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那一笑,隔著人群,也是如春風剛起,如四海潮生,我從前愛著他的性格喝心性,到現在竟恍然如一夢剛醒般發現,他長得也這樣好看。

從旅館回來後,唯一的感覺就是頭疼。

上大學的那四年,在宿舍就睡在靠窗的位置,晚上習慣開一點窗,聽著夜風的聲音睡覺,總感覺自己還在原來的城市,從未出來過。久而久之就落下了頭疼的毛病,隻要風吹久了,就會頭疼。

昨天扛著紀銘走了那麽遠一段路,回來的時候天剛大亮,早上的風也有勁的很,還沒到家,腦袋就像灌了鉛,混混沉沉,疼痛欲裂。

索性是周末,也懶得去加班,直接在**躺了整整一天。

而我在這種無所事事的時間裏,又忍不住回想一些高中的片段,每一幀每一幕都逃不開紀銘的影子,好像一個魔咒。人家都說初戀最後大多都會變成朋友,到我這兒就通通不靈了?想著紀銘那張臉,心裏還是一抽一抽的。

那張紀銘的臉在朝我微笑,笑容裏滿是蒼涼。

第二天,被江林涵拉去布置攝影展展廳,地方不大,但她說了,要高端大氣上檔次,既精致又大方。於是忙忙碌碌一整天,晚上,按照約定給陸小楓“接風洗塵”。

她在一家據說很高檔的KTV定了一個包廂,還是豪華版的。

我說:“這要開攝影展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我以為會看到陸小楓一個人拿著行李箱風塵仆仆的樣子,沒想到他身邊還帶了個夥伴,一眼看上去也是英俊儒雅的人,兩人有說有笑的推開門走進來,那畫麵也是很養眼。

陸小楓用故人相見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笑了,對我們說:“這是我朋友,易桉,南方人。”

那人微笑的伸出手,微微彎腰,紳士風度恰到好處。別看林涵平時大大咧咧沒個正形,在外人麵前絕對不丟一點麵子,亦是落落大方的跟他打招呼。

我沒有直視陸小楓,他也沒有主動跟我說話。你看,驕傲的人永遠改不掉驕傲的本性。

倒是那個叫易桉的,很自然熟的跟我搭話:“你叫阮素年吧,這個名字很好聽。”

我說:“我媽起的。”

他微笑,不扭捏不做作,大大方方的坐在了我身邊。

林涵推了一把陸小楓,說話時還頗有些感慨:“哎,你回來的還真是時候,過兩天就是我第一次的攝影展,到時候來捧個場。”轉頭對易桉說:“易先生,感興趣的話,也來。”

“好,有時間一定去。”

接著,也沒人唱歌,屏幕上放著王菲的《笑忘書》,挺應景的一首歌。氣氛很好,林涵和易桉聊的很開心,陸小楓有時搭一句話,大多時候就坐在那裏安安靜靜的,點了一支煙,易桉伸手把煙搶過來,說:“別抽了,醫生不是說了,趕緊把煙戒了。”

醫生?不讓抽煙,難不成是得了什麽病?

還是不由自主的朝他看過去,沒想到林涵直接轉頭問他:“怎麽了?生病了嗎?”

陸小楓有些頹喪的笑了笑,說:“沒事,工作忙累的,這不是回來給自己放假了嗎?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林涵一臉狐疑,易桉不說話,我也懶得再問,看他現在的樣子也不像個有病的人,估計沒什麽大事,不然也不會大老遠的跑回來。

幾杯酒,幾句話,幾首歌,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10點。我想著上次夜不歸宿已經讓爸爸有點擔心,就跟林涵說了一聲,準備回家。

開門離開的一刹那,目光剛好和陸小楓的對上,光影交錯下我看見他的眼睛盛滿了憂傷和無奈,關門的手頓了一下,在仔細瞧他,神色已經釋然。最後嘴角彎起一個弧度,依稀可見當年溫潤沉默的少年模樣。

我終於沉下一顆心打開房門轉身而去。

這樣很好,小楓。

我心裏想著回家,卻沒想到在大門口看見穿著紅色長裙款款走進來的唐瀟。不管她自己在家有多邋遢多頹廢,出門麵對這聲色流光的世界時永遠亭亭而立美麗動人。

“素年,你怎麽要走啊,我才剛來。”

想早點兒回家幾個人眼看就要脫口而出,話到嘴邊馬上就被我咽下去,然後說:“我還有幾篇稿子沒看,晚上要回去加班了。”

“哎呀,什麽公司這麽壓榨人呀,都要要半夜了還讓人工作,你就不怕熬出黑眼圈。”

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但還是做出一副姐姐的樣子說:“你也知道快半夜了,現在才來,回去要是什麽時候了!”

