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書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那時的楊老將軍已經絕糧數日,實在無力支撐,隻好罄盡全力,作最後一搏。這一戰,雙方混戰了一天一夜,楊將軍力戰不屈,與三千軍士一道,全軍覆沒,幾無生還之人……後來,也有人去過黑水圍,據他們說,戰場十分慘烈,到處都是血腥氣,所有的人都混在了一處,根本分不出誰是楊將軍的人,誰是阿古柏的人。隻有一人,身上的裝束卻與其他人不同,他的鎧甲之下,穿著一件孝衣,想來那就是楊永忠老將軍的遺骨了……”

說到這裏,有數人幾乎同時問道:“這是為何?”

那書生道:“出征前,楊老將軍剛剛得知老父親去世的消息,但是他誰都沒有說,隻把孝衣偷偷地穿在鎧甲下麵,就上陣殺敵去了……”說到這裏,那書生終於沒忍住,兩顆眼淚順著臉頰滾落了下來,他難過地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啪!”賈勇猛地擊了一下身邊的紅木箱子,咬牙道:“達山這個狗官,可恨我那時不在,要不然定要擰下他的狗頭,給楊將軍報仇!”

何玖行這時也插話道:“賈兄莫要著急,這件事我以前也好像聽人說過,說是這個叫達山的,不久之後就莫明其妙地死了,而且死得很是蹊蹺,身子在一個地方,頭顱卻在三天之後,出現在另一個地方,兩地相隔千裏,你說蹊蹺不蹊蹺!嘿,這是不是玉皇大帝派來的天兵天將,又或是楊將軍的忠魂,親自來複仇了?”

眾人聽了這番話,俱都點頭稱是,有的還合掌念起佛來,有人說道:“什麽忠魂?這定是江湖上一些奇人俠士所為的了!”

何玖行轉頭對他說道:“這位大哥說得好不輕巧!一千裏地,如果不是天兵天將,又或是楊將軍的忠魂,又豈能片刻就到?如果真是凡人做的,除非他是生了翅膀,才有這等本事!”

那人沉吟道:“本領非凡的奇人俠士,這世上畢竟還是有的,可這些人往往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等閑之人自然輕易見他們不著,這位公子,你說是不是?”

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對那年輕書生說的,書生抹了抹眼睛,說道:“這位兄台說的不錯,楊永忠將軍戰死之後,那達山向聖上參了一本,密奏上誣告楊將軍是‘不聽將令,貪功冒進,至使損兵折將,剿賊形勢岌岌可危’。想今上遠在數千裏之外,怎能辨得是非?竟被這廝瞞過,草草下了一旨,抄沒楊老將軍家產,家人發配往寧古塔。可憐楊夫人從出生起,就沒有受過這種罪,又是一雙小腳,才走到大通,就再也走不動了。晚上宿在客店裏,夫人想到今後的日子不知該怎麽熬過去,不知怎地,竟起了輕生的念頭。她把自己和楊將軍唯一的骨肉叫到身邊,將他父親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講到傷心處,母子二人禁不住抱頭痛哭起來。

“正在這時,從房梁上忽地跳下來兩個人,一個身材高大異常,臉色如金,另一個卻隻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生得英氣勃勃──這自然就是賀大俠,和十五年前被他救走的那個小孩了。當時賀大俠一跳下地,就是滿臉怒氣,口中隻是說道:‘該死!該死!這世上竟有如此黑白顛倒之事!’罵了幾句,拉了少年的手,摔門而出。過不多時,從窗口扔進來幾個圓滾滾的物事,楊夫人和公子一看,幾乎嚇死過去,那些東西竟是幾顆血淋淋的人頭!原來賀大俠聽了楊夫人的述說,激起義憤,決心要管一管這千古不平之事,這才殺了那幾個負責押送的官兵,救了夫人一行。”

說到這裏,那老者捋須笑道:“賀大俠豪氣幹雲,扶危濟困,令老漢十分欽佩,隻是這從窗口外扔人頭的勾當,雖是為了救人,卻也做得鹵莽粗豪了些,險些嚇掉夫人的一條性命!”

賈勇在一旁問道:“那奸臣達山應該也是賀大俠下的手了?”

書生說道:“正是,賀大俠和楊將軍素不相識,隻是可憐他盡忠報國,卻被奸臣陷害,這才不辭辛勞,奔波千裏,手刃巨奸,終為枉死之人討回了一個公道!”

眾人皆齊聲讚歎,海蘭坐在人群後麵,又冷又餓,耳中聽到眾人大讚“賀大俠”,心中更是焦煩不已,忍不住囁嚅道:“你也是大俠,我也是大俠,這世上,大俠也未免太多了些。”她說話聲音本也不大,但這時恰好大家誰都沒說話,廟內一片寂靜,因此雖然聲音不高,卻也被聽了個清清楚楚。

賈勇見是個小姑娘,不好太發作,但仍是重重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小姑娘好不懂事!江湖上的事你又知道什麽?就憑賀大俠路見不平,救人於危難中,難道還當不得一聲大俠嗎?”

朱赫實不欲多生事端,連忙拉住女兒,賠笑道:“當得!當得!”

海蘭也來了氣,甩開母親的手,賭氣道:“我偏要說!那個人(她朝書生努了努嘴),他又不是親眼所見,怎麽知道這些都是真的?我看哪,這些道聽途說來的東西,十成中倒有九成是靠不住的!”

那書生臉色一變,想了想,凜然道:“小人姓楊,楊永忠楊老將軍,便是小人的先父。方才我所說的,全是我親眼所見,並無半句虛言。小人身為朝廷的欽犯,本不該吐露身份,但我和老母親的性命,全是賀大俠所救,這件事既關涉到恩公的名聲,我可不敢貪生怕死,隱瞞不說。”

此言一出,海蘭方才低下頭不再說話了,小廟內頓時群相聳動起來。賈勇第一個站起身來,瞪圓了雙目,指著那書生問道:“你當真是楊老將軍家的公子?”

那自稱是小楊將軍的人正色道:“楊老將軍家的公子現在是一個欽犯,朝廷頒下了海捕文書,四處捉拿他,我冒他的名,又有什麽好處?”

那賈勇“唉呀”大叫一聲,把他那隻大紅木箱往旁邊一推,七手八腳在火堆邊騰出好大一塊地方,又朝自己的嘴巴狠擊了兩拳。砰砰兩聲,這兩拳真真是貨真價實,份量十足,賈勇一張口,呸的一聲吐出一隻後槽牙,含糊不清地說道:“小人豬狗一樣的人,瞎了眼睛,不認得忠良之後,小楊將軍,快請往前麵坐!”

小楊將軍眼中含著熱淚,走到前麵坐下,這塊地方好大,就算再變出兩個小楊將軍,也都一齊坐下了,這時隻端端正正坐著一人,倒顯得有些孤孤單單起來。

賈勇見小楊將軍坐好,又說道:“今天在這風神廟中之人,哪個不要臉的,膽敢去向官府告密,就別怪我‘雙拳蓋四省’先給他來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眾人轟然答應,有的更是指天劃地的賭咒發誓起來。

賈勇環視了一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蹬蹬幾步越過人群,來到那座神案前,推了推睡在上麵的漢子,那人迷迷糊糊地嗯了幾聲,兀自酣睡未醒。賈勇有些不耐煩,抓住他的胳膊,正想把他拉下來,忽聽廟外傳來一陣人喧馬嘶之聲,由遠而近,一直到廟門口才慢慢止息,接著就聽見有人在外麵說道:“那兩個人究竟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