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足音在時空中回響
不知道為什麽,小慎坐在“石頭”上,望著光團兩側和下方延伸開的餘暉,有說不出的憂傷。
再也沒有碰到那個實際年紀十八歲卻有著幼年身體的女孩了。這樣的感覺,就是那個女孩傳染給我的吧?小慎心想。
在時間荒野裏,如果不停留在容身之所,所有的異能者都會一直流落下去。
X為什麽創造這樣的地方?
為什麽要那麽厭惡異能者?
就是因為所謂的破壞了秩序嗎?
如果X掌控秩序,為什麽容身之所卻一直被容忍存在?
這個世界一定要按照秩序運行嗎?
小慎找不到答案。他孤單地坐著,想起了父母——從來沒有見過的父母。
他出生至今,從不知道他們的模樣、聲音和脾氣。M夫人分析說,他們兩個必定都是厲害的異能者,結合後生下他,他複合了他們的異能,才能穿越於時間荒野與人類世界而完好無損。
容身之所是M夫人創造的封閉空間。她待他就像是母親一樣。他的物品當中留有一張照片,背麵書寫著“給我的兒子小慎”。所以闖到時間荒野見到M夫人後,他就忍不住叫M夫人媽媽。其實,M夫人要比照片上的母親年輕。
他的父母究竟到哪裏去了?
在時間荒野裏,小慎尋找了許多次,沒有找到。無數空間,無數記憶的迷宮和錯亂的景象,無法窮盡的尋覓。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已被遣送到了這裏,還是一直隱蔽地停留在人類時間,過著普通的生活。小慎很恨他們。
遺棄孩子,難道不可恨嗎?
小慎忽然想起,他為什麽不找葉幸幫他呢?
他就去找葉幸了。
葉幸低頭看著他,露出笑容。這個小男孩,就像弟弟一樣嘛!
“我還得好好感謝你傳信呢!找我有事情嗎?”
“想要姐姐幫忙,關於我的父母的……隻要你看我眼睛的時間夠長,一定可以看到我最早的記憶,對嗎?”小慎的請求,葉幸無法拒絕。
小慎抬頭,葉幸凝視他的眼眸,撲麵而來的畫麵,層層疊疊。沿著記憶的河流,倒溯回去:她看見他與M夫人見麵,看見更小的小慎在草坪上玩,他抱著氣球,又放開,隻是看著,氣球被什麽紮中,驟然泄氣,一個年長的女人過來,拍打小慎,卻被什麽力量一把推開,然後小慎就不見了。
不是這些,再往前——
一個中年男人抱著一個嬰兒,旁邊有人在說話:“院長,這個孩子很可愛啊!”
“是啊!既然送到孤兒院,為什麽不留一點身份資料?唉!”
繼續向前——
頓時一片漆黑。汩汩流動的聲響,有節奏,如同洗衣機的水轉動的頻率。葉幸忽然醒悟,那是胎兒在子宮的律動。
後退,仍然是一片漆黑。再退後一點,葉幸輕喊一聲,愣住了。
小慎從放空放鬆狀態出來,“葉幸姐姐,看見什麽了?有沒有看見他們?”
葉幸搖頭,“沒有看見他們。我隻是看見了充滿群星的夜空,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麽龐大浩瀚的星空,美到我無法形容。盛大無比,無限蔓延開的星空。我幾乎有點渾身戰栗的感覺。”
“星空?”小慎重複了這個詞。
“對,那是你最初看見的景象,保存為最開始的記憶。之前,之後,都看不到他們。後來見到的人,都不是。”
小慎低下頭。
“不要難過,也不要泄氣。小慎可是男孩。”葉幸拉住小慎的小手,微微拍打他的手背,這是安慰的舉動。
“我知道。謝謝姐姐!”
“在偷偷說什麽計劃啊?喂,我們現在可是同在汪洋大海裏的航船上。”門口突然探出一個頭,是龍牧。
龍牧走過來,一邊撫摸小慎最討厭被摸的腦袋,一邊說:“小家夥怎麽了?”
小慎一反常態,“龍牧哥哥,你好!”
龍牧不好意思起來,問:“日食還有多久?”
