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陸小楓回來了。

不得不承認,時隔多年再想起這個名字,我還是忍不住有點兒懷念傷感。

而且江林涵還一臉期待的說:“過兩天我們一起喝個酒,給小楓接風洗塵。”

我說:“還接風洗塵,你這詞用的真不恰當。對了,我記得初中那會兒,你們還沒那麽熟吧,怎麽現在這麽熱情了?”

“那好歹是個同學啊,你都不知道我高中轉學以後,都沒交到幾個朋友,也許是因為人家都住校,我走讀,所以三年下來也沒個能說話的人。”

“還是我好吧,所以你回來,就回來對了。”

“你還好意思說呢,我回來都一年了,你還在外麵逍遙,換了手機號也不跟我說一聲,還有臉說!”

“行,大姐,我的錯,這回我不走了,咱們就在這個城市一起過下半輩子吧,行吧。”

她捋了捋頭發,用一種做作的強調說:“那還差不多。”

我想她還是不知道高中的那件事,不知道葉薇的存在和離開,更不知道我和陸小楓之間已經不是當初兩小無猜純粹的革命友誼了,然而當她睜著兩隻大眼睛滿臉期待滿腹感慨的時候,我實在沒辦法說出別的什麽。

我估計陸小楓應該也是有默契的,再次見麵希望隻當是老友重逢,寒暄幾句喝幾杯酒,心照不宣的忘掉該忘掉的,從容麵對未來,皆大歡喜。

不過,人生能有幾次皆大歡喜,可遇不可求,命好才能遇到。

最近天氣越來越暖了,但是風也越來越大。早該習慣的,春天啊,在這裏永遠蠻不講理橫衝直撞,好像一個冬天積攢下來的活力要在這幾天都撒盡。青河的水又開始晝夜不停的翻騰,果然連治理這種話都沒有人再願意提起,哪怕工廠倒閉了,汙水排少了,也改變不了什麽。

而我每天從家裏到上班的路上,都要沿著這條河走上一段,包括那天和紀銘相對而立的地方。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麽樣的姿態來麵對他。

他是那種有力量且堅韌的男人,目光比以前更加直接和堅定。

我知道我逃不了了,可心裏就是不舒服,怎麽樣也過不去那個坎兒。當初他毅然決然的離開,是不是早就準備在未來的某一天回來和我破鏡重圓?那我不就隻是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偶?呼之則來揮之即去。

我不止一次的跟林涵跟唐瀟說:“紀銘他媽的就是個混蛋!”卻總在他認認真真看過來的瞬間忘記他是混蛋這個事實。

最後就隻能說:“那個混蛋回來了,我該怎麽辦呢?”

那天,路過酒吧,通過淡紅色的窗戶看見醉倒在桌子上的他,迷亂的光線裏那人看見我走過來竟然彎起嘴角笑了笑,當我手忙腳亂的結帳把他扛出酒吧時,亂七八糟的汽笛聲裏聽見後麵那人輕聲說:“素年?我是不是……又在做夢……看來是真的喝多了?”

又在做夢?

你夢過我幾次?紀銘。

想問的話問不出來,他滿身的酒氣朋衝滿了我的口鼻。

“你家在哪兒?”

那人閉著眼睛嘟嘟囔囔的說不出話。

“你再不說我就把你扔河裏去!”

“……”

這家夥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我的肩膀上,眼皮也抬不起來,當初怎麽沒發現他還有醉鬼的潛質,高中那會兒穿著白襯衫,總讓人不自覺的想象他長大以後著一身筆挺西裝冷靜儒雅的模樣。此時此刻才知道,男人,不管什麽樣,幾杯酒就能把什麽修養風度冷靜睿智喝沒了去。

下巴長出了胡茬,偶爾碰上脖子一陣麻麻的感覺。

他結結實實的靠在我背上,真是的喝醉了,自己撐不住一點力氣。突然想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紀銘喝醉,可惜,想轉頭多看看他神誌不清的樣子都很艱難。他的胸膛比以前結實多了,透過衣料傳遞著身體的溫熱。

其實,這樣的場景,十七歲的時候就幻想過。從高中,到大學畢業找到工作,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從沒有分開過。他會成為職場的精英,免不了在酒桌上被人灌醉,不過,要他自己回來,我是不會去接他的,回來還要發發脾氣嘮叨幾句,“下次不能喝那麽多了。”他醉醺醺的點頭答應:“好,下次少喝點。”然後抱住我討好似的親吻。

葉薇曾跟我說:“素年,男人是不能一讓再讓的,他會得寸進尺。”

我笑說:“你怎麽知道?又沒談過戀愛。”

她眨著大眼睛,十分肯定的說:“我就是知道。”

但其實,我當時想說,無所謂的,隻要那個人是紀銘,就無所謂,我可以多讓他幾步。

現在我拖著他,是在往外環走,四周霓虹燈也沒有那麽璀璨,抬頭能看到滿天的星星。

前麵有一家規模不大的旅館,我想自己實在是走不動了,就把他拖進去開了一間房。幹淨的單人床,透過窗戶能看到隱隱約約的遠山和**著波紋的河水。

我說:“你就在這兒睡一晚吧,半夜醒來沒準還能欣賞一下月色。”

一隻腳邁出門,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看到**的人突然一翻身把上衣脫了,露出一片堅實的胸膛,他大概沒有意識到房間裏有人,就那樣仰躺在**,披了一身的白月光。

房間的溫度不高,我懶得再幫他穿上衣服,就用被子蓋了嚴實,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想著等他徹底消停下來睡安穩了再走。

