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時間不會倒數
地鐵車窗曲折映照著光影,高夏立於人群中,如酒精混合在純淨水中。一站又一站。乘客絡繹不絕。直到夜色降臨,人稀少得如吃剩的魚子罐頭裏的魚子。
並非眼花,高夏確信。
在某一站停頓,進來地鐵的那一團白色光芒,是真切存在的。隻不過,人類是看不見的。經過一係列的事件,再看到任何奇異的人,高夏已經完全不會覺得奇怪。他本身就是透明體,還是什麽清異師。
那團白光逼近高夏,坐在他旁邊的空位上,沒有麵孔,隻見光體。
高夏問:“你是誰?”
那人答非所問:“我的計劃是,消滅所有的清異師。”
“包括消滅我吧?那消滅我之前,可否告訴我一切事件的起源?”高夏請求。
“可以!”
疾速飛馳的車廂經過漆黑的水底隧道,然後回到地表,重新沐浴日光燈的熒光。
2號線地鐵疾速行駛著。高夏低頭半晌,間或問那個光團幾句,然後傾聽完畢,抬頭。
人流量非常大,進站,出站,不斷有人上下車。
那團白色光體消散開來,高夏觸手可及,溫熱的,如手心。之後,光體暗淡下去,歸於寂滅。
高夏走出地鐵,出了站。身後是次第熄滅的燈管,最後一班地鐵結束營業。
但與光體交談後,這個高夏,不是一個多小時前的高夏了。
高夏上了公交車。公交車上,某個乘客總感覺有點擁擠,但是,卻沒有人在他旁邊。
高夏回到家,在門口安靜地等待。等到出門回來的母親掏出鑰匙開門,趁機進屋,回到自己的臥室。
母親看到他,“哎呀”一聲,“小鬼,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沒看見你進屋?”
“因為您在廚房光顧著做飯啊!”高夏若無其事地微笑回答。
母親催促他:“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問問怎麽還沒回家。”
高夏答應著:“我用您的手機打吧,我的沒電了。”
他走進父母的臥室,在床頭站立片刻,然後出來,手插在口袋裏。
公交車最後一排座位。有兩個人在打瞌睡,一個是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個是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男孩。
再靠近一些,就會發現他們根本就是偽裝睡覺。
“是否從那裏很不容易地逃脫出來,而不是大搖大擺地順便出來,就可以證明我不是清異師?”龍牧壓低了聲音。
“那可不一定,不過這個問題以後再說吧!現在我們找不到葉幸姐姐的下落,荒野之城根本就是迷宮中的迷宮核心,我擔心她來著。”小慎也小聲說。
“我才是最擔心的人,畢竟是我慫恿她踏進這個複雜事件的。你要不要再回去那裏,看看情況?”
“現在容身之所已經徹底消亡了,媽媽也不知去向。那些失散的異能者,一個一個都糊塗得要命,問他們到底知道多少,關於X,關於當時發生的事情,結果,都像是變成傻瓜一樣,一問三不知。”
“黎薔和她的爺爺也找不著嗎?我說小慎,是不是你壓根就沒有找啊?還有貓呢!阿柏,我都沒來得及搞清楚為什麽貓也出現在那裏。”
“不信我的話,那你自己去找吧!我是小孩子,可不像大人那麽狡猾,擅長撒謊。”小慎拉起帽簷。
龍牧“噓”了一聲,“看我把你送到公安局去,說你是失蹤兒童。”
小慎不屑一顧,“拜托,我們現在又不是在自己的國家。”
是的,逃離時間荒野,突破了荒野之城的迷局,回到人類世界,卻——落腳點是在巴黎。沒有比這個更加悲慘的事情。
尤其糟糕的是,他們身無分文。
龍牧隻好發揮自己的本事,在著名的風景點給行人畫幾張人頭像,勉強換取了幾歐元,兌換零錢乘車。
“好歹你是有超能力的小鬼啊!我,到現在為止,百分之百還是個普通人類啊!”
