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的創造,神的禁忌
龍牧和小慎兩個人抵達遼闊而可愛的地麵。
“真討厭懸空的感覺。”小慎說。
看見小慎跟在後麵,搖搖晃晃,似乎有點暈機,龍牧隻好一把抱起這個家夥,“天天飛來飛去的人居然給我暈機。”
小慎得寸進尺,幹脆樹袋熊一樣抱緊趴在龍牧身上。
“喂,上了車就給我下來。你當你是少爺我是保姆啊!”
“請愛護小朋友,謝謝!”小慎有氣無力地說。
這個小鬼有一種越來越嬌弱的趨勢。龍牧隻好背著小慎,就像爸爸照顧兒子一樣。他哀歎:“唉,我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兒子呢?”
能回來其實也很輾轉。他們花錢弄到出入境旅客護照身份,這是與某個男人的交易。
以一個既痛苦又帶來財富的真相交換。至於那個男人會如何接受——
暫時顧不上那麽多。
出了機場,龍牧經過免稅區的報刊亭,騰出一隻手,“老板,給我那本雜誌,對,漫畫的。”
一路找到出口,下飛機的大隊乘客在排隊等的士。龍牧拍拍背上的小慎,沒有反應。睡著了?龍牧拿這個撒嬌的小鬼沒辦法,幹脆靠在欄杆上,抖開雜誌,讓等待的時間好過一點。
隊伍不斷向前挪移。龍牧忽然感覺震動了一下。他看看四周,又沒有什麽異樣。輪到他們上車,龍牧歸心似箭,帶著小慎上車。
再度感覺異樣,是在將小慎抱下車,站在自家小區門口的時候。
這是夏日即將過完的午後,四周沒有旁人,聽得見微風之聲,以及蟬的細鳴。龍牧覺得肩膀和雙臂越發的——輕。
龍牧放下小慎,靠在社區健身椅上。
“你怎麽了,小鬼?別睡了……”
仿佛昏睡不夠的小鬼,身體若隱若現。龍牧不是不知道小慎有隱身的異能,但眼前的情況看起來似乎不大對勁。
該不會是要死掉了吧?龍牧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到了。他不斷地搖晃小慎,小鬼終於睜開眼睛。
小慎剛才夢見了很多……夢中在思考著問題……
為什麽他能夠穿過過往的時間荒野,在其他人被局限和困住的時候?
為什麽他最終仍然進入荒野之城?
為什麽他在此刻有一種接近至高幸福的感覺?
這些都不要提,也不用告訴誰。
小慎整個人瞬間沉重,落到地麵,猛然朝龍牧做了個鬼臉。
龍牧抓住他,揪了揪他麵團一般的臉孔,以示懲罰。
“現在我們去哪裏?”小慎躲避開手指,跳遠幾步。
“我要回家啊!好好躺在我家的地板上,那可是高級地毯啊,比床還舒服。”龍牧向前走,小慎跟在後麵。
“葉幸姐姐呢?你不擔心嗎?”
“不擔心,我有直覺,她不會有事的!”
“什麽是直覺?”小慎很認真地問。
這個,龍牧專注地思考了一下,“一種看起來沒有根據但有時候挺準確的感覺。”
“不,所謂直覺,就是我們的潛意識,在默默的分析運行中做出的判斷。”小慎解釋,“因為最大概率用到了我們的邏輯思維,超越了知識偏見和假象,因此,正確率非常高。”
原來小慎不是求解,而是反問。龍牧不得不承認,小鬼說的可能是對的。
“你怎麽忽然這麽有學問了?”
“因為我本來就很有學問,天生的。”小慎笑了。
龍牧和小慎在交談中不知不覺已經走上樓。
龍牧的父母不在家,出門度長假去了。門的背麵貼有紙條,是父母對龍牧的叮囑:“出去玩也不要太野。”
龍牧想,原來他們還以為自己是玩得忘記了回家。真是樂觀的父母。
龍牧翻冰箱,找出可樂,大口喝,還遞給小慎一聽。
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兩個人愉快地打嗝。
小慎突然問:“你喜歡他們嗎?”
