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逃避命運的途中

“什麽?斯赫爾博先生去世了,就在今天的淩晨?”安田教授訝異無比,放下手裏的電話,陷入沉默。他原本是要把妻子的消息也告訴斯赫爾博先生。

安田教授的灰色眼眸越發灰暗,他對高夏說:“就在我的休息室休息吧,孩子。”

噩耗總是成雙結對,高夏問:“那您怎麽辦?”

“我隻想躺在這裏,看看星星。我們以前常常一起觀察星空呢!”安田教授微笑一下,不再說話。

高夏知道,安田教授得知M夫人的事後,悲傷如同烈性酒精飲料,漸漸勁道回升,澎湃而來。自己不能打擾他了,讓他安靜地沉澱悲傷吧。高夏自己找到休息室,開門進去。

曙光來臨,高夏醒來。

高夏目睹到屬於自己的奇妙。光線透過了他的皮膚,他看見自己的脈搏,不,是血管,還有汩汩流動的血液,然後是骨骼,過程隻有幾秒,然後,他仿若空氣一般。

高夏呼喚:“安田教授!”

安田教授卻找不到他的人,“孩子,你在哪裏?告訴我!”可高夏就在他的身旁。

高夏試著避開光線,但仍然沒有變化。他又試著去握住安田教授的手,還能夠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和皮膚皺褶,隻是看不見,軀體仍然實際存在。更加意想不到的是,握住安田教授之後,高夏的身體從手掌、腕部到肩膀,逐漸全身顯現出來。

安田教授目睹一切。

“你既是清異師,又具備另外一種異能。”安田教授沉吟。

高夏搖頭,“我也不知道。對了,請您幫我一個忙!”高夏返回房間,手裏拿著他的外套。

安田教授習慣了紳士口吻,“樂意效勞。”

高夏從外套口袋裏取出一個小塑料袋,裏麵是幾根黑色的頭發。

安田教授會意,“你的父母從來沒有任何異常吧?”

高夏點頭。

盡管那一絲懷疑震撼著高夏靈魂深處隱蔽的畏懼,他不願意接受事實,但又想檢驗真相。

是的,找到分子生物專家安田教授,可能這一次,他就會找到真相。

“你做得很好,樣本充分,而且,發根攜帶毛囊,含有活性蛋白質,才能夠做核糖核酸對比。”安田教授熟練地使用他的各種器械和工具。

他似乎看出這個少年的緊張和惶恐,“不要太激動,你已經經曆了非常奇妙的遭遇,應該有心理準備了。”

高夏苦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耐心等待。

手機振動,是有短消息抵達。

“你在哪裏?在做什麽?”

發信者,葉幸。

高夏呆了一下,久違的感覺才湧回來。仿佛已經度過了漫長的十個世紀。

葉幸改變了主意。是的。一個失控的世界,不會再正常了。她原本打算完全封閉起自己的生活軌道,但是,她已經意識到,世界產生了裂縫,會秩序崩潰。

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了。

但高夏此刻根本就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關於安田教授,關於自己的身份,關於此刻自己對血緣、對相處那麽多年的父母的懷疑。惶恐不安與聯係上葉幸的興奮,不斷衝擊著他。

高夏深呼吸幾下,撥打電話過去,“你還好嗎?”

“我還好。我知道你是清異師了。”葉幸比高夏冷靜。她已經從警察局出來,路上的行人稀少,不會有人注意她在說什麽。

“對不起。”高夏仰頭,光線耀眼,但沒有照射在他身上,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

“你沒有做錯什麽,不用說對不起。”葉幸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戴著麵紗。

高夏反問:“我們是不是有距離了?為什麽?”