龍牧看自己的手機,還剩餘最後一格電量。進入時間荒野後,為了省電,他一直關機,偶然才打開幾次,盡量延長使用時間。日曆顯示,按照公元紀年,大約在七個小時後,正式進入日食。
龍牧聳肩,“我們看不到了,錯過了。可惜。都怪我熱情過度,才害你也被困在這裏。”
葉幸也無奈,“是啊!所以你得負責想辦法,幫助大家出去。”
小慎忽然插嘴,“龍牧哥哥,你跟我來。我有個實驗要做。葉幸姐姐,你也一起吧!我們不要驚動別人。媽媽還在休息,應該也不會發現。”
他們動作迅速,十幾秒後,三個人已經到了外麵。幾乎沒有被任何人發現,除了——有一雙眼睛,剛好站在窗前,看著他們的背影。
三個人離開容身之所後,回頭去看,容身之所微縮為鉛筆頭那麽大的一個小點。
不知道走出了多遠,風聲凜冽,居然有雪花在不斷飄落,寒冷襲來。
“我們去哪裏?做什麽實驗?”龍牧問。
葉幸已經領會小慎的想法,大聲說:“本來是說隻有小慎可以自由出入時間荒野,但是,你看現在,你不是也對未來之眼免疫嗎?”
原來如此。
龍牧問小慎:“小鬼頭,那我們還有多久?”
“又不是坐火車和飛機,我也不知道要多久。我可以自由出入,但隻是憑借直覺,沒有辦法解釋,也不能具體到時刻。”
“好久沒看見你使用風之魚了哦!好像要修補修補吧?”過程漫長無聊,龍牧隨便找個話題聊。
地麵顛倒,風景傾斜,在小慎的帶領下,三人仿佛沿著一條透明的通道一直滑下去。
“我隻知道,每次我看見藍色光芒的時候,就到了出口。”
“等等,如果實驗失敗,會怎麽樣?”
“我出去了,你們被卡在出口,被丟回來。”
“那你得趕快再進來,帶我們回容身之所啊!”龍牧叮囑,“小孩子最貪玩,你可別跑出去就一時不想回去,害我們迷路,流失在裏麵。”
葉幸知道龍牧在開玩笑,她也很想知道結果,如果他也是清異師,怎麽辦?恐怕那就不是說站在這邊就可以站在這邊的問題了。如果可以改換立場,那麽高夏也可以。那龍牧不是變成了實驗品?我這樣有點自私吧!葉幸忽然想起這點,有點羞愧。
三個人速度越來越快,身邊景物越來越模糊。龍牧的臉色終於凝重起來,不再說話。
雲朵散開,烈日當空。時間一點點逼近。高夏站在廣場上,人群越聚越多。大家盡量靠近科學家發布的最佳觀測地帶,準備迎接天文奇觀。
高夏的思緒卻一片煩亂。司宇宙和宮欒都是他遣送走的。得到那種指令,還有潛伏在體內的使命職能在某些時刻蠢蠢欲動。他已經感應到,他被要求行動。為什麽行動,怎麽行動,還不知曉。
但是,高夏已經從各種異常事件裏隱約覺察出線索。日食或許是一個明確線索。
他太希望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此刻的容身之所裏,異能者都聚集在大廳。M夫人坐在中央,身邊簇擁著許多人。隻有小慎、葉幸和龍牧不見了,其他人都在。
當日食開啟,異能者被宇宙空間的能量牽引散發感應信號,清異師將如嗅到花蜜的蜜蜂,找到習慣隱藏著的那些異能者。
久違的異動,出現了。
M夫人提高音量,“大家注意。”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掠過一兩顆流星,然後數量越來越多。體積小的與容身之所摩擦而過,帶來一下一下的衝擊震動。有些忽然折轉了方向,無目標飛離。那是被空間移動異能牽引開了。
但是,更多的、更大的、不知道從何處湧現的流星星體不斷流向中心位置。淡淡的金黃色光芒覆蓋了整個容身之所。那些星體隕石變成燃燒的閃亮塵埃,然後熄滅飛散。
M夫人不再說話,容身之所裏一片寂靜。
但在這寂靜中,一個女孩站出來,貼近M夫人。
金色光芒的外一層,似乎有透明的氣體在湧動,漸漸轉成龍卷風,風正中的旋渦不斷擴大,四周的石頭、球體被風力粉碎為粉末。女孩的頭發飄揚,大廳內卻沒有一絲風的跡象。
M夫人似乎有了餘力,在對付流星雨襲擊的間隙開口:“一直以來的相安無事,果然隻是表象。其實,X和這個時間荒野也在等待機會吧?請大家用自己的能力保護自己,阻止X吧!”
