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生之眷戀
龍牧突然感覺自己的耳朵在痛。不是原本的人類的耳朵,而是埋伏在頭頂的那對貓耳朵。
他念出了兩句中國古詩:“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這一刻,龍牧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仿佛身體裏有另外一個人。他原本以為那隻是一隻貓,現在他不這麽看了。
貓也可以是一種幻象。
中央廣場上白色的鴿子們振動翅膀,低空盤旋,又落回地麵啄食。每天有大量的遊客喂食,加上它們低級的智商,難以自控地吃,它們越發肥胖。
黑衣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把長椅上,攏住一隻歇腳鴿子。他與鴿子對看,似乎希望進行眼神交流。但鴿子的精神不能夠集中,小腦袋東張西望。
“終歸是低等動物。”他似乎在感歎,仍然帶著微笑。
這樣的好天氣,很多人卸下秋冬衣物,暫時獲得輕鬆。但是,仍然有一個人,如同一朵烏雲,漸漸飄過來,凝固在男人的麵前。
那朵烏雲竟然在哆嗦。
“為什麽要害怕?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男人溫柔地說。他的麵孔與眼神友善溫和。但是,這個被灰色連帽衣遮蔽全身的人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不停地顫抖。
男人放開手指,鴿子笨重地飛回地麵。
“求求你!”烏雲下,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所做的,是必須要進行的。”男人的聲音平穩而安定。
女人終於衝上前,試圖抓住對方。但是,她抓住的隻是空氣,男人的身體與她交錯而過,出現在女人的背後,“對不起。”
“停下來,好嗎?”女人哀求。
“下一步已經開始了,龐大的機器已經轉動,齒輪哢嚓作響,你聽見了嗎?那是永恒的詩篇,是對我的讚歎,是真正的奇跡。亙古未有。”男人邁出腳步。
“難道你什麽都忘記了嗎?”
“我都記得。就是記得太多,太漫長了,漫長得幾乎將我壓垮,漫長到……我不希望我還是我了。所以,我把大部分的記憶都舍棄了。”
“舍棄了?你都舍棄了嗎?”中年女人的麵容上都是哀傷。
“甚至,我所舍棄的東西,太過強大了,幾乎與我擁有一般無二的能力。”男人嗓音低沉,擁抱住這個女人,“但即使那一部分再強大,不是我需要的,那就必須舍棄,你認為呢?在我的身體內,還殘留著對你的幾分愛意。僅此而已。”
女人從這個男人的懷抱裏掙脫,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看了良久,她終於確認,這個男人所說的,是真實的。
“葉幸,就拜托你照顧了。”男人說完,就憑空消失了。
一直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男人又停下腳步。已經徹底聽不見女人的哭泣。此刻,他身處一條巷子,幾棵藤蘿植物伸展出綠葉和金黃色花束,垂掛屋簷下。
他看見了一個男生。這個男生背負著一個少女。他輕輕放下少女,正堵在男人的前方。
他說:“孩子,你是攔不住我的!”
男生突然消失,或者說閃電般移動到離男人極近的距離,然後一把抓向男人。但男人轉瞬不見,然後佇立在少女的身旁。男生再度位移,胡亂出拳,沒有章法,但使出拚命的力氣。
每一拳都落空。
這個男人如幽靈一般,像不存在實體一樣。他輕易就看穿男生的動作和位置,做出預備好的閃躲。
男生領悟到什麽,忽然站立不動,從腳部開始,逐漸失去顏色。他變得透明。
男人微微一笑,“這倒是個不錯的戰術。”他看不到男生攻擊的來源,也看不到具體襲擊,那麽——
男生猛烈撞擊向男人的後腦,但是男人向前,彎腰,轉過身來,輕輕揮手。
那是火焰,大麵積的通紅熾熱的火焰。男生的身體顯露出來,很是狼狽,頭發有幾縷冒出焦臭味,頭頂上方的植物葉片也被燃燒,變得烏黑。
“是你把葉幸變成這樣的。你必須讓她恢複。”男生仍然不打算放棄。
“高夏,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高夏當然知道,他就是X。未知的,不可名狀的,又帶來恐懼的X。但此刻高夏一點也不恐懼,像是有一種情感作為屏障,隔絕開一切恐懼。
“如果我現在要走,你無法找到我!”
“但你沒有走,因此,你就不會離開,你要做你留下來應該做的事情!”
