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吹起貝殼之時
在浩瀚的時間荒野,一團小小的身影蹲坐在一塊石頭上。這裏的物質,有的是幻象,有的卻是實體。璀璨星球的光芒在後方,麵前還有落日的景觀,夕陽的餘暉映照著,留下最溫柔的亮色。
那是可以托運外界被遣送來的異能者的通道,就跟人類世界的機場托運功能一樣。
當有人呈飄浮狀經過,這個小人影會仔細凝望,然後仍然是微微失望。
另外一個小孩已經觀察了她一段時間。
這個小人影是一個很小的女孩。
觀察者,是小慎。
隻有小慎最自由,可以在時間荒野尋覓穿梭。時間長了,他對這裏都很熟悉了。
女孩有小孩子的身體和麵孔,卻發出沉重的歎息。
“你怎麽了?為什麽不開心?”小慎問。
女孩聽到聲音,扭頭看,卻隻有飛來飛去的物體,沒見到任何人。
是誰?誰在問她?
“我在上麵!”聲音很清脆,帶著稚氣。小慎飄移下來。剛才他是倒立的姿態。
“你很眼熟哦!”女孩仰頭,與小慎照麵,“我是不是見過你?我們以前沒有說過話吧?”
女孩有安靜可愛的麵孔,頭發被一根簡單的彩色絲帶綁著,但是衣服已經有許多破爛的地方。
“是的吧!我也好像在哪裏看見過你。”小慎說,“不過……到底是什麽地方呢?”
“我也想不起了。”女孩回答。
“那你自己記得是什麽時候來這裏的嗎?”小慎問。
女孩反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慎,你呢?”小慎看見女孩倒回來,和自己並排坐下。
她回答:“司宇宙!”
雲彩從天邊翻湧而來,這個名字像一個魔咒,漸漸地匯聚到司宇宙的身邊。
小慎打量著她,覺得女孩實在很像是外國人,瞳孔顏色、膚色、發色,隱隱約約有一點異國血統的基因表現。怎麽看都是個小女孩,大約不到八歲的樣子,但是呢,眼神卻很成熟。
女孩歎氣,“我的名字,媽媽說是紀念一個人,我的爸爸。”
“這個名字很特別。”
司宇宙在空中轉個身,原本聚集的雲彩又被風吹散了。
她看定一個方向,陷入沉思。
小慎不願意打擾她,隻是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良久,女孩開口說話。
“爸爸一直很生氣,還會怒氣衝衝,要打人的樣子。”回憶起過去,女孩露出驚恐的神情,似乎陷入夢魘,“我很想念我的媽媽,但是見不到她了。”
“我來猜猜看。”小慎眯起眼睛,“你媽媽紀念的那個人,一定是外國人,而且,名字裏有‘宇宙’這個單詞,可能是你媽媽的初戀情人,後來你爸爸終於發現了這個秘密,聽到你的名字就不高興。或者,就連你爸爸,可能也有問題。”
“你是想說,也許我爸爸不是我真正的爸爸,對吧?你說話不像小孩子。”司宇宙評價小慎,露出冷靜的表情,其實她的表情也不像小孩子。
小慎不置可否。確實,他在時間荒野見過那麽多異能者,聽說過太多故事,他也不可能再像小孩子一樣天真幼稚。何況,他怎麽會是小孩子?
小慎說:“那你也不像。”
“因為我已經十八歲了。”
小慎驚異,“但你明明最多八歲的樣子!”他問,“你的異能是長不大?”
