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旅程的開始
M夫人這樣回答著提問的胖男人:“抱歉,你來容身之所這麽久,我隻了解你的異能,還不知道您怎麽稱呼?”
“沒關係。”矮胖男人臉孔通紅,“就叫我胖叔,以前,大家都是這樣叫我的。”
與X的對抗,甚至這些異能者還沒來得及全部發揮實力,X已經隱匿不見,留下更加困惑難解的題目。
黎薔端詳了爺爺一刻,確認他呼吸均勻,氣色也很好,放心了。她問:“M夫人,您過去到底是什麽身份?”
“我是一所大學的哲學係副教授。”M夫人說,“以及一個不稱職的母親!”
她的臉上浮現出凝固到難以流動的悲傷,“X,究竟是什麽?容身之所,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她似乎在自言自語,“時間荒野,或者,其實就是我們的容身之所。”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們可以出去了嗎?”眾人紛紛議論起來。
胖叔似乎想起了什麽,“M夫人,我走了。”
“你去哪裏?”眾多異能者異口同聲地盤問。
M夫人卻衝他點頭致意,“再見,祝你好運。”
眾人心中疑惑更甚。
“為什麽?”
“我們認輸了嗎?”
“肯定是這樣,我們根本無法與X對抗。”
M夫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離開,或繼續留在這裏,大家可以自己選擇。容身之所已經被打開。我可以再度封閉。大家任意選擇吧!”然後,她起身,步入屬於她的房間,推開唯一安置在大廳的一扇門。
黎薔喊:“胖叔。”她追到容身之所的門口。空洞的外界,無數光芒閃耀璀璨,那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已經飄浮離開,不知去向。
其他異能者猶豫著,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
“小薔,小薔……”是爺爺在呼喚,焦急而緊張。
黎薔回到醒來的爺爺身邊。
“乖孩子,不要到處亂跑。”爺爺說。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麽。
黎薔輕聲說:“爺爺,我沒有亂跑,一直在你身邊!”
“那就好,那就好,爺爺不許任何人欺負小薔!”他說著話,大片大片的烏雲密集到容身之所周圍,電閃雷鳴,轟隆巨響。
黎薔知道,這是爺爺不自覺地啟動了他的異能。
她連忙安慰老人,平複他的情緒,那些雷電慢慢消失。
X借用爺爺之口,長篇大論地與M夫人說的那些話,黎薔都可以完全背誦下來,但是在對話之前,爺爺分明有一刻思維清明。
所有眼睛良好的異能者,包括M夫人都無從觀測覺察到X的到來,隻有目盲的爺爺發現了X,究竟是為什麽?
“爺爺,你怎麽知道X來了?”
“什麽X?那是什麽?”爺爺果然又一如既往地糊塗了,“X,是做數學題嗎?小薔,不要急,慢慢做。”
黎薔無可奈何,“沒有呢,就是隨便說的。X是數學裏的一個未知數啦!”
異能皆有始源,黎薔心中默想著,那爺爺的異能始源是什麽?我的未來之眼,始源又是什麽?
萬物始源,就是最初的過去。
如果葉幸在,就像她們之間聊天提到的,過去之眼發揮最大能力,可以讀取到記憶的最初。追本溯源,一定可以找到原因。
但葉幸、龍牧和小慎都不知道去哪裏了。還有,X本身,又是什麽?X也應當有其始源。而X製造時間荒野,培育控製無所不在的清異師,是什麽原因,有什麽目的,仍是未解之謎。
黎薔覺得自己的腦海變成了疑問的旋渦。
但黎薔頭疼至極的困惑,比不上高夏的痛苦。
此刻,高夏全身透明,在地球擁有的最大光源太陽之下,這樣的狀態,有一個詞可以定義:隱身人。
高夏慢慢行走著,眼前的一切已經恢複了正常秩序。他一路經過商場、公交車、路人,又經過學校、餐廳、法院……
在日食發生的時候,他聽見那個聲音說的話還在耳邊回**,“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區別隻是一種幻覺,盡管這幻覺如此頑固。”
如果過去、現在和未來終屬虛妄的幻覺,那麽,一切的存在有什麽意義?這個聲音,又有什麽資格做這樣的判斷結語?
