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中學,坐落在城市的邊緣,那裏不繁華,但喧囂程度比市中心更甚,並且有點雜亂無章。附近有新的舊的工廠,有藏在街頭巷尾的網吧,有燈紅酒綠的酒吧、台球廳,不遠處,還有長長的橫穿這個城市的鐵軌,每次火車經過時摩擦鐵軌,都像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唱一段悠遠的歌,我記得很清楚,那種聲音是從腳下傳來,經過我的身體流過四肢百骸到達我的耳朵,我不是很喜歡,但往往沉醉於那種感覺。

在工廠旁邊,有很多棟舊的居民樓,是外麵的牆皮斑駁掉落,玻璃上布滿灰塵的舊樓,我沒進去過那裏,隻有在早上或晚上經過的時候,會聽到裏麵唰唰的流水聲,人們不間斷的談話聲,還有貓和狗的叫聲,都混雜在一條條狹窄的樓道裏,旁邊有煙囪在冒著煙,一卷一卷的吐出來,經常將樓頂遮得一片濃白。

媽媽說,那是她以前住過的地方。

她年輕的時候,這個樓也還沒有老,城市也是年輕的模樣。我想我能想象的到,水泥小路,和綁著兩根麻花辮的姑娘,也是那個年代大街小巷最美麗的風景線之一。我對著她十八歲拍的照片,和現在的唐瀟細細比較,眉目之前能看出明顯的相似,但是她的表情溫和恬靜,但是唐瀟的目光裏隻有明顯的執拗。

十八歲,媽媽就嫁做了人婦,而現在的我們還不知道關心別人是一種什麽感覺。

初中還有一個學期就要畢業的時候,江林涵說:“素年,上了高中,又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說:“怎麽會,我還在這個城市,你也還在,我們想見麵隨時都可以的。”

她沉默的笑笑,嘴角的弧度十分牽強。

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

如同以前不相信別人告訴我的,晚上有流星的預測,並且我至今都沒見過一次。

畢業之後的假期,她有時來我家玩,不過不是和我們玩,而是玩兒我的弟弟,阮誥軒同學。

現在他的頭發被媽媽剪成鍋蓋的形狀,還是稀稀鬆鬆的,也是黑黑亮亮的,剛好把眉毛露出來,小臉很圓,一看上去感覺全都是肉,眼睛跟爸爸一樣,有些小,鼻子很挺,嘴裏含著一個奶嘴。林涵第一次見到他時眉開眼笑的說:“這小子長大一定是個帥哥,素年,你們家基因就是好。”

阮誥軒四歲了,已經能完整的說出不超過十個字的一句話,比如:

“我想喝……喝奶奶……”

“我要尿尿,尿尿……”

“我要那個水槍”

“要姐姐,姐姐抱……”

林涵每次都會被逗笑,就像太陽每天從東邊升起一樣沒有一次的例外。我和唐瀟就淡定很多,淡定的聽她說:“素年,我以後一定要生一個兒子,一定要。”

我沒跟她說,她看我弟弟的眼神簡直像要把他吃了。

白天爸爸媽媽基本不在家,所以江林涵同學和阮誥軒同學趁著這些時間結下了深厚的友情,我和唐瀟捏阮誥軒的臉,他會躲,但是不躲江林涵;他會學江林涵說話,但不會學我們說話,總之就是,她超過我了我倆作為姐姐在弟弟心裏的地位。

這種情況達到無法回轉的地步時,我對江林涵說:“這個弟弟送給你吧,別客氣。”

唐瀟接著一本正經的說:“嗯,我們還會給你一定的生活補助費。”

然後坐在一邊沉默玩水槍的阮誥軒同學抬起頭咧嘴咯咯一笑,緊接著從水槍裏噴出一股水流瞬間就噴了我們一臉,我怔了兩秒鍾,然後抹了一把臉,鄭重其事地對林涵說:“林涵,我說真的,送給你吧……”

隻見她開心笑起來,我在夕陽的光影中看著她潔白的牙齒和紅紅的臉頰,她身上深藍色的格子襯衫將本來就很白的皮膚襯的更白,頭發終於妥帖的罩住了耳朵,發梢隨著她笑的同時肩膀微微的顫動也跟著微微晃動,暖暖的陽光打在上麵,像兩隻翩翩的蝴蝶。

