬱景看到鬆鼠走神的間隙,能蒼站在遠處,回頭衝鬱景喊道:“快走啊,小心遲到。”

此刻風已經停歇了,鬱景正要趕上去,突然聽見鬆林中沙沙作響。似乎有什麽透明的東西,穿行在林木中。鬱景可以憑借直覺感應到,那個東西在空氣裏發出最縹緲的歎息。

放學後,鬱景沒急著回家。在半路上,貓主動找上她了。

一人一貓在路燈下邊走邊說,經過一盞一盞的路燈,烏黑的影子拖長又縮短,直到停在某個美發店門口的路燈下方。

“見到他了吧?”貓問。

鬱景頷首,“的確很像。”

“你的觀察很細致。”貓讚同,“隻見過一麵,而且還是那麽短暫的一瞬間,就印象那麽深刻,記憶力也不錯。”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完整的謎底了吧,我剛才好像又看見那團東西了。”

“跟我來!”貓朝向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速食店走去。

鬱景尾隨貓一同進了店裏,找空位坐下,然後為貓點了鱈魚條,給自己點了薯條套餐。晚上10點就沒有什麽顧客了,角落靠窗的位置很方便說話。

“第一個提示,兩個人的相貌如此像,通常會是什麽關係?”

“血緣關係?!”鬱景邊聽邊思索。

貓繼續說:“沒錯。第二個提示,什麽樣的人會有強烈意識?”

鬱景苦苦思索,遺憾的是,她的大腦似乎不夠用,沒有頭緒,“我不大懂這個提示。”

“隻有遭遇大喜大悲的人,大腦內部才有強烈的意識鬥爭。”

“你的意思是,那個墜樓的人,發生了什麽不幸?”

“沒錯。”阿柏舔舔爪子。

“還有第三個提示嗎?”

“我最近常常接聽熱線求助電話!”阿柏舔完爪子,再舔嘴巴,對鱈魚條的味道相當滿意。

“難道,是雜誌上常見的那種援助電話?”

“答對了!”阿柏繼續舔餐盤,胡須被殘餘的蛋黃醬料粘到,顯得很滑稽。

“你是說,你在接聽熱線電話,並且幫人解答?”鬱景深深地覺得,作為一隻貓,阿柏真的很奇異。

“催眠一個人最多一分鍾!多數半分鍾足夠。”貓很平淡地陳述了不得的能力,貓眼幽幽然發亮,閃著兩點冷光,“催眠掉值班的人類,然後自己代替熱線主持人。”

鬱景驚訝,“於是你接聽到了那個人的求助電話?”

“是的。他的口音非常特別,然後,他死後的能量殘餘,除了出現在你窗外,還跟著你出現在學校裏。最重要的是,他的口音,跟那個男孩的口音也相似。”

“你是說能蒼的口音!”鬱景領會,“能不能別賣關子,全部告訴我來龍去脈?”

“我很難跟你口頭講述,不如,我們用眼睛去看。”

“怎麽看?”

“晚上我會來找你。”

砰砰,砰砰砰。敲擊聲連續震動耳膜。

鬱景猛然睜開眼睛,這一瞬間,清醒得如同**裸行走在雪地上。是阿柏來了,它在窗戶上,敲打著玻璃。

鬱景趕緊打開窗,冷風灌送進來,她的頭發頓時被吹成水草。

“跟我來!”貓一邊跳進房間,一邊就地旋轉起來。

“阿柏,你要做什麽?”鬱景詢問。

眼看著那貓越轉越快,在房間空地上奔騰,出現一個藍光圓圈。圓圈之中波光粼粼,像一枚泉眼。

阿柏躍入圓形泉眼,鬱景不假思索,立刻跟著跳下。

入水之後,四肢頓時一緩,一股水中的壓力反向抬升成為浮力。

這水很澄澈,視野變得清晰了。

阿柏向下遊去,鬱景的身體也沉甸甸向下墜,奇怪的是,她感覺不到呼吸艱難。

漸漸光線稀少,越來越黑。

阿柏問鬱景:“害怕嗎?”

鬱景張口,發現說話也不受影響,“還好!我們是要去哪裏?還要多久?”