“嗯,對。小時候,爸媽總是吵架,我在旁邊聽著,頭都暈了。他們怎麽就那麽羅唆,那麽討厭?我就幹脆不管他們了,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待著,也不想出去。”司宇宙說。
小慎對這個小女孩,不,大女孩,還有她的異能很好奇,沒有打岔,安靜地聽她講。
困在時間荒野的人都喜歡跟人說話。小慎想起最近新來的那個龍牧,也是閑得快變成話癆了。
“我在房間裏很無聊,很無聊,開始會看看窗外,鳥啊,天空啊,或者抱抱我的玩具。後來,我趁著爸媽不在家的時候,翻翻找找,找出了一個小紙包,捏起來是冰涼的,我忽然害怕起來。”司宇宙陷入回憶,停下來。
“那是什麽?”小慎心想,這個司宇宙還很會講故事。
“我打開紙包,是刀片,很鋒利,雪亮的。我猜是爸爸刮胡子用的。就這樣,不小心的情況下,我把自己給割傷了。”司宇宙眉頭皺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小慎覺得感同身受,自己的皮膚也好像被割破一樣。
“不過隻是小傷口,出了一點點血,很快就凝固,結痂了。我把刀片拿走,藏在自己房間的隱蔽位置。爸爸一直沒發現。”
“你拿刀片做什麽?”小慎胡思亂想起來,不會是想殺人,或者實在不開心父母不和,想要割脈吧自殺?
“不對。不是的。”司宇宙似乎看穿小慎的心思,“後來,我把刀片又拿出來玩,當然也是爸媽不在家的時候,碰到手指,又割破了。我隻是覺得,有一點點好玩,還有一種挺開心的感覺。我就開始常常這樣做了。爸媽都沒發現,他們隻顧著他們的事情。”她微微一笑,“隻有他注意到了。”
“他?他是誰?”小慎很敏感地猜測。
“他啊,他是我的小夥伴。”說到這個人的時候,司宇宙臉上呈現出淡淡的微笑。那是很遙遠的甜蜜記憶了。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和他一起玩。我的個性比較古怪吧,別的同齡人不愛和我一起玩。尤其是女孩們,我特別受到她們的排擠。
“我還記得,我很想跟那些女孩一起玩。她們在放學後,約在樂器教室後麵的一塊草皮上,玩起跳格子。誰最先單腿跳到終點,誰就勝利了。獎品是大家共同集資零花錢買的一盒草莓奶油冰激淩。
“我也很喜歡那種冰激淩,也很想和她們一起跳格子。但她們推開我,把我一下子推到地上。我很想哭,又哭不出來。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那些女孩們罵我醜八怪,說我家裏的人有毛病。我這才知道,爸媽的事情都在鄰居私下的流言蜚語裏傳遍了,也連累到了我。我不知道怎麽辦,等那幾個女孩走遠了,才敢哭出來。結果,我聞到了一股香味。”
小慎很聰明地猜到了,“是那個小夥伴買給你的冰激淩。”
“對,就是他買給我的。他也蹲在地上,把冰激淩遞給我。我當時不知道怎麽謝謝他,就問他,為什麽買冰激淩給我。他說,沒有原因。怎麽會沒有原因呢?我回頭想明白了。他喜歡我。”司宇宙臉上的微笑越發甜蜜。散開的雲彩又聚攏,映照著她的臉,紅紅的,也像草莓一般。小慎忽然覺得,這個女孩,很可愛。
“然後我們就熟悉了。我吃了一半冰激淩,還給他。他說他就是特意買給我的,讓我都吃完。我就坐在地上吃完了冰激淩,心情也變好了。他拉我起身,我們一起去一個露天水池的噴泉旁邊,借著噴泉洗手。我洗掉了手上黏糊糊的冰激淩,忍不住拉著他的手,怎麽都不肯放。他也就這樣讓我拉著,帶著我回家。在家門口,他才掰開我的手,跟我說明天見。我一直記得,他比我大幾歲,穿的是襯衫。我叫他貝殼。