“大概我們各自已經走出了第一步,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

這句話讓高夏感到了更大的孤單,他卻又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如葉幸所說,當他回憶起另外一個藏之極其深的名字——司宇宙,當他開始困惑、渴望答案的時候,他的命運已被開啟。

“我不知道如何詳細說明一切。不過,我始終與你站在同一邊。因為我,我……”高夏這樣說著,看見安田教授遠遠地抬頭,望向自己,示意他過去。

“回頭我再打給你。”高夏在掛斷葉幸的電話前,說了最後一句話。

然後,高夏慢慢走向安田教授。

電視裏,一條國際新聞被以毫無感情的聲調念出來:“某國著名作家斯赫爾博去世,逝世原因令人惋惜。據悉,當地時間上午,作家斯赫爾博在市立圖書館內,被書架上掉落的某本書砸中……世界各國的讀者和文化界哀悼懷念……八十八歲……”

葉幸看著電視屏幕,啼笑皆非。

作家生產書,這位老先生曾經擔任圖書館館長,最終死於圖書。

這種生命的結局,還真是圓圈上的一點,可視為起點,也可視為終點。很像一個寓言。

一隻翩躚的身影飛過去。

葉幸疑心是幻影,但很快發現蝴蝶已經停在自己的眼前,櫥窗凹處。

葉幸伸手去抓。黑蝶在掌心猛然掙紮,飛躍手掌。不對,那是穿越,而她的手掌完好無損。

葉幸愕然一下,皺起眉頭,與黑蝶對視。即便是蝴蝶,也是有眼睛的。但葉幸想起,自己當下應該無法運用過去之眼。

難道昆蟲也開始有異能種類,而這隻黑蝶,從時間荒野而返?

“遺體將於晚間火化……”

葉幸的注意力被新聞重新吸引,黑蝶倏忽不見。隱約,看見櫥窗鏡麵反射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存在於玻璃的表麵,依稀在招手。

電視上出現那位前圖書館館長的麵容。葉幸猛然看清櫥窗鏡麵映照的人影,是一個老頭。

葉幸轉頭。道路的另外一側,花壇之側,一個花白眉毛沒有頭發的老頭,雙手執手杖,穿著黑色西裝,同色領帶,目光睿智,看著葉幸,如洞悉一切。

葉幸回頭看電視畫麵,已經報完新聞。

葉幸一貫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對記憶的保管。老頭繼續招手,葉幸走過去,主動招呼:“您好!”

“你好啊。”老頭微微露出一點笑意。

葉幸確定他就是剛才新聞報道過的已經去世的老人,作家斯赫爾博。那眼前這個人,是幻象還是靈魂?

“您專程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的孩子,或許我正是專程而來,如你所認為的。”老人很親切,但持重的神色和黑色的眼神深邃如墨,“我第一次來中國,或許,你發出了什麽特殊信號,我才來到你麵前。”

“這是偶然,也是必然,對嗎?”葉幸凝視老人。

“偶然,還是必然,這將由你自己來判斷!”

“好!”葉幸點頭。

“請跟我來!”老人伸出手。覺察不到溫度的手。既非冰涼,又非溫暖。葉幸拉住那隻手。兩個人傾斜而行,空間裂開一道口子。

無數的書架,如瀑布,如河流,如噴泉,無窮無盡,使人惶恐而畏懼的圖書書架,以及一本又一本的書,快速行進,穿行,轉彎,又後退,再折回某處。

葉幸一聲不吭,任憑老人帶領。這是書的森林,也是知識構成的迷宮。

因為人類的存在而誕生的知識,盡管真理混雜謬誤,誤解交錯理解,卻是人類最強大的工具性力量。

最後,他們一起停頓在一扇門前。老人放開葉幸,“孩子,去打開它。”

葉幸遵從他的吩咐,拉開金屬門把。寒冷的白色霧氣浸潤出來,裏麵如同冰窖。葉幸下意識地回頭看老人,如她預料的,他已經不見了。

葉幸繼續朝霧氣深處走,牙齒都在顫抖。奇怪的是,體表感覺寒冷,體內卻有一股暖流,未曾被寒冷吸收帶走,像是被嚴格的分界,感知是感知,交流是交流。

直到眼前出現一塊完整的長方形的冰塊,十分巨大,可以塞滿一間普通房間。

這裏如同直接冷凍了一個房間一樣,這房間竟還有日常陳設:披著白色花紋毛毯的椅子,靠牆的書櫃,桌子上有咖啡杯,屋裏有冷氣機,有一些報刊,天花板有吊燈,吊燈邊緣還有一些灰塵,甚至,壁爐裏有木頭正在燃燒。然而一切景象又全部凝固在冰塊中。