兩個人下了車,回到暫時寄居的青年旅館,這是最便宜的公寓了。
“我能夠聽懂法語,已經是很了不起的異能了。我又不會什麽鈔票空間轉移。”小慎無可奈何。沿街過去幾米,兩個年輕男人在嘀咕些什麽。小慎回頭,耳朵聳動了兩下。
“他們說什麽?”龍牧順著小慎的視線望去。
小慎逐一複述他們的話:“鈔票空間轉移?”
兩人心領神會,相視一笑。
小慎笑眯眯地說:“絕對不行。”
兩個男子依靠在酒吧門口,壓低聲音對話。
“看了今天的報紙沒?”
“我看了新聞,是那個嗓門很高的女人,發生什麽事情,死了幾十個人。”
“你還不知道吧?那是日食覺醒者。”
“什麽覺醒者?”
“有一種具備超能力的人,平時跟普通人似的,因為日食的關係,突然覺醒。”
來往的車輛前燈時不時掃射而過,兩個人的麵色顯出鬼祟來。
“你去買份報紙吧!龍牧哥哥!”小慎忽然笑眯眯地衝龍牧懇求。對他人有所求的時候,總是要有良好的態度。
龍牧抗議:“那晚上吃什麽?喝自來水嗎?”他嘴上抱怨,但是出現了奇怪的事情,他最無法抗拒好奇心。當然就去買了報紙。
躺在狹窄的**,攤開報紙,小慎先閱讀。
龍牧一個勁地催促:“到底是什麽事情?你說啊!”
“昨天晚上11點,在八區香榭麗舍大街的一家舞廳,一派熱鬧中,現場唱歌的一個女歌手飆起高音,帶動全場**,一個顧客坐在吧台休息,從他的角度,看見女歌手的鞋子起火了。他正要喊服務生提醒大家,女歌手再度飆出一個高八度的花腔,有人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後相繼發現身體燃燒起來,尖叫和呼救群起,煙霧彌漫。事後,多人受傷,被送到醫院搶救。其中有三人死於重度燒傷。最恐怖的是,女歌手自己徹底焚滅,現場隻看見一些灰燼。化驗分析,確實是人體燃燒殘餘的成分。但該現場沒有易燃品,也沒有高溫到達燃點的外在條件。她一直生活在該區,現年三十三歲。她的鄰居說,她平時沒有任何異常表現。
“據調查,該名女歌手前往印度觀看過日全食。按法國的各個地區經緯度,是無法看見日食的。因此,有一些當地人前往中國、印度等國家觀看日全食。有傳言說女歌手的自焚與日食有關。她的嗓子已經被魔鬼詛咒,因此唱出的高音是死亡之曲,毀滅了自己。聽見她的高音者,也間接受害。”
這份報紙的敘述,充滿了獵奇味道,讓人浮想聯翩,更有甚者,將這個事件牽引到中世紀的吸血鬼什麽的傳說上去。
小慎轉述給龍牧。毫無疑問,其實這個女歌手就是一個異能者,她的高音攜帶能量,抵達一定的高度之時,形成高溫,點燃了自己。
龍牧眉頭皺著,“這個不幸的女士不僅僅異能失控,而且還殃及無辜。”他折疊起報紙,“先保存著,別丟。我們明天去調查一下。我猜警方還沒有推測出是超自然事件,也沒那麽大膽推卸給異常現象。”
說到這裏,兩人同時聽見一陣怪聲咕隆作響,一會兒又恢複平靜。
“現在我們怎麽辦?”小慎問。
“當然是——你又忘了,我是普通人,我沒辦法。當然是你來想辦法。”龍牧拍拍他的肩膀,“年輕人,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啊。”
小慎抱住小腦袋,“上帝啊——”這是發自肺腑的慘叫。
龍牧不加理會,“買報紙不是你這個小鬼的主意嗎?現在鬼叫的也是你。”他回頭,“不對,我記得你好像是可以隱身的吧?”
