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朱赫和海蘭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身子禁不住如同篩糠一般地發起抖來,兩人聽得清清楚楚,在廟外說話之人分明就是那個叫胡豹的匪首!原來辛辛苦苦的奔逃了半夜,那夥來曆不明之人竟還陰魂不散地追到了這裏!

朱赫絕望地看了看四周,這座風神廟太小,連個後門都沒有,難道這一次真的是在劫難逃嗎?此時朱赫心中當真是連腸子都快悔青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聽了女兒的話,要來個什麽“獨闖江湖”,如果早知道這一路上這麽不太平,那說什麽也要讓升昀派幾十個親兵,抑或是從“八驍騎”中抽出一二人貼身護送才好。

朱赫悄悄地將右手伸進暗藏在腰間的針囊,將僅餘的幾枚銀針盡數扣在手中。“我倒還罷了,”她心中想到,“萬不能讓蘭兒落入這些狂徒手中,萬一不敵,我須得先放出銀針,射死海蘭,再找機會自盡……”

打定了主意,朱赫心中稍稍寧定了一些,但轉念一想:“一枚銀針夠嗎?萬一射不死,那又該如何?而且,這一針,我又如何下得去手?”朱赫心中頓時茫然之極,連握住銀針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起來。

但這時已由不得她再細細思量,廟門口“呯”的一聲被推開,一群人嘩啦一下一擁而入,這些人中,除了自稱為“黑將軍”的胡豹外,還有夏留仁等人,擅使大斧的莽撞人大猛也在其中。

廟中諸人俱都一驚,那老者見進來的個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急忙一側身,將身邊那婦人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後。那婦人亦把臉轉開,躲在火光照不到的暗處,她懷裏的孩子被那一聲響驚醒,扁了扁嘴正想哭出聲來,被那婦人一掌捂住了嘴。朱赫母女更是將衣領豎得高高的,擋住了大半張臉,貓著腰,躲在人群的最後麵。

胡豹倒提著坎土曼,瞪圓了雙目,將火堆邊眾人一個個地看過去。他的目光在誰的臉上掠過,誰的心裏就戈噔一下,生怕被他認出是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好在胡豹看一個人,便搖一下大腦袋,看了一圈,搖了十餘下腦袋,轉身正想離開,一瞥之間,似乎看到人群後麵還有兩個小小的身影,他咦的一聲,扒開眼前的人,徑直走了過去。

朱赫耳中聽著胡豹越走越近,心中毛骨俱悚,胡豹的每一步似乎都重重地踏在她的心坎上,眼看再難躲過,朱赫一咬牙,正想先發製人,圖一個同歸於盡的局麵。這時隻聽當的一聲,睡在神案上那個漢子恰在此時,不知怎地竟從案上跌落下來。旁人從高處跌下通常隻發出撲通聲,但他跌下之時,腰間卻傳出響亮的當當聲,似乎是什麽金屬的器物與地板撞擊的聲音。

胡豹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果然眉頭一皺,轉身就向後走去。這時大猛已將跌下來的那漢子拉了起來,他似乎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乍一看這麽多人,臉上頓時現出惶惑失措的神情,目光茫然,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胡豹幾步就來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了幾眼,隻見他約摸二十三、四歲上下,眉眼粗大,濃髯滿頰,一頭濃發,卻不結辮,橫生倒豎有如亂草,啊欠連連,若不是大猛將他架住,好像隨時都會倒下睡去一般。

胡豹見他隻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流民,毫不在意,問道:“小子,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來的?”

那人見有人問他話,嘻嘻一笑,露出兩排白牙,說道:“我叫什麽?嗯……不記得了,不過紮依德、狗蛋他們都叫我‘吃閑飯的’。”

眾人一聽,心裏都樂了:“天底下哪有叫這個名字的?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看樣子這個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胡豹聞言也咧嘴一笑,指著他的腰間,問道:“你在這裏藏了什麽東西?”

吃閑飯的仍是笑嘻嘻的,把手伸入懷中,掏了半天,掏出一隻黃澄澄的銅缽來,說道:“就是這個!”

胡豹眼睛一亮,收斂了笑容,低沉著聲音說道:“你這個窮小子,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如果說不明白,那定是你偷來的!”