“你說得對。”男人瞬間位移。他的速度比高夏更快,他移動到了靠在角落的葉幸旁邊。葉幸目光無神,男人伸手撫摸她的頭頂,但很快就放開了手。
高夏吐出一口氣。他看見葉幸的眼眸漸漸恢複了神采。
“為什麽拿走她的異能,又還回來?”高夏忍不住問。
X不再回答,隻是揮手,示意再見。他再度位移,瞬間消失。
在另一個空間,X再度現身。他看了看手表,時間綽綽有餘。
這塊手表是1810年製造的曆史上第一塊手表,應拿破侖的胞妹那不勒斯皇後卡洛琳·波拿巴·繆拉之命製造的。
古老的靈魂,多多少少保留著古老的習慣,盡管他努力適應不斷更迭日新月異的時代。
他已經掌握了地球上所有異能者肉身存在的空間和資料,包括他們的資料。地球現存約六十五億人,其中有一百萬分之七的異能者,大概五萬人。以每分鍾收集兩個普通異能者異能的速度,不到十個小時後,差不多可以收集完畢。而這些,隻是金字塔底座。塔尖的超級異能,是最核心的能量。
恢複過來的葉幸看向高夏。
高夏抱起她,“好了,你沒事了!”
葉幸皺著眉頭,眼眶泛淚,喃喃自語:“法勒?法勒?!Father!”
“葉幸,你在念什麽?”
“他……是我的父親!但又不完全是。”
高夏愣住。
葉幸凝神片刻,關於地球這個小小世界的過去與未來,濃縮在她的雙眸中。
“我們演了一場戲,企圖騙到他。我們假裝敵對,都是為了引出他。為避免穿幫,還不得不讓龍牧冒險。現在,我才明白,我仍然不是父親的對手。我知道阿卡夏計算法,他同樣了解,他甚至還做了相應的安排。如今,我們一無所得,而龍牧反而落到了他的手裏。”
“什麽意思?龍牧怎麽會落到他的手裏?”高夏不明白。
“他太厲害了。”葉幸流出眼淚。
高夏也不深究,隻問:“我們現在該怎麽做?”
葉幸忽然大聲說:“你快去,快!快回家!”
“什麽?”
“我看見你的父母有危險!”
父母?對,他的養父養母。但他們仍然是他最愛的人。
“葉幸,你看見什麽了?告訴我!”
“你回家!快!來不及了!先不要管我!”
高夏以最認真的目光,凝視葉幸片刻,“好,我先走了。”他跨步消失,進入別的空間。
龍牧望著屏幕,不怎麽自信地問道:“光憑我們能夠戰勝X嗎?”
“不知道。也沒有選擇餘地!”偽X回答。
“那我能做什麽呢?”
“指示說,你應該出現!”
偽X就是偽X,並不是真正的X,最核心的問題,問了也沒有答案。龍牧扭頭,發現安田教授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隻剩他和這個偽X在所謂的會客室。
四周非常安靜。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應該發生的,快點到來吧!龍牧默念。
高夏回家後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家中空****的,父母不在。難道葉幸的預知錯誤?她說過,如果欠缺某個條件,她就會看見錯誤的畫麵,被誤導看見偽未來。
此刻,高夏站在客廳裏,環視一圈,臥室、陽台、廚房、衛生間,都是半開著的,一目了然,靜悄悄的,無事發生。
正前方是電視。
電視?
高夏按開遙控器。
新聞報道著:“緊急報道,記者為您現場連線。本市一家銀行今天下午遭搶匪襲擊,歹徒挾持了數名人質……”
高夏頓時渾身雞皮疙瘩。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恐懼。
養父養母就在歹徒的後方,在記者搖晃的遠距離鏡頭裏,他們抱住腦袋,驚恐不安。
在腦海裏定位後,高夏瞬間出現在銀行內的一扇磨砂玻璃門後。他就進找到武器,是一把消防用的錘子。他打暈一名搶匪,另外一名搶匪看見後衝過來抓住了高夏的養母。搶匪狂吼:“誰報警了?不許報警,否則我殺了你們!”他大概以為高夏是便衣警察。
養父養母也看見了高夏,他們已經呆滯,無法明白高夏怎麽會出現,又是怎麽進來現場的。
搶匪的槍口指向高夏。
“高夏,快趴下。”養母尖叫。
高夏沒有趴下,而是閃開了子彈。槍聲引發人質的驚叫。
高夏的腦海裏冒出這樣的念頭——“過來!”
