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楚雲深 四十二

那天和紀銘分開,我沒回家,去找林涵喝了酒。

記得高中畢業第一次碰酒的時,就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難喝的東西,多喝一口都是折磨。可是轉頭看著紀銘一杯接著一杯從容不迫,不肯認輸的我也跟著他喝,最後還是他一臉陰沉的把我手裏的酒杯奪走,並且帶著責怪的語氣說:“喝這麽多幹什麽?會難受的。”

至今,再沒人從我手裏奪走酒杯,不管喝多少,都是一個人爽快,一個人難受。江林涵就別說了,她比我還能喝,舉著高腳杯晃著裏麵玫紅色的酒,在五色斑斕的燈光裏,一臉迷醉的說:“這幾杯下肚,都沒味兒了,跟白開水一樣,是不是,素年?”

一口灌下,她揉了揉腦袋,我說:“是我來找你解愁的,怎麽看起來你比我還愁啊,哈哈。”

我也有點兒暈了。

她撥了撥頭發,一隻手托著下巴支撐著快要倒下的腦袋,眼睛朦朧,看著我說:“愁?哈哈,你有什麽可愁的,大不了就是些兒女情長,小情小愛,難受上幾天差不多也就夠了。你呀,還沒體會過那種絕望的感覺。”

“什麽絕望的感覺?你跟我說啊,說出來,我們比比,看看誰更絕望,哈哈……”我學她的樣子,懶懶的趴在桌上。

“素年,我其實還有很多故事沒告訴你呢,想不想聽一聽,很有意思的,比那些狗血的電視劇還狗血……”她好像根本沒聽到我的話,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

“你說啊,我還真想聽聽,世界上有什麽事,能讓江林涵說出絕望兩個字。”

“嗬嗬,真想知道?”她終於徹底趴在桌子上,“還能有什麽?錢啊!我那個後爹啊!出車禍了,哈哈,你知道嗎,我媽在他病床前哭著喊著求我找我要錢,你說,他又不是我親爹,他死了跟我有什麽關係,怎麽我非要給他錢治病呢?”一縷白色的燈光打在她眼睛裏,晶瑩閃爍著,我差點以為她哭了。可是,時至今日,從荊棘叢中鮮血淋漓踏過來的江林涵,怎麽會這麽輕易就哭了呢。

她繼續說:“不過……最後我還是給了她,所有的積蓄。你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嗎?我連飯都吃不上了。可惜,還是不夠。然後,我跟朋友借了點……”

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頭埋在胳膊上。再抬起來的時候,袖子濕了一片。

我想給她擦擦眼淚,但最終沒伸出手。

“借了點錢,但是我還不上,人家上門要錢的時候,還帶著棍子,好幾個大男人,你猜,那裏麵有誰?”說著說著又停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我,突然笑了:“有我初中喜歡過的那個渣男,就是那個,你知道吧,我說過的……哈哈,他看見是我之後,跟旁邊的人說,再寬限我幾天,才帶著一幫人走了。”

“素年,我隻是不是挺慘的。”

我笑笑:“是挺慘的。”

“哈哈哈,你就不能委婉點嗎?不過最慘的是,我那個後爸最後還是沒救活,死了。我媽說是我耽誤了他的治療期,她說要我這個女兒有什麽用,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終於把杯裏的酒喝完,然後鄭重其事的握上她的手,“林涵,會好的,現在不是慢慢在變好嗎?我們都會很好的,你相不相信?”

她擦幹臉上的淚說:“相信,素年,我能不相信你嗎?我現在隻能相信你了。”

以前常聽人們說人生苦短,總不以為然,其實還真是那麽回事,轉眼就從那些糊裏糊塗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走到了現在,也不過就是二十五六的年紀,可那些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好在,都過去了。

想點開心的吧。

過幾天就是林涵攝的影展了,第一次,她把自己的心血和情懷攤開在所有人麵前,無非是想給這幾年的蟄伏與付出一個交代。

剩下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事了,除了唐瀟依然是晚上混跡酒吧,白天萎靡在自己小公寓的無業遊民外,一切都很好,就連我跟紀銘見麵都不再像前兩次那樣滿身防禦劍拔弩張了,我一心一意的工作,空閑就幫林涵整理分類那些珍貴的照片,幫她布置整個展廳。就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自己跟這個城市還是有某種內在的親密的聯係,包括熟悉的大街小巷,熟悉的日升日落,就連街道口賣糖餅的老爺爺,都讓我無比的安心愜意。

終於,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唐瀟從她的狹小公寓裏拉出來,我說:“今天風小,太陽也挺好,出來轉轉吧,再不出來就要發黴了。”

她晃著一頭剛剪的紅色短發,不以為意,抬著頭45度看天,懶洋洋的說:“我現在是晝伏夜出,你都把我的生物鍾打亂了,待會兒回去還得補補覺。”

“我這不是為你好嗎?你還怪起我了。”我佯裝不滿。

她嗬嗬的笑:“怎麽會呢?哎呀,陽光這麽好,出來曬曬,省的發黴。”

有時候我看著她,總是不太明白,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正值青春,貌美如花,怎麽就不能好好走一條光明坦**的大路,非要藏匿在狹窄陰冷的地方一個人踽踽而行。後來才慢慢明白,有些人生來就注定了顛沛流離,如同很多花非要開在斷壁懸崖荊棘遍地的地方,若是被人養在溫室,反倒枯萎的更快了。

我試著牽上她的手,卻被她別扭的抽出去。

陽光炙熱,照在臉上,溫暖無比。

這個城市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索性終於是來了。