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最近,春天的氣息越累越濃重,,當然風也越來越大。一排又一片的楊樹抽出新綠,在肆虐的風沙裏頑強生長。

我相信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所以這裏的人,與生俱來骨子裏有一種韌勁,好像小時候去爺爺家,爺爺手裏用來編籃子的荊條一樣。從我有記憶開始,爸爸都是沉默寡言的,經常心事重重的樣子。但是我知道讓他沉默的並非什麽心事,而是這個城市這種生活,或者說日日夜夜肩上放不下的擔子讓他習慣承受,習慣一個人沉默的思考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門口的台階是不是該修一修,客廳裏粘滿擦不掉的灰塵的燈是不是該換一盞新……這些都讓他得到來自於生活的另一種撫慰,從瑣碎的事情裏獲得安全感。

不過,此時此刻他有了一件最擔心的事。

誥軒今天跟人打了一架,晚上鼻青臉腫的就回來了,低著頭,過了好久終於受不住爸爸死死盯著的目光抬起頭來,一臉的淤青也蓋不住的倔強勁。

媽媽從廚房出來,手裏還握著菜刀。在我印象當中,媽媽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廚房,有時會伸出頭來吩咐我們做些什麽事,但是身體還是在廚房裏。唐瀟說媽媽年輕的時候也很漂亮情商很高,我依稀能從她的眼角眉梢看出昔日的風采。並且我覺得,她也是個聰明的女人,畢竟色未衰,愛已弛,而她在色衰之前及時的嫁給了我爸這樣一個腳踏實地的男人,也算很幸福了。

我還記得小時候和唐瀟在一個被窩裏聽著外麵吵架的聲音,有一天她問我:“素年,她們既然吵架,為什麽要結婚呢?”

我說:“她們結婚的時候也不知道現在會吵架吧,也許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呢……”

當時我隻想讓她安心睡覺,沒想到後來他們真的就不吵了。或許是因為嚐過一次婚姻的失敗,所以更加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安定和溫暖。

春天的天空,在萬裏無雲的時候,藍的純粹而深邃。

我在這樣的藍天下看見我的妹妹唐瀟挽著一個英俊的男人的胳膊,邊說邊笑朝我走過來。

那個人是易桉。

我突然想起在KTV的那晚,那應該是唐瀟和易桉第一次見麵,唐瀟一身耀眼的水紅色裙子飄逸動人,妝容精致,好看的不可方物。

“素年!”她跟我打招呼,清亮的聲音好像吹過耳畔的一陣風。

“瀟瀟……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心裏想問的是,你怎麽會和他在一起。

“素年 他是易桉啊,你見過的,不過他現在,也是我的男朋友。”她的眉眼生動極了,跟書上說的一樣,顧盼生輝。

易桉很配合的跟我打招呼:“你好,原來你們是姐妹,今天瀟瀟跟我說了我才知道。”

瀟瀟,叫的可真親昵,在這之前除了爸媽除了我以外,沒有人這樣叫過她,至少我沒有聽到,就連陸小楓和江林涵都沒叫的大名。

我看著這對郎才女貌的佳人,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還沒等開口,唐瀟就說:“素年,你現在要回家嗎?我們打算去看個電影,你回去跟爸媽說一聲,我晚點兒再回去。”

我條件反應一樣答應著她,倒忘了問他們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正說著,我的目光好巧不巧的掃了一眼旁邊的咖啡店,然後在咖啡店門口,看見了一個人。

是紀銘。

唐瀟順著我的目光轉頭看過去,便呆愣了。

他穿著意見褐色的長外套,雙手插著兜站在那兒,因為看到我而停下的腳步,一隻腳剛剛邁下台階,一隻還留在上麵,靜止不動。

那一刻我突然腦袋一抽,想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在那一瞬間,到底是他先看見了我,還是我先看見了他。不管那個時間的點有多麽的碰巧,總會存在哪怕零點零一秒的差異,就像,就像兩個人相愛,不管有多相濡以沫,總有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愛的更多一點。