這裏接近郊外,旅店周圍沒有嘈雜的汽笛聲,遠處燈火點綴著河岸,間或有鳥叫聲傳來,好像連風也溫柔了不少。

正要走,**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環顧了周圍,看到坐在床邊的我時,眼睛裏已經是一片清明。

“素年,你……”

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喝多了以及出現在這個陌生地方的前因後果。馬上就自嘲的笑了笑,“我又喝多了,今天的酒也烈,不過沒想到,這副醉鬼的樣子被你看見了。”

“你清醒了吧,要是清醒了,我就先走了。”

他睜開眼睛的刹那我就已經坐如針氈,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麽。

“別走!”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也不管自己上身已經是裸的,抓著我的手,在我回頭的刹那低下了頭,歎氣一般輕聲說:“陪我一會兒吧……”隨即又仰起頭笑了笑:“我還醉著呢,你就不怕我趁著酒勁出什麽事兒?”

“你出事和我有什麽關係,我沒有責任和義務管你。”

“素年,你怎麽還是這樣,就陪我一會兒不行嗎?”

說實話,就算是在高中,我都很少聽到他用這樣懇求的語氣跟我要求什麽,往往是他輕描淡寫的提一句,我就會盡量滿足他的要求,誰讓我先追的人家呢。我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不是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現在終於聽到了,這個一向孤高自傲從不低頭的人能用這樣的語氣,也是稀奇。

但我的腳步終究是停了下來,嘴上說:“回家晚了,爸媽該擔心了。”

他突然彎起嘴角很是邪氣的笑了,“素年,你該不會是怕我對你做什麽吧,嗬嗬,你放心,我雖然是個混蛋,但是還沒有那麽混蛋。”

我轉頭:“怕?我有什麽好怕的?大不了就是個一夜情嘛,第二天一拍兩散誰也不認識誰,多好。”

我故意刺激他。

紀銘睜大了眼睛,半晌無奈的搖了搖頭,“別這麽說,你明知道不是那樣的。”

他好像突然很累了,把自己整個身體撐起來,靠在床頭,換了話題:“素年,我還以為回來之後,要很長時間才能找到你,沒想到你就在這個城市。”

我透過窗戶看著天上的星星,問出了一直都想知道的問題:“你為什麽會回來?”

他握著我的手突然用力,然後鬆開,說:“來找你。”

我沉默。

他說:“素年,我的外公外婆都不在了,他們死了。但他們很幸福,白首不相離,死亦同穴。所以,一年之後,我就回來了。”

我感覺胸口突然一陣抽疼,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凝視著他的臉,以為消瘦更加輪廓分明的臉,青色的胡茬,揉亂了的頭發,眼睛無神的看著窗外一隻穿草而過的螢火蟲。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麽,轉頭看向我,說:“素年,我是不是答應過你,要給你捉十八隻螢火蟲?”

窗外風聲很輕,他的聲音更輕,卻如千斤一字一句敲在我心上。

眼淚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流下來。

是呀,你說過,要在我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捉十八隻螢火蟲當我的生日禮物。

後來,你走了,我一個人去了那片草地,真的有好多螢火蟲,在夜色下發著光。然後,我一個人用了一整夜的時間,捉到了十八隻螢火蟲。快到淩晨的時候,我就拿著一個裝滿螢火蟲的玻璃瓶,自我安慰的想:沒有紀銘,我也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第二天,那些螢火蟲就全死在我的瓶子裏,十分安詳。

紀銘,這些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好像終於懂得什麽叫往事不堪回首,你看我真是蠢的可以,即使周圍沒有一個觀眾也要固執的證明給自己看,失戀沒什麽大不了,日子照樣安穩,生日照樣過。但你可知道,當時我一個人躺在被窩裏看著螢火蟲一個一個死掉時,那種殘忍的快感和深切的孤獨。

然後真的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素年,別哭。”他說。

可是他越說,我的眼淚就越止不住。

紀銘站起來,從身後抱住我,我聽到了他越來越沉的呼吸聲和若有若無的哽咽聲。好熟悉,就想很多年前每一個在大樹底下悄悄相擁的時刻,整個世界都是他,看不見春光秋月,聽不到蟬鳴鳥叫。

眼淚怎麽抹都抹不幹淨,最終我還得認命。

“你為什麽要回來?我們一直各過各的不是也很好嗎?為什麽要回來……”

最後連我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房間慢慢安靜的隻剩下突兀的抽泣聲。那一夜很漫長很漫長,我沒想到他就那樣抱著我坐在**,做了整整一個晚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絮絮叨叨的說起自己在法國的那五年。

月亮一點點隱入雲層裏,我在越發昏暗的光線裏轉頭看著他消瘦的側臉,眉毛很濃,鼻子很挺,嘴唇單薄。俊俏的五官不管什麽時候都是那麽好看,最不合適的反倒成了那雙桃花眼。

唐瀟好像跟我說過長著桃花眼的男生大多花心,處處留情也處處薄情。而在紀銘身上,花心沒看出來,薄情倒是領教過了。

不過薄情人的臂膀卻很溫暖,我的後背貼著他的胸口,感覺著他的呼吸起伏。上一次這樣親近,還是五年前在火車站吧。

他還在不停的說著一些可有可無的小故事,巴黎精致的咖啡館,美麗的那塞河,還有外公外婆去世後一個人煢煢孑立的點點滴滴。

在我想他到底要說多久的時候,那人猝不及防的靠近我耳邊,淡淡的說了一句話:“素年,如果我現在要你跟我走,跟我過下半輩子,你走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