“再後來,我爸媽常常不在家,我就偷偷邀他來我家。我們當時都很小,隻是一起寫作業,看一會兒電視。他學習很用功,寫完作業,他就出門帶著我一起逛夜市,我也跟著去。夜市特別熱鬧,城市裏那麽多小攤販,擺出各種各樣的小吃。我們也沒有吃多少,但是好開心。我和他在一起,像多了一個哥哥。”
聽到這裏,小慎意味深長地笑了。
司宇宙很明白小慎為什麽笑,她幹脆一口承認:“後來,我知道自己喜歡他。那天,他還是趁我爸媽不在家來找我。我想給他切一點水果,但被刀劃傷了手指。我當時太小了。我覺得痛,就叫了一聲。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看見自己的傷口在痊愈。
“他來給我找創可貼,其實傷口就已經好了,隻剩表麵上一點血。後來,這樣的事又發生過幾次,每次我都眼睜睜看著傷口以極快的速度愈合。我含混地告訴他,都是不小心受傷了,比如被嶄新的書的紙頁呀,打碎的玻璃什麽的。開始他沒懷疑,漸漸地,我發現,舊傷痕都好了,每次的新鮮傷痕,一分鍾不到,就愈合完畢。一點痕跡也沒有。我覺得好得意。
“有一天,跟他在一起玩的時候,我被樹枝擦破皮膚,他還緊張得要命,說趕緊去醫院。結果,他目睹了我的傷口愈合的過程。他驚呆了。我也不怕被他發現這個秘密,因為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說到這裏,眼淚從司宇宙眼裏滑落。她帶著惆悵,露出懷念的微笑。
“確實很奇怪。你有痊愈異能啊!”小慎說。
“不,奇怪的不是這個,而是,第二天我又見到貝殼的時候,他的樣子很奇怪。我們在一起吃棉花糖,那是在學校的側門,他忽然趴在桌子上,好像睡著了,然後說起夢話。我走近,摸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的。我很緊張,以為他生病了,在做噩夢。我搖晃著他,叫道,貝殼,你醒一醒,我陪你去看醫生。”
聽到這裏,小慎再也壓抑不住害怕,意識到這個貝殼大概是什麽人了。
司宇宙不再流淚,而是定定地看著遠方,眼神空洞,“當時他說,去吧,去吧,到時間荒野去。就像是我惹他生氣了,他再也不願意跟我一起玩了。我嚇到了,站著,一動不動。”
小慎聽到這兒,緊張起來。他意識到,好像觸及了某種真相。
司宇宙繼續慢慢說下去,“他的眼睛還閉著,忽然坐起來,大喊,去吧!然後我忽然像是墜落到大海一樣,我坐的地方變成了船,飄飄****的。”她看著小慎說,“於是我就在那一瞬間到了時間荒野,過了這麽久,不知道怎麽離開,不知道怎麽回家。”
“你遇到清異師了。後來呢?你的家裏人,該怎麽辦?”
這個時候,司宇宙卻露出奇妙的表情,如水彩沉澱在宣紙上,“這也沒什麽,說不定,找不到我,我的父母就開始擔心我了,反而不會吵架了。我唯一遺憾的是,我還沒來得及告訴貝殼,我很喜歡他呢!”
“貝殼是清異師,就是他放逐你的。”
“我一點也不恨他呀!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吧。到了這裏,很奇怪,我再也沒長大了。不過也好,我才不喜歡長大。”司宇宙笑了,最後一縷夕陽光線消失在她麵孔上,時間荒野也陷入黑暗,然後群星璀璨,上下顛倒,緩慢地旋轉著。
“我走了。你的故事,很好聽。我該回家了。”小慎起身。
“還會再見嗎?”