高夏苦苦思索,隨著空氣的流動一起移動。
變成這樣的自己,該到哪裏去?應該做什麽?
高夏多麽渴望,有一個神的使者來指引自己。
但這個世界上,存在神和神的使者嗎?
在節奏禮貌的叩門聲裏,黎薔打開房間門,門外是那個叫宮欒的女孩。她卸了職業化的精致妝容,看起來更加年輕,像二十來歲的樣子。
“我找不到M夫人了!”宮欒一半茫然一半焦急,“我知道,你有未來之眼,對吧?”
“你是想要我幫你看看你的未來?”
“對。可以嗎?”
黎薔不置可否,讓她進屋,關好門,又問,“M夫人不在她的房間了?”
“是的。”
“關於未來,即便知道了,對我們的人生並不會有實質性的改變,這一點,你要明白。”黎薔背對著宮欒,“而且我的能力有限,其實不能夠保證看見完整的未來。”
“沒有關係,我想知道。”
黎薔一言不發,徑直轉身。
透過未來之眼,她看到迢迢時光如穿過密雨幽林,在群星璀璨的夜空下,大地上風聲呼嘯。一個拖著行李箱的男人擁抱住女人。他們捧起對方臉頰熱吻……
“看起來,是很好的結局。”黎薔微笑起來。
宮欒彎腰,深深鞠躬,“謝謝你。再見。我是說,希望真的能夠再見到你。”
黎薔知道她也要離開容身之所了。
既然坐以待斃的結果無非是老死於時間荒野,那麽,今日的自我流放,未來才會有出去的契機。
否則,留在容身之所裏,不過是待在大監獄裏的小牢房。
黎薔送宮欒下樓。到大廳的門口,宮欒跨越出去。踏出M夫人的能力範圍,她立刻像流星一般,消失在暗色的虛空。
緊接著,黎薔又看見幾張熟悉的麵孔也離開了容身之所。
大家都要走掉了嗎?
轉過身,黎薔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麽時候,明亮燈光下,M夫人站在大廳東南角落的空位。黎薔靠近她,“您回來了?”
“你們也該離開了。去陪在你爺爺身邊吧,小薔。”M夫人溫柔和藹,之前盤起的頭發也放下來,柔順光澤,烏黑如鋼琴漆麵。
M夫人忽然坐下,在她身後根本空無一物,但她手指指向之處,卻如素描的畫家,幾筆勾勒出輪廓,迅速上色,符合透視法則,體現三維立體感,虛空裏出現了一把木椅。
那絕對不會是實物。黎薔可以肯定,原來,M夫人於封閉空間內,可以製造幻象。黎薔在一旁繼續默默觀察。
M夫人伸出兩手,似乎側耳回憶著什麽,是來自記憶裏的樂譜嗎?