在書櫃角落,有一個老人站著,維持著試圖探手取下一本書的姿態。距離他腳邊一米開外,一隻黃黑色皮毛的貓蜷縮著身體舒服地酣睡著。

調整一下視覺,葉幸相信那個老人就是剛才帶領自己來到此處然後消失的斯赫爾博。她的手指關節敲打冰塊,如在叩門。冰塊頃刻粉碎,然後融化為水。這些水迅速上升,懸浮在半空,形成完美的球體狀態。火焰開始接著燃燒,黑貓傳出打呼的聲音。老人已經取下一本書,回轉過身,麵帶微笑,“孩子。”

葉幸不會急忙詢問答案。她相信,老人可以告訴自己一切。

“我已經並非實際存在的人了!”老人主動說明,“這是假設你會抵達這個空間而預留給你的關於這個空間的記錄。”

“那麽如何確認,我們的交談,完整契合?”

“所有事物本身的進程,必然要發生。人類無法預知未來,是因為根本無法完全了解所有事物的規律和信息。整個世界的綜合的全部信息,構成下一步的發展,也就是未來。”

“您能夠做到?”

“不,我無法做到。這被稱為阿卡夏計算法。宇宙裏存在這樣的解釋,在最基本的物質單元,會記錄一切信息,再加上,借助了曾經的某位異能者朋友的幫助。”老人似乎陷入回憶,“她是一位可愛的女士,有一個嫉妒心比較旺盛的丈夫。不過,後來我們也成為朋友。那位女士,有著空間封閉的異能,她的名字,可以用M代稱吧。”

“M夫人?原來如此。你們是朋友。”葉幸終於明白了其間的關聯。

“是的,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葉幸不去計較細微的偏差,她看見那些懸浮的水珠隨機無序地移動著,是很美麗的景象。

“那麽,我們開始吧!”老人說,“如果你覺得有些部分枯燥,難懂,那麽盡可以略過去,去聽你感興趣、想要關注的部分。沒有關係。”

“好的!”

葉幸按老人的示意,坐到另外一張椅子上。

老人思索片刻,才緩慢開口。

“俄狄浦斯為何逃避命運,卻迎接了命運?因為潛意識在背後不斷促使他實現預言。

“關於小說《追憶似水流年》,為何追求無窮盡的細節敘述。

“關於思考與進食。吃是動物本能,思考,是進化的產物。

“生本能與死本能。”

他說到第五個主題,“異能密切聯係著意識,集中集體的意識,亦即集中了異能。第六個主題,存在即合理,異能的存在是否暗示著一條隱藏的進化之路,有著終極意義……”

最後一個主題。

老人合上眼睛,似乎有點疲倦,“喜歡看這個世界的人嗎?喜歡自己擁有的能力嗎?”

葉幸仰頭,回想自己的回答。

對於一個可以提取過去記憶的異能少女,不管是他人、其他生物的喜悅與美好,還是悲傷與黑暗,她都看得太多。如果有一種會喜歡的旁觀,那麽,應該是像一個正常的少女,每天上學放學,看見的膚淺的世界。

膚淺的世界,遠比真實完整的世界更適合旁觀。

那個一直話很少,在學校門口賣水果的婦人,沒有人知道,她每天的記憶之一,就是重複幻想殺了老公。那個老公總是毆打孩子,毆打她,並且,隻打她的身體上,不打臉,避免被人發現他家暴。這是一種暴力的智慧,不是嗎?