小慎馬上搖頭,“我是遵守法律的好孩子。況且,應該慎用、善用異能。”
“那就是暫時不想這個事了?”龍牧笑說,“那就先解決點實際問題。走,我知道哪裏有吃的。”
“現在又不是感恩節,誰會施舍給我們吃的啊?我不要乞討……”小慎的話沒能說完,已經被龍牧拉著衝到大街上。
龍牧拉得順手,幹脆將小慎一把丟到背上,背著更加輕鬆。
小慎堅決反抗,“喂喂,我自己會走好不好。”
等到龍牧背著他到了一間漢堡店,小慎才恍然大悟——龍牧是要他去拿那些即將過期的漢堡包,它們按規定應該被丟棄,但事實上,咳,還是可以食用的。
因為是假期,校園裏格外寧靜。高夏越過大學的教科所、宿舍樓,沿著人工湖,乘電梯到十三層的圖書館理工醫藥學類館。假期值班的是留校的低年級學生。
他翻查生物學方麵的書籍,抽出一本來。
根據索引,找到TSC,亦即全能幹細胞,能夠發育成為具有各種組織器官的完整個體潛能的細胞,如胚胎幹細胞。
全能幹細胞是指具有無限分化潛能,能分化成所有組織和器官的幹細胞,也就是具有形成完整個體分化潛能。胚胎幹細胞就屬於這一種,是克隆的理論基礎。
光體之中的聲音給他的指引,臨界點至關重要。
人類進化過程產生的最偉大又最可怕的能力,是意識。意識結合了經驗,而後構成思維。思維與感情相互作用,在社會生活當中,當遇到外界的刺激,大腦會做出反應。
研究意識、行為模式和情感等的學科,便是心理學。其實,心理是一個曆史誤解。心髒並沒有意識,實際上主掌這一切的,是大腦。
高夏抬起頭,假期的圖書館空無他人,寂靜得過分。因為在十三層上,坐的是靠窗的位置,側麵就可以看見雲朵天光,自然界的某些時刻,靜謐而令人產生抽離感。
光體是這樣說的:“那些感受外界或內在劇烈的重大的衝擊,越過了自身意識的臨界點的人類,便會刺激異能因子,分化出專屬的異能。每個異能者,與他的異能是共生一體。一旦發展出異能,除非生命結束,異能不會消失,除非能夠返回臨界點之前。但時間不會倒數。”
光體說它的天職是“消滅”清異師,但又說:“那不是肉體的消滅,而是精神的再生。我在過去最大的誤解,是關於清異師的。原先我以為,他們是被製造出來的爪牙,被X驅使,執行助紂為虐的職能。實際卻不是。所謂清異師,其實隻不過是一群定向發展出空間轉移異能的人,本質上也是異能者。他們的異能因子在越過臨界點時,被X灌輸了一行命令——遣送其他異能者到特定的空間去。”
關於X,光體說:“我仍然沒能搞清楚它的本質。當我將自己的空間封閉能力發揮到極致,也無法攔截封閉住一絲X的信息。我們在容身之所隻有一次交匯,然後,根據X的話,我開始感覺到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那個空間,也就是X製造的時間荒野,目前隻有一個孩子可以自由出入。他叫小慎。”
高夏問:“你是誰?為什麽你會找到我?”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的偶然蘊含著必然。可惜我沒有太多時間為你解答了。我舍棄了血肉之軀,用最後的封閉能力維持意識信號。現在到了結束的盡頭。你可以去尋求一個人的幫助。”
光體的聲音,起先是一個清晰的女中音,最後不斷模糊,當光體寂滅後,念出了最後的一個名字,聲音也隨之消失。
那個名字,代表著可以幫助自己的人。
高夏起身,回到圖書館書架前。他在書籍的森林尋覓,按照作者名字的首字母順序查找。
與那個人的名字對應,終於找到一本著作:《偶然與必然》。
出版日期是去年的年初。封麵勒口的作者簡介提到,這個人是東京大學理學院生物學係畢業,現為本國滬城理工大學生物化學係的教授,著名的生物學家。
滬城理工大學,位於我國最發達的城市S市。
奇怪的是,這本著作很不像生物學學科領域的研究,單看名字,很像哲學研究的作品。而且勒口上隻有文字簡介,沒有附照片。高夏翻看了前麵幾頁,又返回扉頁,看到一句話——
“謹以此書獻給我的妻子M。——安田。”
之前光體告訴他這個名字,高夏心裏就在想,哦,是個日本名字,那麽教授是日本人。找到了線索,高夏到櫃台登記,借出這本書。
從V市到S市,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互聯網上很容易就找到滬城理工大學的詳細地址,在衛星地圖的幫助下,更加可以直接找到教授住宅的方位。他編造一個借口給父母,坐火車前往S市,來到安田教授家門前。
“請問是哪位找安田教授?”隔著門禁電話,一個聲音問。高夏推測是保姆。
“我是安田教授的學生。”高夏決定見麵再告訴真正的情況。
“安田教授在午睡。要不,你先悄悄進來,等一下。”
“好!”
