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絡腮胡子歇得夠了,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可是連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猛地從懷裏抽出一支寒光閃閃的短劍來,撥開眼前的數人,一劍就向著夏留仁當胸刺去。
夏留仁被人圍在中間,無處躲閃,自然而然地將右手往前一舉,待等到他想起手中已沒有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時,已然遲了,隻聽噗的一聲,絡腮胡子的短劍正好洞穿了他的手掌。
夏留仁怪叫一聲,心一橫,將手掌從短劍上硬生生地抽了出來,雙腳連踢,沙子被踢得漫天飛舞,大家怕被迷住眼睛,紛紛後退。
夏留仁趁著這個工夫,解下腰帶在右手上纏了幾纏,免得血流得幹了,一邊大喊大叫:“官兵來了,快跑呀!”
這原是夏留仁的詭計,在這個地方,官民之間向來不睦,百姓視官兵如虎狼,看見他們便避之唯恐不及。但這次的效果卻是出奇的好,剛喊了兩嗓子,絡腮胡子他們便連滾帶爬地跑出了老遠。
這倒是讓夏留仁都感覺到了蹊蹺,他回頭一看,原來自己錯有錯著,河岸邊當真走來一隊官兵,簇擁著一頂綠呢大轎,轎子的前後,敲鑼的、打傘的、護衛的,浩浩****,不下百來人,真是好大的排場!
夏留仁看著這群衣履鮮潔之人,既盼著他們早點走過,又希望他們能夠停下腳步問一問自己,最終咬了咬牙,抱著受傷的右手,來到隊伍前麵,跪在地上大聲喊道:“大人!小的有事稟告!”
眾官兵一看是一個衣衫破舊,滿身血汙之人跪在路上,哪有絲毫興致聽他的什麽“要事”,幾個清兵走上前去,手中的水火無情棍雨點一般落在夏留仁的頭臉身上,把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抱頭鼠竄。
這時停在河岸邊那輛驢車上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馮守備,救我!”
行列中,緊挨著綠呢大轎的一個濃眉巨眼的軍官,聽著這聲音甚是熟悉,一偏腿下了馬,幾步來到車前,老實不客氣地掀開轎帷,將自己的一隻大腦袋伸了進去。
眾人隻聽他“啊”的一聲驚呼,似乎見到了什麽奇怪的物事,接著又壓低了聲音和車中女子輕聲交談了幾句,拔腿飛奔回來,俯下身子,在大轎旁邊恭恭敬敬地說道:“大人,……”
他一句話沒說完,抬轎的幾個轎夫就隻覺得手中的轎杠簌地一抖,坐在轎中的那位“大人”同樣也是“啊”的一聲,聲音中流露出惶急之意,急道:“快救小姐!”
這四個字毫不掩飾地從轎中飄出來,不僅馮守備和他身邊的一幹清兵聽到了,也讓剛從他們身邊步履匆匆經過的一個麵色蒼白的女子聽個正著。
這四個普普通通的字,在這個女子聽來,便宛如是晴天霹靂一般,兩腳一軟,幾乎要一屁股坐在地上,幸好她身邊一個長得像竹篙子一樣的男人一把拉住了她,關切地問道:“三妹,你這是怎麽了?”
簇擁在綠呢大轎旁邊的眾多官兵,沒有人有空來理睬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馮守備一揮手,從隊列中走出四個腰圓背厚的彪形大漢,登登登幾步來到那輛小小的驢車前,其中一人伸手崩的一聲拉斷了係驢的繩子,四個人幾乎動作一致地,一眨眼的工夫,那車就從河岸邊的沙地上,移到了四人的肩上。
那個叫“李馬虎”的前世不知修來了什麽福分,他的車如今正穩穩當當地被四個大漢托著,和眾多的官兵一道,如飛般向著蘭州城的方向而去,隻餘下目瞪口呆的夏留仁獃獃地呆望著一路的風塵抖亂,茫然不知所措。
此時在夏留仁的心中,多麽希望車上的海蘭還能像以往一樣,叫他一聲:“夏留仁,過來!”或是將那隻如玉般的皓腕伸出車外,衝他招招手。因此,盡管人馬已經走過去很久了,他還像一根木樁子似的楮在那兒,眼睛一眨不敢眨地,生怕漏過了一點聲音,或是一個小小的手勢。而當有人正好擋住他的視線時,他更是看也不看,就伸出手想要把那人撥開去。
誰知撥了幾撥,就如蚍蜉撼樹般,眼前那人紋絲未動,夏留仁這才把眼光收了回來,一看那人就是剛才緊緊地跟在轎子旁邊的守備馮秉真大人。隻見他臉上掛著輕蔑的表情,手裏掂著一塊白花花的東西——是銀子,不錯,底白細深,正正經經的一錠小元寶,沉甸甸的足有二十兩重的樣子。
“這可真是好東西!”夏留仁的目光被銀子吸引,眼珠子跟著它一上一下地跳動不止,心裏想道:“我如果有了這錢,就能給她買一件灰府綢的銀鼠夾袍,上次我沒錢買,被她足足埋怨了好幾天。對,我這就給她買去,她見了,指不定得有多高興呢!”
夏留仁想著想著,那錠銀子果真長了翅膀似的,向自己飛了過來,一下子就撞進了懷裏。夏留仁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大一錠銀子,將它捧在手裏,左看右看,不明所以,抬頭看了馮秉真一眼。
馮秉真冷哼一聲,說道:“小子,你走大運了,這銀子,是賞你的,還不謝恩,然後滾得遠遠的去!”
夏留仁見他語氣傲慢,絲毫沒把自己放在眼裏,本想發作起來,但一想到那件灰府綢的銀鼠夾袍,隻好強自忍耐,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嘟囔了幾句,聽起來似乎是在謝恩,實際上說的是:“謝你奶奶的熊,本大爺謝你個烏龜兒子王八蛋!”
這樣一說,心情似乎又好了些,抬頭衝著馮秉真笑笑,又在心裏加了一句“烏龜兒子王八蛋”,這才得意地撇撇嘴,轉身施施然走開了。
馮秉真身後一個隨從湊上來,在他耳邊說道:“大人,他好像在罵你!”
馮秉真哼了一聲,冷笑道:“刁民!我豈能不知?你帶三個人跟著他,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讓他永遠也不能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那銀子嘛,你們幾個平分好了!”
那隨從這幾天手氣正背,連輸了好幾天,現在一見有大把的銀子可賺,不覺大喜,點了三個平素與他交好的夥伴,悄沒聲息地跟了上去。
半個時辰之後,夏留仁的屍體就被丟在了黃河裏,順流而下。他死的時候眼睛仍是瞪得大大的,因為他怎麽都不明白,自己一輩子隻做了這麽一件好事,難道還做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