葉幸從來不去買這個婦人的水果,盡管她總是裝出和藹熱情的樣子跟學生攀談,介紹當天什麽水果新鮮,什麽水果可口……

那個蛋糕店的廚師,十分猥褻,可笑可憐。他做的提拉米蘇受人歡迎,學生、老師,甚至某個副校長都來買。但是,他根本不認同自己的職業,他發現,再美味的提拉米蘇,不過是奶油加巧克力粉加糖,同時,這些讓人發胖的物質,分量放得越多就越美味。他不喜歡做這些,又不得不做,就在做蛋糕的時候放入鼻涕……精製的糕點依然漂亮。

但是當他出現在晚報上,介紹自己的“作品”,卻說,要用心,唯有用心,才能做出大家愛吃的提拉米蘇。

世人的真情實意和虛情假意,本來就混雜融合一體。

隔壁班那個很受歡迎的男生,喜歡穿翠綠T恤衫,襯托得皮膚很白。他的身體是美感的瘦,受到女孩們歡迎。但是,他在自助餐廳,會像猛獸一般,將食物塞進嘴巴,劇烈咀嚼,然後並不咽下,而是吐出來。他自己知道,他屬於容易肥胖的體質,因此根本不敢攝入過多熱量,不吃又總感覺餓,隻好窮凶極惡地依靠味覺和嗅覺來獲得食物的滿足感。

那個很有男子氣概的體育老師,常常踢打男生,羞辱他們的不夠強壯。這個老師肌肉發達,但他遇到被小流氓欺負的學生,卻裝作沒有看見。

那個偶然瞥見的給上司開車門的胖男人,頭頂有點禿,低聲下氣地跟在上司後麵,如同哈巴狗。但是,在上司轉身後,他的眼裏燃燒起太陽黑子爆發一樣的烈焰。

也會遇到相反的例子。

那個對學生總是板著僵屍臉,態度不耐煩的女校醫,同學們都在傳播她的小道消息和八卦,說她是個老姑婆,說她不幸福,所以心理有點變態。直到有一天,葉幸看見她給一個隻有幾歲的小孩子開藥,輕言細語地哄著小孩:“這藥不苦,你吃吃看,外麵包著糖哦。”

看起來那麽壞的人,卻有溫柔的內心。

那個小孩子,感冒了的可憐蟲,隻是跟著哥哥到學校晃**的陌生小孩。

不統一的、不一致的、內外分裂的人類,構成真實完整的世界。

葉幸仍然情願不要完整真實。但過去之眼恢複後,葉幸已經決定去運用它。接納,接納全部的信息,來自這個世界的一切人,一切生物。

大腦會不會因此爆滿……

管那麽多做什麽呢?也許人的潛能本就不可限量。

也許那個賣水果的婦女最終克製不住,拿刀殺了丈夫和孩子,然後自殺。

也許那個甜點師有一天再也不做甜點了,而是改行去當廚師,肢解動物和植物,炮製美味的佳肴。

也許那個男生,三十歲後成為一個幸福的胖子,因為找到了可愛的女孩結婚,徹底放鬆自己,放過了自己,曾經被愛慕的女生說是肥豬的往事,他也慢慢淡忘了。

而那個被上司壓抑的胖男人,最終完全服從了命運,不再反抗,連精神上都放棄了反抗。他需要一份工作,需要足夠的薪水來支付房貸和家庭開銷。他最終放棄反抗,選擇為了老婆孩子放低自己。

觀看世間種種,然後理解這一切,忘卻喜歡與厭惡的情緒。

當這樣的念頭流淌過,葉幸看見那些沙漠一般的浩瀚文字靜止片刻,然後凝聚起來,匯集成一線,源源不斷地流向自己的眼眸。

流向那隻過去之眼。

世界,即是我的眼眸。

葉幸,似乎在跟自己對話——

你理解了這個世界,最終也理解了自己。

葉幸忽然領會了她凝聚信息、意識和記憶的意義是什麽。

兩個人的對話,結束了。

葉幸轉身,門外,無窮無盡的藏書書架,迷宮走道的格局,開始發出鬆懈的分解聲。那是類似雨水落在鬆樹針葉上的大自然奏出的音樂。書和木架化為沙子。那些流沙飛快移動,席卷所有事物,鋪天蓋地。