他還在原地,沒走過來。

此時,唐瀟略微驚訝的表情告訴我一個事實,那就是她剛剛才知道紀銘回國,在四目相對的刹那,我看見她的目光有瞬間的失神。

但她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女子,並且在魚龍混雜的地方謀生的經曆讓她有了處變不驚的本事,因此眼神在下一秒就變得清澈而從容。

隻是我突然想到,四年前我跟紀銘愛的如火如荼時,她也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那一貫明亮的眸子裏,帶著些向往和眷戀。

我想,是不是,唐瀟也喜歡過紀銘呢?隻是因為我的關係,從沒說出口。

當我胡亂思考的同時,紀銘已經慢慢走過來,皮鞋在水泥地板上撞擊出“啪……嗒…… 啪……嗒……”的聲音。他走到我麵前還牽起我的手,輕輕的,又帶著刻意的力量。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動作,他手心溫熱的觸感,好像是上輩子遺留下來的記憶,這種記憶讓我產生了一種隻有自己能感覺到的慌亂和窘迫,我甚至有馬上背過身逃走的衝動。

我甚至忘了向易桉介紹他,於是他們手牽著手很有眼色的走開了。連個招呼都沒打,或者打了我都沒注意到。

現在隻剩下我和紀銘,但是我腦子裏還在想唐瀟和易桉為什麽會在一起,他們是怎麽看上眼的,易桉是不是在玩兒我妹妹……但是,.所有亂七八糟的思緒都在他吻上來的瞬間揮發的幹幹淨淨。

然後我想到了什麽?

應該是幾年前我和紀銘第一次在學校的大樹下接吻的畫麵,也是晚上,周圍人聲嘈雜,我緊張的像懷裏揣了一個小兔子。但我明明是被他擁在懷裏的,夏天很熱,我緊緊攥著的手裏全是汗水。

此時此刻,我聽到青河的水在夜風的撩撥下泛起小小的浪花,就是那種已經年老色衰卻芳心未死,用盡全力溫柔嫵媚的樣子,日夜翻騰,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我和紀銘是不是也要這樣,不死不休?

他的吻那麽火熱,和年少時青澀的淺嚐即止不同,帶著眷戀、憤怒、絕望,和從絕望中又燃燒起來的瘋狂。

我竟然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回憶和現實重疊又分開,眼淚就這樣滂沱而下。

突然分不清,現在和我緊緊相擁深深吻著我的,究竟是當初那個穿著白襯衫沉默寡言的少年,還是五年後從遙遠的巴黎千裏歸來的紀銘。

紀銘,我愛你是因為忘不了五年前跟我朝夕相處相濡以沫的你,還是因為你是紀銘,所以我會一直愛著你。

四周燈火璀璨,可是我的眼前好像隻剩下一片黑暗,黑暗裏的我們相互糾纏又相依為命。

一直以來,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我所看到的世界在大多時候是充滿惡意的。從出生起,從唐瀟走進我的生命裏,從我的弟弟降臨,從我第一次因為爸媽吵架徹夜難眠,從我在學校見到葉薇,從葉薇死的那一瞬間開始……隻有你,紀銘,隻有我見到你的那一刻,會感覺乘著一葉小舟在無邊的大海上艱難前行的自己,終於遇到了和我同處一個境遇裏的人。

我始終記得那個黃昏時分的操場,一個人一顆籃球就好像組成了一個小小的世界,你離我十幾米的距離,但是我隔著一張薄薄的透明紙觸碰到了你的寂寞,柔軟又冰涼。

可是,你和我又不一樣,你不會傻傻的努力證明什麽,不會不懂裝懂,對這個世界上的規則不屑一顧,永遠驕傲的仰著頭顱將這個城市肮髒虛偽踩在腳下。

直到在火車站,你抱著我將曾經的罪惡一點點扒開,我才得以看到你心裏比那個夜晚更黑的黑暗。

紀銘,你吻我吧!緊緊的抱著我,狠狠的吻我!