“就快到了!”貓回答。

又墜落了幾分鍾,鬱景眼前幾乎徹底漆黑,唯獨有兩點亮光始終不滅,那是阿柏的眼眸。

阿柏開始數數:“一、二、三。”

鬱景驟然腳下一空,結結實實落在地麵上,眼前一片光明。鬱景無限驚訝,腳下是陸地,而頭頂卻懸浮著巨大的水體。

“我們是到了海底嗎?”鬱景問。

阿柏解釋:“不,是湖底。”

“有什麽區別?”

“這是意識之湖,回頭解釋給你聽。”阿柏放開四腿,開始跑起來。鬱景也奔跑起來。頭頂有熾烈的光線,沿路看見自行車、行人、破爛的街道和店鋪攤販,還有人們晾曬的衣物,以及飛揚的塵土。

跑了一陣子,鬱景已經能辨認出,這是一座標準的集鎮,充滿小旅館、肮髒的油煙熏染後的招牌。此刻,行人滿臉的茫然,挎著菜籃的阿婆幾乎是匍匐在街市邊上。鬱景跟著阿柏在快速前進中,招牌上的文字看不清晰,但鬱景肯定,那絕不是中文。

更異常的是,四周所有人的說話都聽不清楚。

“不會聽清楚的,因為多半說的是你聽不懂的語言!”阿柏終於停步,停在一棟兩層的仿佛違章建築的搭建樓內,木階梯踩上去搖搖晃晃。鬱景緊跟著貓上樓。

在二樓,有人把腦袋埋在鐵皮盆內洗頭,他們抬頭時明明應該看見鬱景和貓,卻視若無睹。

阿柏示意鬱景和它並列站在房門入口處處。透過木門縫隙,房間內一覽無餘,一男一女在爭吵。不需要語言的傳達,鬱景看見男人激動地調高嗓門,這個男人的頭發卷曲,體格結實,膚色黝黑。男人穿著夏季才穿的拖鞋和短褲,揮舞雙手。女人捂住麵頰,似乎極為疲倦,失望,然後,嗚嗚地哭泣起來。那是個膚色比較潔淨,但雙手很粗糙的女人。

良久,男人雙手摟住女人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女人,然後他企圖擁抱女人,那女人掙脫開,揮手打向男人的麵孔。男人沒有閃躲,任憑麵部挨了兩下打,忽然跪到地上,苦苦哀求。那女人也癱倒在地,越發痛哭!

鬱景看得入迷了。

最終,女人卻站起身,男人仰望著女人,女人紅腫著眼圈,低下頭,吻了男人的額頭。

他們在爭吵什麽呢?鬱景忽然覺得有一種奇異的熟悉之感,她應該見過類似的場景。

吻過男人後,那女人上床了,躺倒側臥,再也不看任何人。

阿柏伸出爪子碰了一下鬱景的腳趾,指給鬱景看。

“嗯?什麽?”鬱景納悶,順著貓指的方向看去。她隻顧關注這對激烈爭吵的男女,居然沒發現,房間裏還有第三個人。

一個沉默的觀察著一切的嬰兒。

男人走過去,抱起小孩子,推門而去。鬱景和貓一起跟上。男人走得很快,最終,他似乎走到了一個類似行政辦事的場所。

在房間內有一張辦公桌,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工作人員。在這個房間內,還有一台小小的電視機。是一台老機型,如同貓在小慎家看的那台。鬱景忽然注意到畫麵的內容。
畫麵居然有中文:戰爭後的大批難民湧向鄰國……

鬱景看出來,那是十多年前的電視畫麵,女主持人的化妝和服裝都很過時。

“看到了嗎?”阿柏問鬱景。

是的,鬱景看到了,男人放下嬰兒,離開了。那個小孩子坐在一把椅子上,格外乖巧,盡管看起來隻有三四歲模樣,卻似乎什麽都懂得,睜大了眼睛,很安靜地目送男人遠去。孩子由始至終都沒有哭鬧,似乎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完全絕望了。

鬱景隻覺得心髒被大把的鋼針快速紮中,很痛,很痛。阿柏看看嬰孩,又看看電視畫麵,瞳孔收縮後又放大,電視畫麵裏出現了許多倉皇悲切的人類表情,很多殘缺的肢體和麻木的麵孔,還有因為幹燥凝固而變得暗紅的色塊。電視還用了蒙太奇手法疊加畫麵,戰火燃燒的背景是一些日常安定生活的剪影。

在破敗不堪的地上,人物的動作緩慢起來,如同越來越濃稠的石油,幾乎無法流動。時間也像是要被凝結起來一般。景物、人物、街道、集鎮,陷入膠著狀態,所有事物開始震顫,然後徹底靜止。

貓喊道:“小景,我們快走!”