黎薔知道自己的力量幫不上什麽,便一直坐在爺爺身邊。老人家還是一臉茫然,對這一切不甚了解。黎薔抓緊爺爺的手。
他們身邊是一個矮胖的男子,樣子滑稽,充滿了驚慌,但是,在他的驚慌中,眼睛裏有憤怒在升溫。
然後黎薔看見了火焰。
原來這個矮胖男人的憤怒啟動了火。
風的氣流與火結合,爆發出最瑰麗的顏色。如煙火燃放,如千百種花瓣飄落。黎薔看著眼前的景象,從幾個異能者的眼眸中突然看到一些零碎的未來畫麵。
流星雨終於全部消失。動**與震顫驟然停歇。
眾人剛剛鬆口氣,馬上——
有力量在蓄積著,從四麵八方吸納著物體。無數人被攪進一股激流,匯集成為灰色的人潮“洪水”。那是流散在時間荒野裏的異能者。巨大的聲響淹沒了他們發出的聲音。
天啊——
黎薔瞪大了眼睛。
如果撞擊上風流和封閉空間的能量,隻有毀滅。那是逼迫著他們停止反抗。不然,就要殺死同類。
M夫人豁然起身,也被震驚了。所有的異能者都露出憤怒和驚訝的神情。
他們必須抉擇,最多半分鍾,人潮就會直接衝擊到容身之所。
M夫人閉上眼睛。所有人閉上眼睛,不願意目睹悲劇。
黎薔喊起來:“不可以!”
仿佛穿過世界上最漫長的隧道,終於——
“藍光……”葉幸最先驚喜地喊叫。
龍牧在藍光中緩慢前進,沒有被拋回時間荒野的跡象。
小慎露出驚喜的表情,但須臾愕然。這種藍光不對勁,當中摻雜著另外一種顏色信號。
小慎大喊:“小心!”
但來不及了。
三個人所處的空間被光線分為三區,各自看不到對方。
意識泯滅於瞬間。
地球上,人群發出巨大的驚歎,“太陽缺口了……”
太陽被黑色侵蝕的邊緣,光亮超過平時的耀眼度。人類世界,一片興奮。
除了日食,高夏還看見了與眾不同的東西。大氣中,似乎有無形的信號不斷地匯總,最後,整個大地變成一片荒蕪的黑暗,隻剩些微燈光。
地麵上躥起幾條急速上升的暗影,仿若離開地心引力的人。他們發出哀歎和絕望的呻吟。
高夏聽見一片轟鳴的合音:“去吧,去時間荒野。”
這合音不斷擴大,幾乎要轟炸穿他的耳膜。
那些仰頭等待著日食還原的人們,似乎沒有聽見任何合音一般。他們興高采烈,交相議論分享剛才所見的奇觀。
高夏,你當如何去做?高夏問自己,他相信,如果他登高而呼,這些密集如蟻群的人們一定當他是瘋子。他們是不會聽從他的,因為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搞清楚一切異常的來龍去脈。
那些躥起的暗影最終都朝向日食的坐標消失在空中。
高夏蹲坐在地上,抱住頭顱。
高夏看見了日食的結束,太陽從陰影裏脫身的瞬間,何謂無限的光明,這就是。
高夏覺得身體仿若冰塊,在逐漸融化。
日光無比耀眼,明亮如劍,穿透高夏。
他如冰徹底溶解為水,蒸發,消失於人間。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從來沒有如此舒服的感覺,一如進入天堂的極樂世界,忘記所有煩憂。
柔軟的氣流包裹著葉幸,好像返回嬰兒時代。
是誰在喃喃念著話語,如同催眠師的口吻,一點一滴,如同長者的舊事追憶。
“足音在記憶中回響,沿著那條我們從未走過的甬道,飄向那重我們從未打開的門,荒野之城!”
荒野之城?葉幸感覺到意識逐漸合攏,凝聚,逐漸恢複思維。她忍不住對這說話的人發問:“你是誰?我在哪裏?”