可惜她對這類規勸的話早就有了免疫力,說話時帶著一些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熟練運用的撒嬌的語氣:“我不是早都說了嘛,我是晝伏夜出的生物。你放心,我跟小楓打個招呼聊幾句就回去,你趕緊回去加班吧。”

我知道她根本沒信我加班的話,但是,好吧,“那我走了,瀟瀟。”

她笑著擺擺手,我說完之後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這樣叫她了。

攝影展的那一天,一切都準備好,但林涵還是一個人忙裏忙外的,半天跑過來跟我說一句:“素年,你幫幫我呀。”

我說:“都已經很好了,幫什麽?”

她想了想搖頭:“也是,都弄好了,但我總覺得少點兒什麽”,半晌自嘲的一笑:“素年,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我天生是個操心的命……”

我想說,你才發現啊。

不過,她根本沒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一個有能力獨當一麵,有能力操縱自己命運的女人。美麗動人又充滿活力,二十四歲的江林涵,終於走出那些昏暗的日子,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海闊天空。

昨天晚上,當我親眼看著一幅幅攝影作品被她小心翼翼掛起來的時候,就在想,現在的她,除了愛,應該什麽都不缺了。

早上九點,攝影展正式開始,在這之前已經有人等在門外,滿臉期待的向裏麵張望。

打開門後,人群中款款走進來兩個英俊的男子——陸小楓和易桉。

展廳的人越來越多,但始終不喧嘩。

來的人有些西裝革履,有些穿著舊式的中山裝,還有手挽著手的小情侶,老夫妻……我隻看見林涵在人群中忐忑的招呼著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眼中依稀有光。

有些無所事事的我隻能在場館裏到處轉轉,這裏展出的作品,有些我已經看過,但大多數都是林涵第一次拿出來,這些作品裏的元素,最多的就是花。

我以前一直以為拍花是最常見的,無數個攝影師裏的相機都曾經在花上停留過,已經拍不出什麽新意。不過林涵總是善於捕捉一些光線不甚明媚的角度,甚至在連月光都沒有的晚上,畫麵上依稀隻有花朵在半夜綻開時某一個含苞待放的瞬間。這種意境和情調其實也不新鮮,但是林涵說:“拍照重要的不是意境,而是味道,就像我拍的花,看著它如果能想象出這種花的味道,就算是生長在水溝裏混著泥土和糞便的味道,隻要能被人感覺到,就是成功的。”

我想她說的是有道理的,總之我這個門外漢,隻能隨便看看了。

前方一朵玫瑰花下,有一個熟悉的背影。

是紀銘。

他和我大概有十米的距離,今天依舊是灰色的外套,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欣賞作品中的玫瑰花,脊背挺直,旁邊有人津津有味的品論著,我看見他微笑著點頭回應那人,隻張嘴說了幾個字,那人也許覺得無趣,悻悻的走了。

他回頭,看到我,不說話也不走過來,溫和的笑了。

那一笑,隔著人群,也是如春風剛起,如碧水**漾,我從前被他安靜的氣質吸引,到現在竟恍然如一夢剛醒般發現他的五官也長得這樣好看,經年之後,更添幾分魅力。

隻可惜是個混蛋。

我不想讓自己尷尬,笑著對他揮了揮手,在他移步過來之前,轉身走了。

隻是轉身之後我好像聽到了他一貫溫和的笑聲。

林涵走過來用肩膀推我:“哎,紀銘來了,你不打個招呼啊。”

“我看見了,打過了。”

“然後呢?”

“我就走了……”

林涵歎了一口氣,“可以,阮素年你真的可以,不過我還真挺欣賞你這個勁兒。”

“欣賞什麽?欣賞我被人甩了之後小心翼翼全副武裝?”

她瞥我一眼什麽都沒說,擺擺手一副“你好自為之吧”的樣子。

然而,與此同時,我忘了陸小楓也在這裏,更沒有注意他和紀銘在一個角落裏不可避免的相遇了。

至於他們見麵會說什麽,都是很久之後紀銘才告訴我的。

現在我一心隻想早早回去睡一覺,忙忙碌碌一整天,展廳剛剛關上門,林涵就癱坐在一張專門用來撐場麵的豪華皮椅上,手裏拿著一份賬單一臉感慨的說:“素年,這些有錢人真是出手大方啊,隨隨便便就是好幾萬,你說,我的作品值那麽多錢嗎?”

我毫不猶豫同時也發自內心的說:“值!”

她嗬嗬的笑了,整了整頭發,把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我拉起來,“走,今天姐賺了不少,請你吃龍蝦去!”

我說:“你就是那種一有錢就開始敗家的女人!”

“我就一個人,哪有什麽家可敗,要敗也是敗的自己!”

她的姿態瀟灑無畏,我心裏卻陡然一酸。

“走走走,咱們敗家去!”

我看了一眼空****的展廳,紀銘應該早就離開了,還有陸小楓,連一聲招呼都不打。

很多東西都已經徹底改變,我知道所有人都回不去原來的自己。我也不奢望有什麽東西能完璧歸趙,或者說我從前以為屬於我也許從來就沒有屬於過我。

物是人非,最是無力回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