在葉幸的眼前,全部都是荒蕪的沙漠了。

葉幸感覺自己的雙足深深地陷住。但奇怪的是,她毫不畏懼,仿佛希望自己被掩埋一樣。那些沙子帶著溫暖的金黃色,傳達給皮膚溫暖的感覺。

葉幸忍不住低頭去看,她看到那些沙子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沙子,而是細微的金色的文字,千奇百怪的語言文字,有古老的中文楔形文字,還有近代的字母……以及世界通用的阿拉伯數字。

陷住而已,沒有繼續往下,那力量也沒有退散的跡象。

被文字包圍的葉幸看見剛才的冰中之室所有物體也變成了字母符號,急速滑落到地麵。

此刻,關於X的漫長對話,腦海裏全部清晰地記錄了下來。

窮盡一生研究X的老人,是否最大程度地從本源上接近了X的本質?

這是個大疑問。葉幸明白了,老人本身也是一個異能者吧!隻不過,他的異能,針對的是知識。他的一生與書打交道,掌握知識,洞察規律,博覽萬物,辨識世界。

葉幸不知道自己接受了老人啟示之後的命運何去何從。

但她,勢必要弄清楚。

人啊!在逃避命運的途中,總會迎頭撞上命運。如同俄狄浦斯①一樣。那麽,逃避本身就實現命運的一部分,勢必還要去接受屬於自己的命運,並且去理解這種命運,而不去逃避過程。

與之共生。

是糟糕還是美好……屬於未知。

洞悉過去的葉幸,不知未來。那麽,隻能去創造未來,從過去延伸到現在,去行動,去為之努力,從現在孕育未來。

隻是未知,不是不能作為。

比如高夏,他是清異師又如何呢?

一切幻象退去,葉幸回到了普通的環境當中。

她出現在一條平靜的巷子裏。牆壁上是一些兀自生長的小植物。葉幸蹲下,默默注視著,摸著植物小小的綠色葉脈,感受著葉脈流淌的生之氣息,然後起身,回家吧!母親應該又要擔心了。孩子總是應該回家的,在真正獨立之前。

在自己家的樓下,車棚那邊,站著一個仍然帥氣的男生。他仰著頭,似乎在看天空中的雲。

然後——走近——

高夏終於再度見到了葉幸。

此刻,他的內心湧出的是那麽廣大的平靜。

在所愛的女孩麵前,為什麽此刻如此的靜謐,像是電影大銀幕上的海嘯,徒然驚天動地,電閃雷鳴,但隻有畫麵聲音,沒有真實的觸感。

葉幸看著高夏。為什麽唯獨看不到他的過去,是因為他原本就不可被看見。從立場來說,他們處於敵對的關係。

從緣分上來說,他們又發生了一段奇遇。

葉幸望著高夏的眼睛,她看見了玫瑰。

那是一束特別美麗的玫瑰,哪怕是存在於記憶裏的花,葉幸也聞得到當時的芬芳。花店的老板,一個笑哈哈的熱情的阿姨,跟高夏商量著怎麽包裝起來,要多少朵呢?

高夏羞澀地說:“要十五朵。”

花店阿姨問高夏:“有什麽寓意嗎?需要加上什麽卡片和留言嗎?”

高夏神秘地笑著,隻是在心裏演習。

然而,他卻撲空了。葉幸不在家了。

十六歲的葉幸,如果沒有幫助盲眼的老人去尋找孫女,如果待在家裏,就會收到自己喜歡的男孩送的玫瑰。

十五朵玫瑰,和一個充分製造氣氛的懸念。缺少的那朵玫瑰,就是葉幸自己。

這個懸念,性格內向的高夏根本想不出來。他隻是路過一家咖啡館,在牆壁上,有人給他指點出主意。他就照做了。

無論如何,收到玫瑰的自己,一定會無比開心。

然後兩個人就相親相愛地繼續交往下去。

命運在分岔路口,仿佛神在天堂給出了命令,他們最初的戀愛,戛然而止。

這是葉幸上一次錯過的記憶。

葉幸知道,自己已經擁有了最大的力量,逼近阿卡夏的力量。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自己更加淵博,所知廣闊,而且還將持續增加。