所有光影如魔術一般變幻,然後消失。
眼前是大片的翠綠,她努力去凝視,哦,是樹葉。她又回頭去看,是一條巷子,沿著斜坡而下,是熟悉的房屋,房間裏,一切陳設布置都那麽熟悉。
“口渴嗎?”很親切的聲音。也是那麽熟悉。
葉幸坐起身,但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熟悉到被忽略的身體,用搖晃在提醒葉幸。是的,意識還是自己的,但是身體卻非常小,是一個兒童,而非少女。葉幸驚駭起來,漸漸愣住了。
“怎麽了,午睡剛醒,人還犯迷糊嗎?阿幸,要不要喝東西?”那個人有著淺淺的胡須,走近她,坐在她的身邊。
“啊,怎麽哭了,做噩夢了嗎?別哭別哭。”那個人露出因為萬分關切而緊張的神情,掏出一塊手帕來。
葉幸的確在哭。一切真實地出現。沒錯,是父親。他習慣用棉質的白色手帕,手帕周圍是灰色的框架花紋。擦掉小葉幸的眼淚,他的微笑無比溫柔。葉幸一邊哭,一邊挪動身體,似乎,是自己五六歲的狀態。
葉幸叫道:“爸爸,爸爸!我好想念你。”
“這孩子,爸爸一直都在家裏啊!”父親露出一點愕然,旋即明白過來,是女兒在撒嬌。“乖,可別哭了。看看,鼻子的皮都皺了,同學會笑的。”
葉幸隻是趴在父親懷裏,不知道該說什麽,漸漸不哭了,但是手掌卻牢牢抓著父親的襯衫領子。鼻子有沒有皺,誰要管它?她仔細嗅著父親的氣味,暌違十年了。
葉幸安靜下來。忽然,她提問:“爸爸,你沒去店裏嗎?”
“小笨蛋,今天是你媽媽去看小店呀!”
哦,是這樣嗎?是的,葉幸記得,小時候,小店是父母輪流看守的,這樣就多出一個人在家照顧葉幸了。
父親拉起葉幸的小手,“來,起床吧!去洗洗臉就舒服了。”
多麽踏實而有力的碰觸。
葉幸被父親抱起來。
目光穿過家具,她注意到,那是很新的家具。在洗手間,水嘩嘩流到手指縫,小毛巾往臉上貼。放下時,毛巾上的貓咪圖案笑容可掬。
很真實,可她有一種虛妄的感覺。因為太過真實,又覺得可怕。葉幸扭頭,看著父親的眼睛。沒錯,母親說過,父親早已出走失蹤了,甚至有可能出意外死了。葉幸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就當父親隻是消失,拋棄家人,但人還活著。
眼前這個人,真的是父親嗎?
唯有做夢會看見的,那麽在真實世界裏就不會出現。
最重要的是——
她可以用“過去之眼”檢驗。
葉幸凝視著父親,聚焦到他的瞳孔最深處。透過笑容,透過烏黑的眸子,透過視網膜神經,抵達大腦存儲記憶之處。像是玩耍的小孩子闖進了一家工廠的倉庫,打開第一層,打開第二層保險門。
……
一片空白。
葉幸看見的,是空****的空白。
葉幸光速一般收回意識。父親也換手,將葉幸放到自己的肩頭。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即使是遺忘了過去的記憶,但人腦不是計算機硬盤,難免有記憶殘留。
要麽,眼前的父親對她的異能免疫。
要麽,他的記憶已被徹底刪除。
“爸爸……”
如此幸福的一刻,葉幸不想打破,隻想永遠沉迷。
眼淚從她臉上滑落。
就在黎薔大喊“不可以”時,巨大的爆炸聲響起。黎薔也閉上眼睛,隨即馬上睜開。
M夫人跌坐到沙發上。
M夫人終歸還是主動妥協。“容身之所”徹底打開大門關卡。
人潮如洪流,匯聚成一條龐大而強烈的光線,**。
呼嘯如雷鳴,四周嘈雜無比。
是的,到底,不管用什麽理由,也不可以殺戮同類。這樣想著的黎薔來不及鬆一口氣,猛然瞪大了眼睛。因為,她看見那些異能者綁定在旋轉力量中所形成的人潮洪流刹那消失,無影無蹤。