“不知道。”小慎搖頭,“時間荒野萬物失衡,無比廣闊,大家流散不定,彼此之間不知道隔了多少光年距離。除非你到容身之所去。”
“這個地方我聽說過,但那裏不自由,而且空間有限,據說還在對抗什麽人。我還是喜歡在外麵的感覺。人生有得有失,唯有一並接受,反而快樂一點。”
小慎啞口無言。司宇宙幼稚的麵孔與成熟的語調反差太大了。
她微笑著向他道別,“謝謝你聽我說話。”
兩個人各自散開,如同乘坐反方向的波音飛機,很快就與對方隔開遙遠距離。
小慎原路返回,一路琢磨著,司宇宙的異能應該不隻是愈合傷口。這個女孩很奇特,哪怕是在一群異能者當中,她也讓他印象深刻。
他回到容身之所,在入口處,他看見一個陌生女子先進去了。
“我曾經聽說過時間荒野,覺得很恐怖,卻不知道這裏還有個容身之所。”年輕女子臉色蒼白,精致的妝容花掉了,身上的職業套裙也已經淩亂,看得出來,她經過了一場惡鬥。
“小慎你跑到哪裏去了?差一點她就迷路了。”龍牧輕敲小慎的頭。
小慎很不高興地推開他的手,他可不喜歡龍牧擺出的前輩或是哥哥的姿態。
“我去哪裏,跟你沒關係,既然她可以找到容身之所,幹嗎要我帶路?”
“我隻想過平凡的日子,嫁給我喜歡的男孩。為什麽我要有這樣的鬼能力,要被送到這裏?”這個年輕女子哭泣起來。
漸漸地,她越哭越傷心,眼淚如清澈泉水流淌不息。
葉幸的表情卻是怔怔的,她太了解這個女孩的悲傷。隻不過,葉幸也習慣了,沒有這個女孩此刻被強迫送離的劇烈痛苦。
葉幸總覺得,自己家的破裂,父親的出走,很可能也跟所謂的清異師有關。
葉幸低頭沉思,我有異能,我的母親沒有,父親出走消失……難道父親也被隔離,送到這個鬼地方了?
小慎經過葉幸身邊,說道:“葉幸姐姐,我幫你送消息給你媽媽了,說你平安無事,現在在外地玩。”
“謝謝你。”葉幸這才回過神。
看著那個年紀比自己大的女生,葉幸歎氣,她安慰道:“別難過了,現在我們要想辦法回去……”
女生一邊哭,一邊抬頭看了一眼葉幸。就在一瞬間,葉幸讀取了她最近的記憶。
就在這一刹那,葉幸覺得幾乎像遭到晴天霹靂一樣。
葉幸驚慌失措。她居然看見了高夏。
葉幸還不敢相信,再一次主動去看眼前女生的眼眸。一個影子自模糊的迷霧中越來越清晰。他麵孔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構成完整的輪廓,那就是她最熟悉的高夏。
這下子龍牧傻眼了,因為葉幸也開始哭了。
他慌忙問:“怎麽了?你們女孩可太愛哭了,有問題就講出來,解決問題最重要啊!”
但他的安慰顯然無濟於事。葉幸讀取女生的記憶,知道她叫宮欒,在來這裏之前,跟高夏有過接觸。
發生了什麽事?
宮欒驚慌地說:“我遇到了一個人,跟他打了一場,一開始我完全占上風,可是突然之間,他好像有了神奇的力量,我抵擋不住,暈了過去。等我醒來,就到了這裏!”
“清異師對異能是免疫的。”M夫人開口了,“既然你使出了自己的異能,還被送到這裏來,說明你遇到了清異師。”
黎薔先前的困惑得以解答,但是……
她問:“那為什麽我的未來之眼對龍牧無效?龍牧,你不會也是清異師吧?”
原本被容身之所收留的異能者陸續從二樓房間出來圍觀看熱鬧,聽到這裏,紛紛驚恐起來。
“也許是,也許不是!除了清異師,或許還有人例外。世界廣大,難以一概而論。即便他是清異師,如果站在我們這邊,也沒有妨礙。”M夫人沉思一番,回答了大家的疑問,“我們真正的天敵不是清異師,而是X。現在,大體上容身之所已經聚集了所有異能裏的強力類型。也許在日食之時,我們有機會見識到X的真麵目。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正式宣戰!”