鬱景連忙跑起來,跟著貓快速原路返回。跑到懸浮著巨大水體的地方,阿柏奮力躍起,向著半空浮遊上去,鬱景也跳起,進入水體中。一股浮力推動身體,從湖水的底部最深處漸漸上升,然後經過一片漆黑,再爬出泉眼。晨光早已經照射在地麵上,形成一團圓形的光斑。鬱景大口呼吸進空氣,眼前充滿了明亮的光線,泉眼收縮消失。

阿柏已經無影無蹤。

鬱景愣了半晌,才意識到她已回到自己的世界。看看日曆,今天是周末。

自己是在做夢嗎?鬱景看一眼媽媽,她在自己房間裏昏睡未醒。

餓,肚子饑餓。難以抑製的饑餓。鬱景慢慢走到廚房,給自己煮了一份蕎麥麵。再清理垃圾,拿出去丟掉,在門口,鬱景遇到睡眼惺忪的小慎。她對他微笑,“早上好!”

“早上好啊!”

“阿柏呢?”

“貓這種動物啊,晚上不知道在做些什麽,白天呼呼大睡,毛都散開了,像是被水泡到了。”

鬱景鬆一口氣,晚上發生的事情不是夢境,是真的。

“你爸爸呢?”鬱景換了一個話題問小慎。

“最近好像不怎麽出門呢!也在埋頭大睡,大概輸錢了。”

“好像沒看見你媽媽。”

“哦!據說他們在我小時候就離婚了,她在北半球的某個國家另外有家庭和孩子,所以,爸爸跟我說,我們隻有祝福她了!”小慎的口氣輕描淡寫。

小慎也是出來丟垃圾的,他放下黑色垃圾袋,進屋,又回頭朝鬱景微笑說:“上次我做的飯怎麽樣?有空再做飯給你吃啊!”

鬱景笑了,“味道很好,謝謝你!”

無論怎麽看,這樣氣質和好脾氣的男生,應該很受女孩子的歡迎。

不過鬱景也被提醒了,冰箱又該補充了。空掉,填滿。再空掉,再填滿,這就是生活的循環。餓了,吃飯,再餓,日複一日。

鬱景拿上銀行卡去超市,推著購物車在裏麵晃**。轉了幾圈後,鬱景決定買咖喱做牛肉。轉到食品區域,視線的餘光看到有人衝她微笑。居然是他,能蒼。

能蒼站在調味料那一架的反麵,透過貨架的空隙,主動跟鬱景打招呼:“你也愛吃咖喱?”

“是啊。”

“那我告訴你一個秘訣,咖喱裏麵加咖啡,味道會變得更加順滑!”

咖喱之中加咖啡?從來沒聽說過。鬱景回報以微笑,“好啊,我回家試試看。”

有人過來,拍男生的肩膀。這是一個頭發梳理得整齊細致的男人,身材有點寬大,但西裝很合體,應該是定製的高級服裝。

“這是我父親!”能蒼指著男人說。

“您好。”鬱景禮貌地問好,腦袋中冒出大問號。

能蒼又指著鬱景介紹:“班上的同學。”

這時一個女人挽著商標大而顯眼的名牌挎包也走過來,能蒼喊了一聲:“媽媽。很巧,遇到一個同學。”那女人客氣地對鬱景點頭微笑,然後攬住了男生的肩膀,俯首說著什麽。能蒼衝鬱景擺手示意先走了,他們三個人一起走向收銀付款處。

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吧!鬱景目送著他們離開超市,心頭莫名其妙湧起失落感。

不止失落感,還有嫉妒吧!我嫉妒他們。鬱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