驚人的“洪流”,像是流入了大海,或者黑洞,徹底消失無形。
容身之所是M夫人的空間封閉超能力構建的。此刻,這棟別墅一般的建築,一切外觀和牆壁都像是拉麵一樣柔軟地抖動著。
空間不再封閉,外界的氣流湧進來,吹拂著眾多異能者。他們清醒過來。那個以憤怒之火反擊的胖子先生醒悟,“唉,我們上當了。都是幻覺。”
M夫人微微笑著,“沒關係。這樣也好,至少,我們可以看見要反抗的對象究竟是什麽。”
“你是誰?”疑問的聲音從M夫人背後傳來。
黎薔驚異地看著自己的爺爺。
原來是黎爺爺在說話。
所有人的視線都轉移到黎爺爺身上。他是一個目盲老人,那他在與誰說話?黎薔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感覺,這一刻,爺爺前所未有地清醒。
“當然,我明白你所說的。但是,我並不讚同。”
耳朵旁邊,有著波段不被人類耳朵接受的聲音。在場的人,麵麵相覷。
但黎爺爺似乎在認真傾聽,然後回答:“如果說直線是兩個命定的、無法逃避的點中間的最短距離,那麽,離開主題的枝節則可以延長這個距離。”
失去門牆屏蔽的容身之所,仿佛懸浮於空中的一棟幽靈別墅。黎薔拉住爺爺的手,看見這個目盲老人的臉上露出微笑。
老人繼續說著:“還有,如果這些枝節變得十分複雜、紛多和曲折,而且迅速得足以掩蔽其本身的蹤影,誰知道呢?——也許死亡就不會找到我們,也許時間就會迷路,也許我們自己就會不斷地隱藏在我們不斷變化的隱匿之中,逃過司掌宇宙的唯一真理。”
即便是異能者們,也都瞠目結舌,滿臉訝異。
M夫人則非常鎮定,安靜地聆聽黎爺爺所說的每一句話。
“X,萬物有始皆有終。”黎爺爺的嗓音越來越大,像是山頂寺院敲響了巨鍾。
飄著,**漾著,比秋天的落葉更加輕盈,也比秋千更加富有安全感。
龍牧怔住,仰起頭。不可思議。他看見了蔚藍天空。哦,如此蔚藍澄澈,蔓延如水彩顏色,盛大而美好。一直延伸到天際線。
左右手,都被人抓緊牽引。是——父親,還有母親。
但是,他們看起來很年輕。是小時候見過的樣子。穿著黑色風衣的父親,笑眯眯的、很溫柔的、穿著格子裝的母親。還有自己,一步一顛,**著人工秋千。
“怎麽了?不想玩了?”是母親在問。
“嗯。”龍牧掙脫他們的手掌,跑上前幾步,然後轉身,是千真萬確的父母。地麵輕微潮濕,空氣幹淨得不像話,植物與樹木帶著雨後的清新。自己的腳下,是散發著橡膠氣味的明黃色雨靴。
拉著父母的手**秋千,龍牧摸著自己的腦袋,慢著,是在哪裏見過這樣的畫麵。父母並肩而行,在秋天這個氣候最宜人的季節裏,帶著自己散步。母親蹲下身,張開懷抱。
是了,一切都發生過。並且,留在記憶裏。
記憶裏的自己是怎麽做的?一個孩童,在幼年頑皮的時候,男孩是會頑固地站開,不願意膩在母親的懷抱裏。是的,尤其是自己。
龍牧微笑起來,“我是不會被這樣的美好所惑的。”他看著頭頂小聲說,然後,努力控製著幼年的身體,方向相對,迎向母親奔跑而去。龍牧看見母親起身站立。
就要撞上之際,心裏有什麽東西叮當一聲,破碎了。
人,穿越而過。龍牧收住腳步,回頭,眼睛控製不住地流淚了。
果然,都是虛妄的幻覺。父母繼續說說笑笑,並肩而行,一個小男孩在他們中間。
如果他按照記憶,一舉一動完全吻合,就會漸漸沉陷進去,仿佛靈魂代入到自己童年的身體,仿佛徹底變成那個過去的小孩子,亦步亦趨,完全重疊。
隻要有一絲猶疑清醒,不再重疊,就能徹底看清楚,那都是過往的記憶幻象。
可是,雖然邏輯清醒,做出了抉擇,分辨出幻象,但心髒卻不知所措地,有什麽東西裂掉了,隱隱作痛。即便再堅強快樂,健康地長大,靈魂中也仍然有著成長勢必帶來的孤獨和悲傷!