她兩手一分,展開,動作嫻熟。黎薔看到黑白交錯的琴鍵浮現在她的手指下方。修長白皙的手指按下琴鍵,音符飄起來,一串,又一串,金色的,銀色的。
嗬,是莫紮特的G大調小夜曲,美妙如夜鶯,傾吐愛意如細雨澆灌幼苗,又如母親給孩子講述晚安故事的呢喃,如黎明前夕的曙光,犀利而溫柔。
可是,為什麽有一種無言的悲傷,廣闊無垠,從樂曲裏滲透到心田?像是母親講完故事,自己也困入睡夢,醒來,最心愛的孩子卻不見了,找遍整個世界都找不到。
黎薔聽得入神,直到,她看見一滴晶瑩的水珠漂浮起來。第二滴,第三滴。黎薔猛然驚醒。那是自己的眼淚,卻不能垂直落地,而是在失重的太空一樣,成為完美的液態球體。
整個容身之所的牆壁和物品都震顫晃動,光影離散,如即將被稀釋的物質。
黎薔探出手指,觸碰到音波一樣,指尖哧哧如遭電擊。黎薔徹底領悟,沒有時間了,也不可能阻止。她趕緊轉身去找爺爺。
M夫人的意識開始衰弱,容身之所裏的一切都要瓦解了。
房門已經如浸泡在麵湯過久的拉麵一般,一推就散。
黎薔抓住了爺爺的手。老人撫摸著導盲杖,對外界一無所知似的。
琴聲步入**,急促如雪山崩塌,無數冰塊滾落形成雪球。容身之所的每一寸都砰然震顫,成為碎片,碎片再度震顫為塵埃,擴散向時間荒野無盡的空間。
餘音繚繞,半空似乎還響起一聲三角鐵的清脆敲打。
被終結。
容身之所,不複存在。
那些異能者,似乎不覺得稀奇,早有預料一般,各自飄散開。
容身之所的中央,M夫人的手已經放下,不再按動。黎薔拉著爺爺絕不放手。
最叫她吃驚的事情發生了。M夫人自身也透出強烈的白色光芒,然後於白光中消失不見。最後一道白光穿越蒼穹,閃電一般消失。
隻有M夫人自己最清楚,她在分解的一刻,聽見了那曾經聽過的聲音——
“當你找到自身異能的始源,那便是問題的開端,也是問題的終結。”
她已經知道,對於每個異能者,從時間荒野脫身而出的旅程,此刻才真正開始。
宮欒心頭充滿恐懼,但她告訴自己,不要回頭。沙沙聲貫穿耳膜。踏出容身之所,迎接身體的是最為熟悉的風。氣流為風的表現形式,氣體流動,並且被自己控製,成為力量。
宮欒記得,幼年的自己那一天經過燈火通明一片輝煌的大橋,橋梁底下是一些冷落的場所,一群男孩圍繞著那個男生,那個習慣於戴著眼鏡的男生。是的,她總能夠一眼看見或辨認出他來。因為,那是一個女孩暗戀愛慕的對象啊!
宮欒嚐試著運用自己的能力,控製自己飄浮在時間荒野的速度。與此同時,回憶不斷湧現。
那個男孩功課優異,相貌也很好,是女孩的入夢男主角,也是她所在學校裏眾人的目光焦點。因此,這個男生,也被其他男生嫉妒,厭惡。
排斥同類的拔尖者,是屬於人類的一大醜陋特性。
宮欒自己也不過是性格軟弱無力的女孩啊!怎麽辦?她看見那群男孩圍繞著他,已經開始動手。男生起先反抗吼叫,但是,聲音被蓋過,人跌倒在地麵。
他寡不敵眾。
以群體欺淩個人的行為,可恥。
宮欒想不到自己會有如此大的膽子,身體不由自主地出現在男生旁邊。
“呀,還有美女救英雄這種事情啊!”
“哼,就憑你?你以為自己是什麽人?女拳王,還是……”
耳畔嘈雜不堪,汙言穢語。
宮欒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顫抖。人影錯亂地逼近她,她卻總能看見倒地的男生,男生的眼眸,瞳孔裏明亮無比,似乎在說,別管我,你走開。
但是,那種疼痛,痛徹骨髓,希望守望捍衛的心念,洶湧而來。
不,我一定要幫助你。
宮欒沒有逃開。那個男生艱難地說:“你快走,不然……”
當然了,宮欒是漂亮女孩,那群壞男生已經露出異樣的眼光,動作猥褻,將宮欒圍繞起來。洶湧的意識,如同決堤的洪流。
風吹起來了。
某個壞小子覺察到了不對勁,“咦?變天了嗎?”