“容身之所的存在,X知道嗎?如果知道,為什麽會一直放任它的存在呢?”龍牧總算暫時擺脫了嫌疑,爭取主動,“我肯定我不是什麽清異師。就算是,我也是你們的朋友。”
黎薔看著聚集在一起的異能者,體會著“強力”的意思,她忽然看向自己的爺爺,“我爺爺也是強力異能者吧?所以他也被送到容身之所來了。”
“聰明的孩子!你說對了。”M夫人撫摸著黎薔的頭發,“你爺爺牽引雷電,那個叫宮欒的女孩能夠控製風的力量。他們當中還有其他強大能力者,還有你和葉幸能洞悉過去與未來。你們的能力隻是還沒有得到最大發揮。清異師能夠對異能者免疫,但無法抗拒團結起來的異能。”
“您的意思是,他們會鬥爭?出演時間荒野版的《X—Man》?”龍牧捏著自己的下巴,說明道,“這是一部很多年前的著名電影。”
“我沒有看過,所以不知道劇情。我離開人類世界太久了,我隻知道,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擁有的能力履行使命。”M夫人笑了,“好了,孩子們,已經為你們安排好房間,去休息吧!”
容身之所的日常運行一如最普通的人類世界。每個人的房間都很簡單,類似青年旅館,配備有基本的洗漱用品,有一些書本壁畫,卻沒有電視和電話,有也沒用。
這裏的物品都泛著微黃色澤,顯出時間久遠的痕跡。
大家的呼吸都變得均勻,陷入睡眠。
此刻,外麵的世界,地球的南回歸線以北,赤道以南,暮色籠罩,多數人按照生物鍾規律,開始休息。
腳有些冰冷,寒冷的氣候完全不像是一貫生活的城市。不斷地走路。穿著靴子,越發沉重。
步入森林,又走出去,一片白茫茫的原野,落雪靜止,白雪覆蓋在大地上。
那是什麽?走過去,扒開雪花,露出栩栩如生的麵孔。仿佛一張黑白照片被用馬賽克處理了眼部,但不影響整體的辨認。那是一個死亡了的女孩的臉,很年幼,隻有七八歲的模樣。
高夏豁然驚醒,滿頭大汗。
噩夢。
一切都不是想象,遇見的那個控製風力如鋒利刀刃的女孩,是真的出現過。
天微微亮,高夏小心翼翼地出門。他要去那棟寫字樓。
保安已經上班。
高夏上去打招呼:“你好,你還記得嗎?我們昨天見過。”
是那個年輕的保安,暗戀著公司裏的白領女郎宮欒。然而他懷疑地看著高夏說:“對不起,先生您找誰?我不認識您啊!”
“那宮欒你很熟悉啊!”高夏開始擔憂。
“不認識,我沒有見過這個人。你是什麽人?想做什麽?”保安滿臉警惕,他覺得高夏是大腦神經錯亂的不明分子。
高夏終於覺察到,一段記憶消失了,就連她在這個世界存在過的影響和痕跡都被刪除了,在他人的記憶裏也沒有了。
這實在是太恐怖了。
葉幸,還有葉幸,為什麽也沒有任何回音?
他隱約覺察到,葉幸的事與自己也有密切關係,與手機裏的陌生短信有關。
從這個公司找不到答案,他隻能往回走。天空徹底明亮,日光耀眼。他的手臂忽然被拽住。
“大哥哥,要不要日食觀測鏡啊,好便宜的。”攔截高夏的是個小學生,胸口還有校徽。
“暑假在勤工儉學嗎?”