我覺得當時的她比任何時刻都要美。

這樣的林涵是我喜歡的,就像喜歡習慣孤單的自己一樣。

但是她說我不孤單,因為我有爸爸媽媽,有這麽可愛的弟弟,還有唐瀟和陸小楓。

是呀,我們這個家,還真是組合的剛剛好。唐瀟是媽媽親生的,我是爸爸親生的,還有一個是爸爸媽媽一起生出來的阮誥軒,他就是我們家最珍貴的一個寶,我和唐瀟,我們從他出生開始就不是孩子了,我們和爸爸媽媽,一起守護他長大。

我剛想說什麽,還沒來得及,就聽見她說說:“其實,你還是孤單的……不過,我是有一點點羨慕你的。”

這一句話說的矛盾,我卻聽的有些感動。

更多的是心疼。

我知道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她的爸爸就得了一種病,在**躺了好幾年之後,於某一個平凡的夜晚安靜的離開。她的媽媽是個堅強而固執的女人,十幾年沒有結婚,守著一個小小的家,守著她,守著已經破碎的對愛情的夢。

這都是她說的,是她語速平緩在那道被濃蔭遮蓋下的小路上對我說的,溫溫淡淡的聲音混著腳踩樹葉的沙沙聲,我覺得自己被她帶入了某一部舊電影的某一個片段中,泛黃的底色,沒人願意看的電影,觀眾隻有那兩排年老的楊樹,安靜的竊聽著屬於我們的小秘密,然後沉默的守護著。

那些日子裏,林涵的眼睛裏又彌漫起憂傷。三年來,我看著那些憂傷一點點淡化,一點點變的明亮豁達,於是很多事情對於她來說都不再重要。我突然想起來爸爸講過的那個關於老人,黑貓,和男孩的故事,真假不重要,但我們得到了這個故事。

林涵也得到了。

我也得到了。

這就是這個故事存在的意義。

中考成績下來後,陸小楓和我考進同一所高中,他的名字依舊高高的掛在名單最上麵,後來被分到和我相鄰的班級。媽媽聽說之後,說可惜了,怎麽不在同一個班。

我的媽媽有一點很奇怪,在別人的父母都在極力阻止自己孩子早戀的時候,她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甚至希望我能在這樣美好的年紀中稍稍揮霍一次。小學六年級,她有一次脫口而出一句話,讓我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素年,我覺得小楓那個孩子不錯,要不你長大就嫁給他吧……”。

我被她說的臉一紅,且啞口無言。

唐瀟聽見了,故意說:“媽,你為什麽不讓我嫁給他呢?”

媽媽說:“你呀,你長大以後能嫁出去就不錯了。”

“媽,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我好歹遺傳了你的基因,你都嫁了兩次了,我嫁一次,還是可以得吧。”

你看,唐瀟說話就是這樣,她永遠學不會婉轉這兩個。她還是從來不叫我姐姐,隻叫“素年”。也挺好,這樣我就不會一直提醒自己是姐姐,要讓著妹妹。

還是那個學校旁邊的舊樓,上了高中,住校,一星期回一次家,我已經很少有機會再路過它,周末回去的時候,聽爸爸說,那幾棟樓要拆了……終於要拆了,他是這樣的語氣。他說完之後,我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媽媽,她正在低頭收拾碗筷,平靜的表情裏找不到一絲異樣,旁邊阮誥軒又吵著要喝奶,媽媽抬起頭來,已經換上一張笑意溫柔的臉,說:”怎麽都四歲了,還整天要喝奶,剛剛不是給你喝了小米粥嗎?”

“粥,不好喝……想喝奶。”

她隻能笑著搖頭讓爸爸去衝奶,看了我一眼,說:“素年衝奶不是涼就是熱,還盡是疙瘩,瀟瀟更別說了,你拿奶給她喝她都不喝。”說完嘴裏又念叨著:“小祖宗喲……”

我發現自己真是越來越喜歡阮誥軒了,雖然我永遠沒辦法把奶衝的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