那一刻原本就是黑夜,但是,起先的微風迅速加強,刮起了大風。氣流吹得人站不穩。地麵的廢紙和易拉罐謔謔作響。垃圾桶被吹倒,那些肮髒的食物殘渣和汙物跳躍而出,跟隨氣流砸向那群壞男生。
宮欒抓起地上的一件硬物,不知道是碎石還是什麽,丟過去。有人被砸中,流血驚叫,灰塵迷眼,這群混混就四散了。
宮欒扶起男生逃走了。
宮欒第二天收到了男生的邀約,然後開始了在她腦海裏模擬過無數次卻沒有勇氣拉開序幕的交往。
真正開始接觸的過程,其實反而有點老土普通。
唯有少女的心緒,如同噙著梅子在口中,酸甜的滋味沁人心脾,回味悠長。
愛情本來就能令尋常化為神奇。
宮欒赴約。雙方印象良好。然後,日漸感情深厚,一起畢業,一直在相同的學校。
直到,第一次吵架。
“我就是不想看這部電影。一點也不好看。”她嘟著嘴。
“真的不錯呢!而且,我都買票了,又不能退。零花錢也不夠了。下次一定再看你要看的那個啦!”男生不斷花費力氣說著好聽的話。
“下次就已經下檔了。這家電影院都不會再放映了。”
“那……還可以看藍光碟呀!我現在就去預訂。”
“既然要花錢,為什麽不借點,也看那部呢?”
兩人僵持不下。
爆米花在男生手裏,從溫熱的噴香狀態慢慢冷卻。可樂漸漸也潑灑出一些,弄髒了男生的襯衫。
“明明知道我想看的不是這部啊!”她好委屈,幾乎想要地球停轉,接受審判。
他是不是不夠喜歡我?不然為什麽不聽我的?這個念頭如火山熔岩,翻湧滾燙,企圖毀滅一切以證明威力。
從回憶裏走出來,宮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男生當時伸手拉宮欒。她呢?居然抬手一揮,打在了男生的臉上。那是意外,她不是有意的。宮欒慌張地為自己辯解,看著驚愕的男生,結巴地解釋。
他比宮欒更加驚愕,摸摸自己的臉頰,那是一道貨真價實的劃口,摸過傷口的手上,是濕漉漉的血。雖然傷口不深,流血並不多,但是,這個交往了一年多的女生,居然,如此恐怖。
男生倒退,不斷倒退,大喊:“你別過來!”
然後,男生跑開。就像她是吞噬人的怪物。
宮欒捂住麵孔,眼淚擠出指縫,寒冷如冰水。
宮欒自己格外清楚,父母家教很嚴格,她根本就沒有留長指甲,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出現這樣的傷口。
到底是怎麽回事?隱約,好像身體內,產生了異常的變化。
她故意抱著自己養的貓咪,到偏僻郊野一點的地方,放下那隻貓。目睹貓咪跟野貓衝突。被欺負的貓向主人求助。宮欒忍耐著,等待胸口那種疼痛感出現。
貓們廝打起來,發出慘烈叫聲。寵物貓又奔回她腳下。
風起,宮欒仰頭,雙腳輕微離地,凜冽如海嘯之力的風排山倒海,將小範圍的草皮剪除幹淨,露出黃褐色泥土。幾隻野貓已經被卷走,不知去向。
宮欒在時間荒野不斷回憶下去……
和那個男生站在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下,踮腳,觸碰到他的嘴唇,最美好的一刻。如果一切能夠停頓在那一刻,多好。但事實是,他們自此散開。
之後,她從一所普通的大學畢業,進入一家大公司,從事文字助理的工作。她極力隱藏自己的異能,像個普通的白領女郎那樣,用心工作。她還學會了喝酒。
啊,那是莫大的快樂之一,也是莫大的魔障。
反正是成年人了,和幾個同性好友,大著膽子進了酒館,喊來酒保,手指戳中一種酒,就叫來喝,事後才知道是加了冰的伏特加,最能夠醉人的酒精產品,帶著她到了比時間荒野更加荒蕪空白卻無憂無慮的地方。
她醉了。
然後,出現了一張新麵孔,那張麵孔,送她們離開,還送她回家。
於是,她認識了新的男孩,甚至抱著結婚的目的,決心好好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