高夏上樓。這是一棟西洋風格的多層小樓。即便是在著名的大學,也隻有一流的教授才有這樣的待遇。開門的果然是一個白衣黑褲服飾潔淨的保姆。
訂閱的報紙整齊地擺放在茶幾一角,保姆端出高夏要的飲料,回到自己的房間。高夏順手抽取出一份晚報,最後一版是社會版。
“殘忍的連環殺人犯振鄰(化名)從監獄逃脫。據悉他原本三天後將被執行死刑,已被嚴加看守。警方目前沒有查明該犯人借用什麽工具越獄,但已經發出A級通緝令。提醒廣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務必早點回家,請勿夜間單獨出行。”
報紙刊登出沒有打馬賽克的照片。越獄人從照片上看有法學基礎課上提到的犯罪人格的典型特質。某些相貌特點者,有天生的犯罪衝動,因為他們的原始動物本能強烈,比如高顴骨,嘴唇前凸,兩腮凹陷。不過這很偏頗,隻能夠局部代表一些案例。
高夏放下報紙,陷入思考。一個連環殺人犯越獄?他有強烈的直覺,這個犯人的越獄不簡單。死亡的威脅,是刺激人體臨界點的最顯著力量。
那麽,這個殺人犯分化出的異能是什麽樣的呢?
“你好!”
一個聲音讓高夏驚醒,從沙發上彈跳起來。他看著來人說:“您好,安田教授。”
入眼的人,啊,很是出乎意料,安田教授並非高夏以為的日本學者的典型模樣,而是金色頭發、褐色眼珠的白種人,有著不顯蒼老的中年模樣。
大概是習慣了被誤解,習慣了給別人介紹自己的血統,這個安田教授對高夏解釋:“我是日本與意大利混血。”
“M夫人讓我來拜訪您的。她說,您會給我需要的幫助。”意識到自己失禮,高夏收回眼神,禮貌地說。他的手插在口袋裏,捏著一份攜帶而來的重要東西。
“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她在多年前死於一場空難。”安田教授訝異。
高夏很懷疑安田教授的訝異是偽裝的,“那您怎麽才會相信我呢?”
“我並沒有懷疑什麽。你認識我的妻子?”
“是的。”高夏硬著頭皮回答。他當然已經預料到,以光體形式出現的必定不會再是人類。隻是沒有想到,那是已經去世的人。
“請問你是在什麽時候見過她?”
“前天。”這個回答隻能夠解釋為,自己見到了幽靈。高夏補充,“我確實見到了您的太太M夫人。但是,我想我並非見鬼,而是,見到她的意識流。”高夏認為,那光體應該就是一團憑借某種力量凝聚的意識流。
“孩子,你所說的太過荒謬了,使我不得不懷疑你的這裏……”安田教授指指自己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