五年真的很長,長到我幾乎忘了你抱著我的感覺,忘了你手臂的溫度,但隻是幾乎,幾乎,永遠不是完全。

我感覺不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麵,直到紀銘伸出手把它們一點一點擦掉。

下雨了,雨水順著我的和他的頭發,臉頰,一直流進相互糾纏的嘴唇裏。不得不承認,這突如其來的雨,讓這個吻更加迷人。一陣雷聲響起之後他把我打橫抱起來,抱進他停在路邊的車上,然後,抵死纏綿。

紀銘,聽說張愛玲麵對胡蘭成時,心裏又卑微又幸福的在塵埃了開出一朵花來,你看她寫的多浪漫多美好。

紀銘,你信不信,我在十六歲那年,已經為你在心裏開出一整片花海,她們擁擠著喧囂著燦爛著,任你在上麵悠然漫步一點點踐踏。

不過,都過去了。

現在,我們就趁這個大雨瓢潑的晚上,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管,狠狠的享受一次吧!讓我們徹底融於彼此,成為彼此,我們一起墜落沉淪,沉到黑暗的地獄裏。我知道你會一直陪著我,一直抱著我,一直愛我,是吧。

紀銘輕輕的托著我的頭,狠狠的把每一滴淚每一滴雨水都吻幹淨,我聽著他沙啞低沉的呢喃,一直都在叫我的名字:“素年,素年……阮素年……我該怎麽辦?我愛你……”

紀銘,我怎麽會不知道,你愛我?

可我也知道,你始終更愛自己。當初你愛上我,不也因為我和你一樣,是活在自己世界裏的那種人,你看到我的掙紮和故作堅強,然後你一層層扒開那堅強的外殼看到我的懦弱和虛偽。

你愛上了一個原本你自己看不起的人。

同時你也害怕當自己罪惡暴露之後被我看不起。

不過還好,還好你早就不在乎這些了。隻是當初那三年,現在看來更像是一個幼稚的遊戲。我們不過是為了擁抱彼此獲取溫暖,因為孤舟總是寂寞的,而我們都不想再寂寞下去。

你聽過刺蝟取暖的故事嗎?

是以前林涵跟我講的……很久以前,在某片森林裏,住著兩隻刺蝟。在某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它們隻有擁抱彼此互相取暖才不會凍死,可它們身上的刺又會紮傷對方,你說,它們該怎麽辦?

林涵說,有一種結局是刺蝟拔掉身上的刺,這樣擁抱彼此的時候就不會受傷。

我問她另一個結局是什麽,她說,一起凍死。

其實,我覺得,還有一個結局——即使鮮血淋漓也要相擁取暖。

如果是你是刺蝟,你會怎麽選,紀銘?

如果我是刺蝟,我會選第三種。

因為那種溫暖並且疼痛的感覺,最適合現在麻木的我。我不想沒有目的沒有感覺的活著,哪怕在這五年裏,我寧可去談一場無關風月的戀愛,把時間都消耗個幹幹淨淨,也不想在等你想你的日子裏一點點頹靡蒼老。

其實,是我不願意承認我在等你。

不過現在好了,在這場被大雨籠罩的纏綿裏,我終於放下了你的離開和背叛。

就像一個走在沙漠裏的人,孤獨的跋涉過千萬裏的漫漫黃沙之後,終於看到他出發時的那片綠洲,那不是他找到了綠洲,而是綠洲對他的眷顧。

我的綠洲就是你,紀銘。

車窗外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個突如其來的雨夜把自己交給他,完完全全的,帶著撕裂般的絕望和悲傷。

算上高中的三年,一共是八年,從十六歲到二十四歲,我一直都沒有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愛他。直到剛才,在他一遍又一遍在我耳邊說著我愛你,挺身進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對他的愛已經足夠讓我放棄尊嚴和驕傲,原諒多年的背叛,寬容五年來一個人煢煢孑立的艱難,接受這荒唐又狗血的人生。

而現在我能所能回想起的自己的青春,除了他竟然是一片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