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每年五月中旬,都是敦煌一年一度的香會之期,每當這個時候,敦煌城裏城外,上自最高官員,下至黎民士庶,幾乎全城奔赴莫高窟,設供焚香,燃燈誦佛,振鍾鳴樂,往往要持續數日,草地中,成千成萬的都是來自城鄉的民眾,場麵十分隆重。

每年的這個時節,往往都是敦煌縣令汪宗庵最忙碌的時間,但今年和往日似乎有些不同,除了即將開始的香會,更有一件意外之事令他焦煩不已,寢食難安。

一個月前,陝甘總督升昀的夫人和小姐突然出現在敦煌縣衙,這本來也不算什麽事,但奇就奇在這母女二人衣衫襤褸,滿麵風塵,看上去竟像是逃難來的一樣。一番洗漱休整之後,她們才將路上的遭際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海蘭更是添油加醋,作料加了個十足十,直說得一路上驚險萬狀,九死一生,比實際的經曆更要險了十倍還不止。

海蘭這一番敘述,把汪宗庵聽得怵目驚心,仿佛椅子上有個釘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又是惶急又是擔心,暗道:“糟了,糟了,這要是尋常人家,就是十件我也彈壓下去了,偏偏她們乃是頂頭上司的家眷,又是發生在本縣境內,無論如何我也脫不了這幹係,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擔心歸擔心,惶急歸惶急,現在已無法可想,隻好暫時先把她們安頓下來。汪宗庵立即叫人把縣衙裏最寬大軒豁的兩間南廂房趕緊打掃了出來,這一番整治,隻見屋外院落、假山,屋內台杌桌凳,珠簾錦帷,什麽名書古畫,周鼎商彝,什麽四壁圖書,幾列楸枰,一應俱全,第二天就把朱赫母女遷了進去。

搬進去的時候,朱赫左看右看,甚是滿意,不住口地道謝,汪宗庵口裏連稱不敢,心中苦笑道:“您老就甭謝啦,隻要升昀大人不摘了我項上這顆腦袋,我老汪就是向您磕上一千個頭也是該當的。”

房舍雖精,但汪宗庵仍是不敢大意,派兵把這兩間廂房團團圍住了,三步一崗,兩步一哨,以防那夥強人再來滋擾,這樣一來,方才覺得心安了些。

辦完這件事,汪宗庵立即寫下信件名刺,把事情經過詳詳細細地寫了一大篇,蓋上了火漆印信,派了最得力的部下,火速趕往蘭州,務必要親自呈給總督大人。

送出了信件,汪宗庵又頒下海捕文書,抓捕那一夥強人。但海蘭那一番海闊天空,把汪宗庵也繞糊塗了,不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麽人,為表赤膽忠心,隻好胡亂抓些大煙鬼、流浪漢,投入監獄,以充其數。此後的數日,汪宗庵除了每天和夫人一起陪朱赫母女閑聊,就是在縣衙內巴巴地等著蘭州那邊來人。

除了汪宗庵,那兩間朝南大廂房裏麵也有一位,也在每天扳著指頭算日子呢。

海蘭自打住進縣衙以來,每天跟著母親不是讀書刺繡,就是坐在**發呆,實在氣悶得緊,幾次走到屋門口想要出去走走,都被守在門口的清兵攔住。不管海蘭怎麽拿出大小姐的架子,甚至厲聲恫嚇,那兩個守門的清兵苦著個臉,苦苦哀求,鞠躬作揖,卻是說什麽也不準,海蘭無計可施,隻好回到屋中繼續發呆不止。

這一日,海蘭正從房內四麵雕鏤槅子之間向外張望,就隻見縣裏的師爺從外麵領進一老一小兩個道士,正好從她的窗前經過。想來老道士是為了香會一事求見汪大人,獨留下徒弟在院中徘徊。海蘭見小道童身形大小與她相當,忽地心生一計,想到得意之處禁不住輕笑出聲,隨即吩咐守門的衛士將他叫了進來。

就在汪宗庵為了朱赫母女的到來忙忙碌碌的時候,離縣衙不遠處的一條大街上,一個名叫紮依德的正在人群中躲躲閃閃地穿行。道路兩邊,到處都是煎油豆腐的,賣鹵肉的,做羊肉泡饃的,炸饊子的大攤子小挑子,亂亂烘烘的十分鬧熱。他在一個個攤子前走過,時不時地舔舔幹裂的嘴唇,肚子裏的饑火越發地難以忍耐了。

在一家賣鹵肉的攤子前,大塊的牛羊肉,在盛滿鹵汁的鍋裏上下翻滾,散發出一陣陣濃烈的鹵香味,極是誘人,紮依德看得發了呆,多站了一會兒。

這時,他身後有一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紮依德回頭一看,登時便被嚇得魂膽俱消,心中想著要跑,可腳下說什麽也邁不開腿,轉眼間,就被幾個人橫拖直拉,順提倒拽的,架到了一處陰暗卑濕的小巷深處。

那些人倒也不客氣,啪地一聲將紮依德狠狠地摜在牆上,紮依德被這一下摔得肚子裏的五髒六腑幾乎都搬了個家,躺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

他身前立著三人,俱都是梭眉暴目,相貌凶惡,身上穿著灰布短襖,黑絛束腰,滿麵風塵,看樣子是趕了不少的路。

這三人都姓季,是兄弟三人,在哈密向來以放貸為生,仗著身上有些功夫,漸漸地成為地方上一霸,連當地的官府也都不放在眼裏。這紮依德原是在烏魯木齊和哈密兩地做些小本生意,剛開始還行,隻是這些年,天下大亂,四方擾攘,再加上自己好賭,幾年下來,不僅將本錢賠個精光,還欠了季家兄弟一屁股債,沒奈何隻好逃到敦煌來躲債,沒想到還是被他們找到了這裏。

如今紮依德被三個身高膀寬的大漢團團地圍在中間,眼看著插上翅膀也難飛走。正在這時,從旁邊牆角的一堆麥秸稈中忽然傳出奇怪的沙沙聲,過了一會兒,從裏麵鑽出來一顆濃髯滿頰的頭顱,揉著稀鬆的睡眼,懶洋洋地說道:“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的,攪了大爺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