“誰?”
小慎指向牆壁上的相框,那是一張家庭合影。
“哦!討厭的羅唆的但是多數時候很可愛的老媽!”
“那老爸呢!”
“有跟年紀不怎麽符合的幼稚,因此,也不大嚴格要求我,有時候還會稱兄道弟。最近貌似也對電腦聯網遊戲感興趣了。都抗拒了好幾年。”龍牧暢快地歎氣和評價。
自然,龍牧有個和諧的家庭,也是個與周圍氛圍協調的孩子。
龍牧舒舒服服地躺下來,“所以,我常常換興趣愛好啊!他們統統都支持!把考試成績看得很輕!”
“聽起來好像不是所謂的負責任的父母!”小慎說。
“對啊!不過,我喜歡這樣的父母。”龍牧很隨便地說。
延續,但又截然獨立的生命體。
父母對孩子放鬆要求,孩子反而特別有責任心。龍牧就是個例子。
“你呢?”龍牧問小慎。
高夏保持著最有規律的作息。睡覺,起床,吃飯,交談,和“父母”說話時候,一如既往地帶著一點孩子氣。在父母麵前,小孩子不就是永遠的小孩子嗎?
偽裝的本事很不錯啊,高夏。在臥室裏,看著玻璃背麵出現的映像,高夏這樣想。
然後,在父親去工作的時間段,高夏去見安田教授。
離開了S城,暫時落腳於本市一家五星級賓館的安田教授,想見一見葉幸。但是,原本計劃好安排他們見麵……
洞悉高夏經曆的葉幸,是不是覺得沒有必要再見安田教授了?
“無法聯係葉幸了?”安田教授問。
高夏與安田教授並列坐在城市廣場中間的長條椅上。大群的白色鴿子笨重地起飛降落。
“可能葉幸臨時有自己的事吧。”高夏隻能這樣說了。
“沒有關係,我們可以等!不過,我很擔心。”安田教授思索時的樣子令高夏有一種特殊的直覺——仿佛,他曾經見識過這種科學家充滿控製感、信心感的時刻。
擔心,是與葉幸有關嗎?高夏急切地看向安田教授。
“擁有的各種生命體的過去越多,將會抵達萬物,不,應該說,是抵達我們這個世界的命運。”
那麽,為什麽要擔心?高夏努力回想查閱的資料。
“那意味著,一個個體要去承載對世界最後的命運的認知。她,如你所說,隻是一個少女!”安田教授在此刻似乎還想起了摯愛,“探究真相的她,承載了過分沉重的責任。還有我們的孩子……”
這是高夏第一次聽說他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在開始的時候卻結束了。”那是龐大密布的悲傷陰影,令人如同身在牢獄,無法解脫。
安田教授在問自己:“他出世即夭折了。是偶然,還是必然,沒有人能夠確定。”
“所以我們最後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希望他可以重生!”安田教授的神色特別嚴肅可怕。外麵的天空是一片和平的湛藍色,白色的鴿子憨態可掬地飛來飛去。
人和景色,格格不入。
高夏忽然打了個冷戰。
“難道你們克隆——”
安田教授點頭,“任何一個動物的體細胞的細胞核都含有完全相同的遺傳物質。因此,隻要取出一個體細胞,放到一個沒有受過精的去掉細胞核的卵子中……”安田教授仿佛是在背誦著科學論文,“我們一直保留著細胞——但沒有決定是否要實行。當我的太太在空難中消失,我決定啟動這個計劃。但是,這項技術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才逐漸成熟。等到我開始使用,又過去了一些年頭。”
“後來,通過匿名提供的機構,我找到配對,完成了那個科研行為!但已經是在世紀之交。然後,我得到了他,親手抱住自己孩子的感覺……多麽不可思議的感覺。讓人想要流淚。”
安田教授一反常態,顯得激動又稚氣。
高夏已經被這個突然揭曉的秘密震驚。他為什麽告訴自己,不會與自己的身份有關吧?
不對,從時間上來計算,那個孩子與自己不契合!