一秒鍾時間,一切扭轉。
他真正的極限原來已經不是在空間的瞬間移動,而是同時掌控對方的空間位移。
那個驚呆的歹徒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靠在高夏的身上。此刻,槍到了高夏手裏,槍口對著歹徒的太陽穴。
養父養母平安得救。
但搶匪忽然露出奇異的笑容,猛然往後退,推動了高夏,兩個人一起滾進一間辦公室。搶匪一腳蹬上門。銀行的辦公室,隔音很好,不會有人聽見裏麵人在說什麽。
搶匪報出一個地址,對高夏說:“想知道為什麽嗎?到這裏見X。”
那是兩個數據,地球的某個經緯度,用來定位的。
門再度打開的時候,外麵的人總算看見搶匪被完全製服,綁在椅子上,頭低著,似乎被打暈了。閃光燈閃個不停,卻沒有看見高夏走出來。
高夏的養父養母尋覓兒子的蹤影,卻毫無蹤跡。他們的耳邊忽然刮過一陣風,聽見有人在說話,“等我回來告訴你們,不要擔心!”
“你聽見了嗎?好像是高夏在跟我們說話!”高夏的養父低聲問妻子。她點頭。
很快,警察過來,“請協助我們做一下筆錄。”
高夏安慰了養父養母一句話才離開,他隱形了。
不知道是否還會回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回來他也不會告訴他們事實,他不想他們為他擔心。他們是愛他的,他也是。
高夏想著搶匪給的地址。這太像是一個陰謀了,X不是已經見過他了嗎?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高夏深吸一口氣。蔚藍天空早已消失,黃昏來臨。去,還是不去?
每跨出一步,就是抵達千裏之外的一個地點,然後在特定的經緯度交錯點停下。那是很普通的房子,像是歐洲國家的某個郊野別墅,周圍特別空闊,沒有其他居民。
高夏走上二樓,其他的門都是開著的,隻有一個關閉著。
高夏推開關閉的門,瞬間掉入一片寒氣逼人的冰凍空間。在巨大的冰體中,居然有一個孩子。他的表情毫無痛苦,仿佛在香甜地沉睡。
這個孩子他見過,叫小慎,是葉幸很在意的一個小孩。
大概又是X的傑作!
高夏拍打冰壁,觸手寒冷。
有什麽辦法可以破冰?
高夏知道小慎與自己有著類似的異能。
是的,隻要他的意識啟動空間轉移的異能,就可以輕易出來。但此刻,小慎安眠的樣子,似乎陷入極端的幸福,就連夢的意識恐怕都沒有。
趨向無限靜止的禁製,連意識都靜止了。
高夏凝視著這個小孩子,希望他能夠感知到一點外界的注視而蘇醒。但是,這種希望顯然是渺茫的。
高夏想到了安田教授。他們之間有血緣關係,或許能夠牽引喚醒小慎的意識。但是,此刻他並無安田教授的資料。
高夏仰起頭。就在不久之前,他發揮出極限的異能。清異師可以遣送對方到其他空間,但將其他空間的對象轉移到自己身邊卻是真正的極限。
當時為了救養父養母,他的異能突破極限,將歹徒瞬間轉移到自己的位置,是怎麽做到的?
隻使用了一次的極限異能,現在如何自如地運用?
意識的海洋翻湧不休,無數光芒重疊,閃爍著靠近,向著本質靠近。
那是想要徹底控製的意識。當時他的腦海裏閃電一般來去的意識——搶匪最好死在我的手上——不惜一切代價,即便是拿他的生命交換。
一瞬間,高夏明白了。自己心中對搶匪極端的恨和對養父養母極致的愛,讓他的異能抵達巔峰。
高夏張開懷抱,感知自己體內的情感——他要抓住對這個孩子最大的憐憫。這個被造出的孩子,渴求親人卻無依無靠的孩子,隻要得到一點溫暖和關心就願意全心全意信賴和回報他人的孩子!
高夏的手臂越發用力,像是要擁抱住最真切實在的身體。盡管還是虛空。
高夏大吼一聲,聲波回**。冰塊似乎被輕微震動。他努力許久,忽然吐出一大口鮮血,一隻手撐到了地麵上。好疲倦啊,像是腳踏實地長跑了一萬米。
但他的另外一隻手抱住了小慎。
一團白色的東西也隨著小慎一起掉落。它匍匐在地麵上,安然無恙。
你並不是孤單的呀,小慎。
高夏這樣想著。他已經知道了什麽似的。
小慎已經清醒了,但很驚愕。他對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
“我們走吧!”高夏說。
“去哪裏?你不要緊吧?”小慎看到他嘴角有血,全身無力,有點擔心。
高夏笑著說:“我們去找和你同一姓氏的人。”
不知道外麵的天空黑了沒?關在不見天日,依靠人工光源的空間,龍牧隻能夠憑借想象在心裏猜測,現在應該過正午了吧?