眼前的一幕越來越遠,龍牧注視著畫麵消失,最終不見。自己所處的是充滿鏡子的空間,照出的還是少年的自己。就連地麵也是鏡子。
“X?請你出來吧!”龍牧喊。沒有回音,聲音如同被吸收。良久,龍牧咬牙切齒起來,“好吧!那我不得不破壞了,我要使用暴力了。”
回想一下上體育課修習的幾招功夫招式,龍牧一腳飛踢,所有鏡子頓時崩潰,嘩啦碎裂一地。不知道從何處來的勁風,將碎片吹成粉末塵埃。
再看四周,龍牧簡直欣喜若狂。確認無疑,建築、光線、地麵、呼吸的氧氣,還有天空,是人類世界。還因為,龍牧看見了熟人。
那是相當熟——可不就是小慎那個小鬼嗎?
小慎一片茫然,仿佛還沒完全清醒。
龍牧衝他耳邊喊:“喂,喂,小鬼,你發什麽呆?”
小慎還是發呆。龍牧幹脆搖晃他,就跟搖一杆旗幟一樣。
終於蘇醒,小慎一把推開龍牧,“你把我當玩具嗎?頭好暈!”
想不到小鬼還有這麽大力氣。龍牧跌坐在地上,更加確認自己終於到了真實世界,因為屁股撞痛了。龍牧沒好氣地爬起來,“怎麽沒看見葉幸?”
“是啊,葉幸姐姐呢?”小慎也不知道。
容身之所。
黎爺爺的聲音回**在大廳內。其他人無法理解他的對白,因為隻聽見一個人的說話內容,缺乏對方的回應,所有人陷入完全聽不懂的語境。
“什麽是異能的始源?是否我們的交談,應當交由所有人判別?諸位是否能容許我暫時充當代言人?”黎爺爺目視著空洞發問,但他已經目盲,瞳孔灰白渾濁一團。
唯有黎薔覺得,爺爺此刻是那麽陌生。
他的身體忽然僵硬,發出藍色的光芒。那些光芒交織流轉,包裹住他,隻是露出了頭部。
然後一個奇怪的仿佛被調高的嗓音從黎爺爺的喉嚨發出問候:“諸位,早安!”
眾人麵麵相覷。
“你就是X?”M夫人麵色蒼白地問。
“是的。”
“為什麽要驅逐囚禁我們?”
“維持秩序。異能者不適宜與普通人生活。”X冰冷回答。
“欲加之罪。”M夫人語調譏諷。
“秩序不可任由誰來破壞。”
“你有什麽資格裁決這些?你是神?還是其他時空的高等物種?”M夫人拋出她的問題。
“這個問題意義何在?”聲音透過黎爺爺的氣管與聲帶,緩緩反問。
“我們這裏所有的異能者,都從人類自身孕育。那我們的存在就是合理的。除非真有萬能的神,掌握控製權。”M夫人想說的話,經過漫長時間的深思熟慮。
她激動地說下去:“但人類的曆史與理性驗證,並無真正的神存在。神不過是一種完美人格的虛擬。神不會如此殘酷地隔離我們。我清晰地領會到,對我們的囚禁,造就時間荒野與人類世界割裂開,源自你的私欲。神豈有私欲?”
在場眾人靜默聆聽,隻有黎薔萬分緊張,她擔心爺爺,也在揣摩這些話的本義。
M夫人質問:“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就以那位控製空氣的力量的女孩而言,她的能力始源為何?她是否意識到,放棄異能,等同於放棄她對待這個世界的態度?何以她有如此堅硬的態度?”X繼續陳述,一如法庭上的首席大法官,“因為她與平凡人不容,她已越過臨界點,成為危險人物。”
日食之時,更多的異能者被發現,被遣送。在時間荒野四散飄浮。
M夫人語調沉痛,“剝奪我們的選擇,以及異能者與非異能者學習融合相處的機會,一味放逐,甚至讓我們在此衰老死亡,無比孤獨地化為塵埃。我們該以什麽樣的價值判斷做出認知?這就是殺害。”
沉默。
沉默之後是笑聲,這笑聲,換成了另一種音調,溫和得像個普通的長者,“是他們自己迷失在自己的歧途而無法出去。如同你建造容身之所。”
“是你囚禁了我們。在這殘酷無情的時間荒野。”M夫人越說越憤怒,她的嘴唇都在顫抖。
又是片刻靜默。
“你可想起自己是誰?”