“對啊!買一個吧,十五塊錢。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呢。”
高夏掏錢,觀測鏡的腿柄是再生紙做的,鏡框是銀白色的一層塑料膜。路過報刊亭,掛著的周刊封麵是醒目的日食專題文章,小號文字介紹觀看步驟和使用說明。
一旦認知被確定,那麽困惑就煙消雲散。
那個與自己狹路相逢的女孩,宮欒,當時豁然飄起,驅動著空氣,銳利地刮向自己,如果她的能力再強大一些,那麽自己一定被她毀滅,想象一下都會不寒而栗。
但是,高夏準確地記得她的神情,那是比自己更加驚恐畏懼的眼神,仿若困獸做著垂死掙紮。
還有,那個依稀出現在父母談話中的幼年遇到的女生,與其說是父母保有關於她的記憶,不如說,隻有他才擁有真實的記憶,父母隻不過是聽到自己的陳述而已。
真實的記憶是什麽樣的?他使勁回想,卻因為時間久遠,無比模糊。
仿佛一瞬間大地震顫了一下,葉幸驚醒過來,才想起容身之所根本就不在地麵上,哪裏來的大地?
她拉開窗簾,可以看見遠方瑰麗變幻的畫麵。所有看起來美好的事物,本質上未必那般美好。她無法分辨白晝與黑夜,隻知道睡不著了。
容身之所的居住者,其實都是暴力能量的異能者。他們是與X對抗的主力。自己呢?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她僅僅可以窺探生命體的過去。黎薔可以看見未來,即便無法改變,卻可以甄別悲傷與幸運,在心理上做好準備。相形之下,自己的這點異能好像實在沒有什麽用處。
葉幸打開房門。走廊很長,目之所及,一片白色,頭頂是平麵日光燈。
葉幸判斷了一下。M夫人居住在樓下,黎薔則在自己右邊數過去第三個房間,然後回數過來是意識記憶混亂的黎爺爺,一眼就可以洞悉的龍牧在自己隔壁,小慎不知道住哪間房,其他人完全陌生。
找誰說說話呢?好像都不合適,除了黎薔。
葉幸輕輕抬手,準備敲門,但門已經被打開了。她與黎薔正麵相對,感應再度湧起。兩人的右眼與左眼,閃爍著漣漪般的色彩,周圍泛出淡淡藍光。
黎薔一把將葉幸拉進房間。
“你也沒睡啊!”葉幸問,“你知道我在門外?”
“我感應到了。”黎薔坐在椅子上,腳不踩地,“你跟我一樣吧,還沒習慣短短幾天時間,流落到這樣的異常世界。”
葉幸點頭,“可惜我們的異能對彼此無效,不然,就可以串聯起各自掌握的過去與未來,尋找到契合之處泄露出的線索。M夫人說,我們都沒有小慎的能力,進了時間荒野就無法出去。如果永遠無法出去……”
“她應該預先告訴我們,而不是來了再告訴我們答案。”黎薔有同感。
“但也許隻有這樣,我們才會出現在這裏,如果早先知道,我們根本不會願意來。”葉幸歎氣,“我試圖窺探M夫人的眼眸,但看見的隻有容身之所製造出的記憶,截至我們到來。再往前的,就像她自己所說,遺失了。說不定那遺失的記憶當中,有重要的有用信息。”
黎薔同意,“我總覺得,我們的過去之眼與未來之眼彼此是有聯係的,不然,不會有這樣的感應。現在,我們隻有等著日食到來。還有爺爺,他已經年老糊塗了,我擔心他根本不能夠控製自己的雷電異能。”
“至少你爺爺在你身邊……”葉幸抱住膝蓋,沉默了。
還有高夏,原來,他是清異師。這是他對自己的過去之眼免疫的真正原因,葉幸苦笑。看樣子,高夏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另外一種身份。就是因為自己在他麵前的極力隱瞞,所以才沒有激發高夏的潛在職能。
無法克製的哀傷,浸泡著葉幸的心髒。在他單車後靠著他的背部,聽著心跳,給自己買最喜歡吃的食物,從小時候起,寒暑假期,總在一起。夏季的冰激淩,冬天暖和的手掌體溫——
若是如同最平凡的男生與女生,多麽幸福——但,他遇見那個女孩宮欒,激發了他的職能,遣送宮欒到時間荒野。
一陣強烈的震動再次襲來,這次身體都搖晃了,黎薔跌下椅子,因為反應快,沒有摔倒。葉幸站起身,窗簾和窗戶都在震顫,如同台風侵襲的海岸城市,隱約響起一聲尖叫。
開門聲音此起彼伏。走廊傳來相互詢問的人聲,“怎麽了?”“出什麽事情了?”