偽X忽然打破沉寂,“他來了。地球上有幾萬名異能者的靈魂已經殘缺不全了。”他仿佛在歎息。
看起來,出現在屏幕上的男人並沒有奇形怪狀和龐大的架勢,身體和麵目倒像是一個癡迷於研究哲學的學者,服飾儒雅,氣質內斂。
可是,那種背後的東西,卻很鮮明地存在著。像等待填滿的宇宙中的黑洞一般,要吞噬足夠多的意識與靈魂。
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喊出一句:“去死吧!”那是聲波的凝聚攻擊,淩厲而鋒利,猶如可以割開一切紙張的裁刀。
這聲音足以穿破普通人類的耳膜,如裁紙一般輕易,然後破壞聽覺神經,最終超聲波粉碎對方身體的細胞,達到完全的摧毀。
但是,這刀鋒一般的異能此刻抵達的不是紙張,而是空的口袋,然後成為不知去向的能量。
那名異能者提高了能量,她發出了類似海豚的聲音,四周的人馬上什麽都聽不到了。他們雖然聽不到,卻看見大廳牆壁上裝飾的馬賽克和石塊發出劈劈啪啪的破裂聲。
那些能量源源不斷地集中攻擊向X,但是X隻是靜靜地站立,一言不發,麵孔上是和藹的微笑,仿佛祖父絲毫不介意調皮孫女的惡作劇。
聲之異能者反而不斷前進,靠近著X。她在不斷提高攻擊的力度。
聲波一直蔓延開來,龍牧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屏幕上,其他異能者也紛紛露出痛苦的表情。
直到聲之異能者與X之間的距離隻剩一臂之遙。X一直看著她的眼睛,與她的筆直對視,如同進入洞開的窗戶一般,**直達內心。
X忽然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他伸手按住了聲之異能者的鼻子。聲之異能者仿佛被電擊一般,呆住了。
四周所有的人,包括通過屏幕旁觀的龍牧,緊張地注視這一刻。
龍牧看見聲之異能者軟軟地倒地,麵向X,她的眸子仍然沒有離開X,一直惡狠狠地瞪著X。她的嘴唇翕動著,不知道在重複念誦著什麽。
漸漸地,她的雙眸失去光彩,就像玩偶的腦袋上用塑料做的假眼睛,灰白無神。
四周一片嘩然和尖叫。
有人大叫:“X吸走了她的靈魂。她變成了空殼子!”
“大家小心,不要正麵對上X!”
恐懼刺激了所有其他的異能者。
劇烈的狂風旋轉而起,宮欒攤開了雙手。火焰破空而出,與風勢結合,席卷向X。與此同時,那些被震碎的物體紛紛離地而起,變成武器,雨點一般飛向X。
X位置移動,攻擊緊密尾隨位移。
廳堂裏發出轟鳴和巨大的回聲,以及人類的低吼,咆哮,尖叫。電光和雷聲也霹靂擊下,變成混戰的局麵。火焰炙烤到的物體變得焦黑。風的氣流攪拌著濃煙。這是活生生的殘酷戰場。
X卻始終無所畏懼,遊走,飄移,甚至承受著攻擊,麵無表情。隻有當他令一個異能者倒下時,才有表情。
X的那些表情異常奇怪,仿佛不屬於他自己,隻是演員在模仿一樣,但又仿佛就應該是他自己的表情。
X甚至擁抱住其中一名異能者,這個異能者掐住了X的脖子,他的力氣仿佛可以扭斷鋼鐵。X對著他說了什麽,那名異能者愣住,他發愣的刹那,X握住了他的雙手,而後,他同樣軟軟地倒下。
現場已經毀損不堪。龍牧卻不知道該做什麽。他毫無異能,幫不上忙。
龍牧轉身尋找偽X,發現他就在後麵的強化玻璃房間內。他居然躺倒在椅子上,陷入昏迷。難道是剛才的聲波造成的?那他也未免太脆弱了吧!
龍牧推門,發現無法開啟。
“安田教授!”龍牧大喊。
異能者一個一個地倒在地上,變成木偶一般的肉體。受傷者流淌出鮮血,塗染了原本堂皇美觀的大廳。地麵的星座圖紋也被破壞了。
“難道你們就是這樣保護他們的嗎?”龍牧聲嘶力竭地喊叫。
他憤怒了。
門忽然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