至於高夏,從前對葉幸的過去之眼免疫,是因為高夏的記憶深處藏著太過悲傷的往事,他送走了青梅竹馬的女孩,於是壓抑了他自己清異師的潛意識,封閉了自己的異能。這相當於將文件加密,收藏起來。所以葉幸不能讀取他的童年記憶,即便讀取到,也隻是亂碼信息流,而不是完整的情景故事。

就是這樣巧合。一個清異師,愛上了一個異能者,就必然會繼續愛上下一個。唯有在葉幸麵前,高夏的潛意識壓抑自己的異能,在別人那裏,仍然可以發揮出來。

彼此成為相對整個人生顯得短暫的光陰裏溫暖的象征,美好的慰藉。

那麽愛護,那麽溫柔——那曾經對某個小女孩奉獻過的東西,一種以“愛”為名義的情感。

葉幸隱約覺察到,又故意讓自己忽略的地方,真相終於浮現。

某種程度上,高夏對她的好,很過分。如此過分,以為她是那個“曾經”的代替。

因此他加倍灌輸,加倍補償。

高夏自己也無從記憶起那個“曾經”,隻是被潛意識驅使,去愛護眼前這個人,去精心守候她。

葉幸相信,她與那個曾經,最大的相似點,便是同為異能者。

高夏目光閃爍著,“我……”卻不知說什麽。那是愧疚的目光。他終於記起叫司宇宙的女生了,“對不起。”

葉幸微笑,“為什麽?”

“我……”

葉幸靠近,把頭靠在高夏的胸口前。

高夏默然。

“曾經在你單車後座,聽見過的心跳!”

當然,大致不會改變的心跳聲,熟悉的,親切的。

下雨的時候,他把頭頂的傘傾斜到她這邊,她沒淋到一點雨,而他對自己濕掉的半身毫不在意。陽光明媚的清晨,他給她買的早餐,唯恐她餓著肚子上學。那些一起上學的情景,那些在樓道下喊自己的名字的畫麵。被擁抱住的體溫,觸碰到額頭的吻,還有晚上散步,牽手時交錯的手指,令人安心的心跳聲……他和她,誰都不可能忘記。

葉幸終於離開那個懷抱。

高夏忽然覺得心髒疼痛起來,那是越過痛感的精神的刺痛。

愛,那當然是愛。

葉幸望向高夏。

什麽東西被破開,完全不能夠抵擋,然後被**,進入到意識最後的層麵,進入海底的底下,進入記憶中的記憶。如流光進入水中,如眼淚流出眼眶,如塵埃落定。

終於自由控製,運用由心。

抵達極致的過去之眼,收獲一切情報。

“你會去找龍牧嗎?”高夏在葉幸的背後問。

葉幸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連她自己也沒有答案,她要去找到答案。

那張紙條,出主意的人,正是龍牧,葉幸完全可以計算出來。

然而萬事萬物皆可計算,唯有愛不能。

葉幸轉過身,對著高夏遙遙揮手。

葉幸完全沒注意到,高夏默默流淚了。高夏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身後出現了一道巨大的漆黑陰影。那團陰影無聲無息地移動著。

那陰影非常接近高夏的時候,又縮小了。

小得像一隻黑貓。

也許那的確是一隻黑貓,豎立著雪白的耳朵,躡手躡腳,望著高夏。

黑貓張開嘴巴,血紅色的如蓮葉脈絡的東西,網一般籠罩了高夏。

高夏毫無知覺,沉浸在悲傷中。

那網收攏,高夏閉上眼睛,失去了知覺。

然後,他倒在地上,呼吸漸漸消退,如同死去了一般。

過了許久,高夏忽然坐起身,像從沉睡中醒來。

他捂住自己的臉,“司宇宙,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