吃閑飯的果然被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不是偷的!不是偷的!是在外麵沙裏撿的!”

胡豹點點頭,在這附近,乃至更廣袤的範圍內散布著一些殘堡、烽火台、建築等的遺跡,有些是多年前義軍留下的,有些則是更久以前遺留下來的。

方圓幾十裏內的各種遺跡,胡豹和他的同伴們幾乎都曾踏入過,有的還去過多次,裏麵遺存的一些東西,不管是半掩埋在沙礫中的,還是深埋在地下的,前朝的美術品、陶瓦燒像、陶器、佛塑等等,早已被他們挖掘、變賣殆盡。僅餘下四周的斷垣殘壁,和一些掩埋了上千年,卻依然散發著刺鼻氣味的垃圾堆,存在於居室或廚房的底層房屋中。難道在這些遺跡裏麵,還留下一些他們未曾掘到的珍寶嗎?

想到這裏,胡豹又問道:“喂,吃閑飯的,你撿了這個東西,做什麽用啊?”

吃閑飯的說道:“用它換餅吃啊!”

胡豹哈哈一笑,從口袋中摸出兩塊胡餅,遞到吃閑飯的麵前,說道:“那我跟你換吧!”

何玖行在一旁聽了半天,早就心中不忿,這時張了張嘴正要說話,但被胡豹的眼神一掃,心中大跳了幾下,早將嘴邊的一句話又咽回了肚裏。

吃閑飯的倒也不客氣,接過胡餅大啃起來,胡豹好容易等他將一塊餅吃個幹幹淨淨,才把手往他麵前一伸,說道:“餅你也吃了,那我的缽呢?”

吃閑飯的嘴裏塞滿了餅,舐唇咂舌,嗒嗒有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含糊不清地說道:“我又不是傻子,兩張餅子怎麽夠換?”話音剛落,旁邊已有人忍不住吃吃地偷笑了起來。

胡豹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半晌才說道:“好小子,你帶我們去找他們,我請你吃又香又甜的油胡餅子。”

油胡餅子就是將油直接揉到麵裏製成,跟普通胡餅比起來,這種餅子吃起來更加鬆軟可口,通常是上層人士才能吃得到的一種美食。吃閑飯的一聽有油胡餅子吃,咂了咂嘴,顯出讒涎欲滴的樣子,連連點頭道:“好!好!我帶你們去!”

胡豹麵露喜色,與夏留仁、大猛等簇擁著吃閑飯的,再不回頭看其他人一眼,潑風似的擁出廟門,牽過馬,徑往東邊而去。

一直到他們走得遠了,朱赫這才長籲了一口氣,伸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拉過女兒,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海蘭,這個人不知道是什麽來曆,但咱們娘兒倆,這次是欠了他一個好大的人情,你須得牢牢記住他的相貌,以後若有機緣,終要好生報答他才是。”

海蘭驚疑不定,問道:“額娘,你在說什麽?難道是這個傻小子救了我們?”

朱赫說道:“誰說不是呢?”她見女兒臉現詫色,仍是不相信的樣子,就繼續說道:“你老是說要闖**江湖,這就是江湖了。你看那座神案,又闊又長,而且那些流浪漢睡慣了的,不會無緣無故地跌落下來。就算不小心跌下來,通常也都是屁股先著地,怎麽會碰著藏在腰間的東西?顯然是有意做作,以引開那些人的注意。還有,他雖是衣衫破舊,滿襟風塵,形貌也十分落拓,但我看他二目極靈,眸子中似有英華隱隱,怎麽看都不是一個傻的,你見過這樣的傻子嗎?”

海蘭撇了撇嘴,不服氣地道:“還說不是?就知道吃,我看他分明就是個傻小子!”

朱赫苦笑搖頭,不再說話,隻側耳傾聽前麵兩個人的對話,隻聽何玖行猶猶豫豫地道:“這個人,像是在哪裏見過……是了,倒像是十五年前,賀大俠身邊那個小孩,突然間長大了一樣,嘻嘻,奇怪奇怪。”

旁邊有人道:“老兄你怕是眼花了,賀大俠身邊的人物,哪個不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怎會是這種膿包模樣?”何玖行搖搖頭,亦道:“是了,世上的事,原沒有這般巧法,嘻嘻,奇怪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