M夫人一怔。
流動的藍色光芒散去,麵前的黎爺爺身體軟下去,倒在沙發上。
他仿佛經過疲倦的旅行,辛苦的勞作,合眼進入深層次睡眠狀態,發出老年人特有的微微鼾聲。
“X……你出來!你跑到哪裏去了?”M夫人呼喊。
毫無回應。
她頹然陷入苦苦的回憶。自己的身份?我是誰?
仿佛有一點記憶的線索,從緊閉的密門縫隙伸出。
在一側旁觀的異能者們群起呼喊“X”,可是再無任何音訊。
矮胖男人最先開口,“我們該怎麽辦?”
M夫人坐下來,“請讓我想一想。”
她的姿勢恢複了習慣的優雅,但神情全然失望。
這一次的交鋒,留下了更多的謎團和困惑。
父親……葉幸渴望的父親,那麽寬厚的肩膀,溫暖而可靠。父親的肩頭,葉幸俯在上麵,雖然心念中已經有了分辨。可是,就這樣停留在父親的肩頭,多麽舒服。一旦失去以後,再沒有這樣真實擁有的時刻。
如果揭穿,那麽失望與痛苦的隻會是自己。
那麽永遠不要戳破,就這樣停頓在兒童的身體裏,好嗎?
葉幸在父親行走的身體顛簸中,被搖晃著,如同嬰兒之時處於搖籃那樣愜意,無憂無慮。
天色漸漸昏沉,晚霞與夕陽共同從天際生長出來。父親放下葉幸,走到小小屋子的廚房,用低沉的嗓音說著:“小幸,爸爸先做飯,等媽媽回來一起吃。嗯,就做南瓜葉蛋餅,還有……”
葉幸靠在窗前,聽不清後麵的話。是在等候母親回來嗎?是的。
母親提著手袋慢慢出現在路口,渾身洋溢著難以言喻的幸福微光。
葉幸忽然覺得,那是母親一生當中最為幸福的時光吧?後來,父親離開了,母親就陷入孤苦寂寞中,拒絕任何新的開始,困在記憶裏。
葉幸忍不住揮手喊道:“媽媽,媽媽!”
視野那頭的母親也揮起手來。
小慎額頭的劉海無風而起,似乎在默默感應著什麽,然後,平息下來,睜開眼,“葉幸姐姐已經留在了荒野之城。我想,她不會回來了。”
“大概,這是她此時此刻最願意做出的選擇。”龍牧忽然說。
他現在可以確認,當藍光分開他們時,三人都聽見了那些類似十四行詩的句子。
唯有幸福感稀少而珍貴的人,才無比眷戀所有過去的不可追回的幸福。
龍牧補充:“但是我覺得,她隻是現在暫時不願意回來。遲早一定會回來的。她不會忘記她媽媽。她媽媽正在家裏等著她。”
龍牧的表情無比嚴肅。
小慎從來沒看見過他這樣子。
“原來時間荒野不是最可怕的地方,最可怕的是荒野之城。”小慎若有所思。
龍牧倒是不覺得有什麽可怕的,不過他知道,這也是因為他的成長平順幸福,人與人,同一天空下,命運各自不同。
“我還希望,她也不要忘記我們,不要忘記我。”龍牧其實無比擔心葉幸,但他知道擔心也沒用,不如想想別的辦法,於是他問小慎:“小鬼,那你都看見了什麽,你是怎麽出來的?”
“我看見了他們!原來,在我的結束,才是我的開始。”小慎忽然微笑了,像是最愛吃糖果的小孩得到了無數糖果。但他的話神秘兮兮的。
“他們?是什麽人?一定是你父母呀!他們是什麽樣的?什麽在你的結束是你的開始?說得這麽拗口。”
“太可惜了,我們注定是看不到日食了。你看,早就一片明亮了。”小慎遺憾起來,回避了龍牧的好奇心。這個小男孩好像經過了真正的成長,眼眸裏是勇敢與信心,說的話也高深莫測。他懶洋洋地往前走。
“喂,小鬼,你去哪裏?”
“不知道。”
“X出現沒有?”龍牧更加好奇的是X。
“我聽其他人說,出現了。”
“那X到底是什麽人?”
“沒人知道。”小慎複述了聽到的情況,X附身在黎爺爺身上說的一大串古怪對白。龍牧聽得更加雲裏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