葉幸和黎薔對看一眼,也從房間走出來。
一個溫柔的女中音響起,是M夫人的聲音,“大家不要驚慌。是新來的女孩做噩夢了,驅動了控製風的能力。我剛才已經探望她了。她平靜多了。”
難怪,葉幸恍然領悟。
寧靜恢複,各自返回自己的房間。
“M夫人說過,我們的能力還沒有完全發揮到最大。不知道,到極致那會是什麽狀況。”葉幸問黎薔。
“誰知道?我對未來之眼的掌控,還是不夠。其實我嚐試著接觸這些異能者,但是,他們都與人保持距離,甚至不抬頭看我,大概也不願意知道自己的未來,如果未來不可更改的話。隻有幾個人稍微接觸時,我看見一些漂亮的如同煙火燃放的畫麵,不同角度的。”
“也許,我的極致是看見人類盡頭。恒星坍塌,黑洞淪陷。失去太陽,地球也不再有生命。你的極致呢,也許是看見生命最初的誕生狀態,那是過去的極致,一切記憶的開端。”黎薔沉靜地描述。
葉幸想象著畫麵,忽然感受到一種寧靜。這個話題龐大遼闊,令自身個體的一切煩憂變得渺小。
生命誕生,繁衍不息,個體死去,群體長存。在地球這顆孤獨星球上,億萬年來,發生著奇跡。
“日食快點來吧!”黎薔喃喃地說。
高夏回到家中,電視裏不斷地告訴市民怎麽觀察日食天文現象,應該注意哪些要點,不要傷害到眼睛。父親坐在沙發上,聽見腳步聲,說道:“回來了?你媽媽給你留了飯菜。”
高夏答應著,放下紙質觀察鏡。高夏的父親留意到,“這個花了多少錢呀!”
“十五。”
“買得太貴了,其實就是一兩塊錢成本。哼,趁著熱潮牟取暴利。以後別浪費錢。還不如自己當司機,開車去科技館買。”
高夏忽然抬頭,額頭大腦的前葉如閃電照亮,丟開手裏保鮮膜覆蓋的飯盒,大步走到父親身邊,“您剛才說什麽啊?”
父親嚇了一跳,還以為兒子跟自己鬧脾氣,“怎麽,我說錯了?”
“不是,我是問剛才您說的什麽。”高夏壓抑著急切,補充說明,“就是您剛才說的上一句話!”
“我說你以後別浪費錢啊!”
“浪費後麵的那句……”
“自己開車?”
高夏幾乎是飛奔回自己房間。
父親一頭霧水,“這孩子,怎麽今天這麽古怪?”
記憶如同沙子聚集……
沒錯。那個女孩的姓氏,就是司。高夏努力在大腦裏尋覓,越過時光積累的障礙,進入記憶最深的倉庫,卻又被關在門外。隻知道姓氏,名字呢?
那做過的夢,在半空的俯瞰,從最深的海底升起。
海邊,一陣尖銳卻並不刺耳的鳴叫破空而來。不,是從記憶裏破空而來。是那個女孩吹動了貝殼,她不斷走近,帶著甜美的笑容,隻有在他麵前才呈現的笑容。
她的父親很糟糕,她的家庭狀況不好,她叫他貝殼。
關於她的所有記憶,一一被喚醒。
“司宇宙。”高夏念出這個名字,忽然覺得麵頰上冰涼起來。
有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