雖然他無限關注自己生命的來源,但是也不想打破常態。他現在這樣生活也很好啊。
“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命運如此巧合!”安田教授接著說。
高夏預感到有其他因素打破了安田教授的預料。
“那個孩子……消失了!憑空的!”安田教授無比沮喪,這大概是他最為脆弱的一刻,並不次於他得知M夫人離開這個世界的空間。
安田教授雙手撫額,陷入極度的悲哀。
那麽,那個孩子究竟算是子係還是孫係的血緣親人?高夏隱約覺得這樣的命運太過難堪,帶著先天的沉重與混亂。
關於那些主題。
葉幸記得老人所陳述的主題以及與主題有關的敘述。
生命之始,是喜悅還是悲傷?
生必然伴隨著死,有始,然後勢必有終。這樣想,生命之初難道不是應該為之悲傷?
那麽,宇宙也不例外,有其生命的序曲、前奏,以及休止符。
那麽——X也不會例外。
生命的進程被定義為時間。但實則時間隻是進程的刻度,而不等同於進程本身。
因此,時間並非剛性的尺度,就像愛因斯坦提出了相對論,時空是可以相互轉換的。
最堅硬的,是進程本身。真正艱難的,是改變事物本身的進程。
X製造時間荒野,那隻是以時間之名所製造的封閉空間。
荒野之城,也不過是個體記憶的回溯技術。
準確說,荒野之城類似於最高明的催眠師,在密室當中給一個人強力催眠,讓人帶著意識回到過去的記憶。
如果現實太過悲苦,忍不住沉湎記憶的人,就永遠不願意走出來。那個自我的意識,重新寄駐進幻象裏的自己的身體裏,去生活、說話、擁抱,與所愛的人……
在虛假幻境裏活著的人,不願意回到現實。但所有的生命,微小的甜美、幸福、安定、快樂,終歸還是轉為永遠的離散和悲愴。
死亡是恒久的哀傷和恐懼。
即便明白了這一點,葉幸還是露出微笑,那是天真如孩童,單純而稚氣的,也是快樂的。
隻要不去覺醒,沉迷於幻夢,就遺忘了恐懼。
母親做了自己喜歡吃的汽水蛋,父親做了另外一道菜……
父親的肩膀,真實得幾乎就是真實本身。她靠在上麵,仿佛天塌下來,她也不必理會。
母親的笑容那麽快活,沒有一點點悲苦。夏日午後,秋日雨天,還有冬日的校門口,以及春日的田野路邊……這一切都很好,這一切都很美,但是葉幸的內心仍然聽見最深重的歎息。
還是返回吧,來這個實在的苦痛的強大的堅硬世界來,也許隻因為,她仍然還有現世的真切的掛念。
荒野之城,鮮花盛開,美麗幸福形同極樂世界,但這一切的本質為虛無,荒蕪不堪。一切美好皆是過去的殘像,被過濾苦痛,被剪輯,成為虛假幻象。
每一個人擁有的可以無限延長、無限縮小的一座城——那就是胸口內活躍著的心的疆界。那是我們自己的城池,是護衛住,還是失守,是毀滅,還是重建,都取決於我們自己。
葉幸的呼吸不斷加重,她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觸摸到X的本源的邊界。
萬物皆有規律。因為萬物就是如此誕生,如此發展,如此消亡。
掌握一切過去,不僅僅可以計算未來——更可以倒推成因。
為什麽製造時間荒野?因為清除異能者。
為什麽要清除?因為他們破壞秩序。
為什麽要維持秩序,是要實現什麽目的?
時間荒野隻是隔離,但並未殘忍地直接消滅……
未來,未來究竟會怎樣?
黎薔,你是否能夠看見,看到足夠遙遠並且屬於我們全體的未來?
一直思索著問題的葉幸,沒有提防到麵前出現了一個陌生人。
這是一個雙眼通紅的男人,穿著工程師的製服。
他開口就直截了當,“你是異能者?好極了。”
這個人幾乎得意地笑出來。
“你想做什麽?”
這個陌生人攤開雙手,又合攏,“當然是驅趕送走你這種人。”
“你怎麽知道我是異能者?”
“有人告訴我,你就是。你果然是的。”陌生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